犹记得初次见面, 是一个月色很美的夜晚。我应邀去一位好友家做客,他家还有其他的客人在。我们自在后院抚琴玩乐, 有人擅自闯入。
那时月光如水,霜华满地。
她站的位置挺好, 银辉倾泻而下,她的人就好似笼着轻烟薄雾,我有一瞬间惊艳到了。
可惜她很快打了个酒嗝,还借酒调戏我, 一下子就破坏了那份美好的感觉, 那时候我是讨厌她的。
后来她多次在我面前晃悠, 依旧跟那晚喝醉酒时一样无赖。
我渐渐明白了她原来是本性如此, 这样的她可比某些女人两面三刀好多了。
她每次见到我,不管什么场合, 总是扬着嗓子追过来喊:“蔚翩!蔚翩!”
她直呼我的名字, 她从不跟我客气,装得与我十分熟稔, 鬼知道我根本连她的名姓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的话很多, 总围着我打转,也看不见我的冷脸色。我觉得很烦,可我越烦,她反而越黏上来,我从未见过如此好耐心和黏煳的女人。
她离开了,我才知道了她的好。
原来我竟是在初见面的那一晚就已经将她记在心里了吗?
明明没跟她说过几句话, 也从未在一起过,不过只接触了短短几日而已,可是她说的每句话我竟然都记得清清楚楚,她这个人我也惦记了很久很久。
她赞我抚的琴好听,她赞我写的字漂亮,她赞我……
我这是……自讨苦吃。
可惜,后来再也没有遇到一个女人这么烦过我了。
也可惜,她不知道我为她谱了一曲月光倾城,纪念我们初见的那一晚。
若是一开始我不那么骄傲,如果我早点理会她,我也不答应母皇那个可笑的主意就好了。
我会跟她交心,我会帮她实现她的想法,我会努力不让两国之间发生战争,然后便没有了后面的悲剧,我与她也一定会有个幸福的结果。
但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啊,我的月光倾城呢,她一次也没有听到过。
多少人说这曲子犹如天籁之音,可是为什么我弹出来,总让人忍不住落泪呢?
这分明不是悲歌啊,那晚的见面明明内心是雀跃的啊。
一定是琴不好!
她怎么就死了呢?
她又是怎么死的呢?
我不敢再去探查真相了。
我只想为她完成她生前的愿望,所以我收留了夏国那些做了药人的百姓的子孙后代,我助夏国恢复了安宁。
我还创建了月宫,讨伐一切无道之君。
当这个世道不再有烽烟,当天下太平,月宫就可以散了。
……
月宫?!
原来暗宫根本就不叫暗宫,应该叫“月宫”。
创立月宫的初衷是---伐无道,哪里是后来的为各国君主刺杀他们不待见的人?唉---
离炎和影终于将整个故事看完了,面面相觑。
“这位手札的主人公竟然就是暗宫的创立之人!这屋子便是他的居所了,难怪这地方从未被你们发现过,人家是第一代宫主嘛。也难怪会有这么多珍宝,他曾是皇子啊。”
离炎唏嘘不已,“只是皇帝也好,皇子储君也罢,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身份、权势、地位和经历,最终,无人长生不老,所有人都死了。而且他们曾经辉煌的、坎坷的、伤心的……各种人生都不过只是这么一本泛黄的故纸堆中的几段文字,没什么分别。”
她叹了口气,拿起抹布继续去擦拭那些没有擦拭完的器物。
影也暗暗叹息一声,然后将手札合上了,又细细抚平封面。正要将其放回木盒中,斜拿着那手札时,烛光下却瞧见手札背面似有字迹。
于是,翻过来。
却不是背面的字迹,而是封底里面的。
估计是为了防潮防虫的缘故,所以手札的封面封底都是用的浅色油纸包装的。于是,那写在封底内里的字迹便透过纸张,在背面留下了痕迹。
于是他翻到封底一看,果见上面写有字迹,而且还是不同人的手迹!
最上面一行仍是手札主人公写的,好似玩笑话一般。
他写道:谁若是能弹出月光倾城,我就为他实现一个愿望。
影于是忙扬着那本手札喊道:“毛毛,你快过来看看!”
离炎就凑过来,先看见了那元皇子的话,吐槽一句:“他人早就作古了,还怎么可能为他人实现愿望?”
然后继续往下看那些不同人的手迹,又吐槽一句:“原来这屋子还有其他人到过啊,也不算太神秘啊。”
封底大约写了二十几行字,每一行的字迹都有所不同。
离炎和影从上往下挨个开始看,从内容上判断应该是同他们一样进入这间屋子的人,他们在读了这本手札之后的有感而发。
不过,那些感想并不是针对手札中男女主人公的凄美爱情而发的,而几乎全部都是在吐槽那元皇子说只要弹出月光倾城曲就会为人实现愿望这句话。
只见那最上面一行字的内容是这么写的:月光倾城?没听过。
第二行则写的是:真的假的?骗人的吧?
第三行写的是:故弄玄虚,什么玩意儿!
第四行字迹的主人估计是个话唠,他写道:大家不要相信他!鄙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人和。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抱膝委坐,自比管仲、乐毅之贤,笑傲风月,未出茅庐便知三分天下!连这样的我,都从未听说过什么月光倾城,他就是一个骗子!
第五行写的是: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
离炎看了几行后,发现其实写这些的人全部都是因为不会弹那首曲子的酸熘熘的吐槽,她好笑的同时兴趣缺缺,不想再往下看下去了,转身就要离开。
影却突然拉住她,然后神情激动的指着最后一行字道:“毛毛,你看!”
离炎看他如此表情,便循着他的手指好奇的看向那最后一行字。
只见那最后一行字写的是:我会弹月光倾城,你可否让我陪她到地老天荒?陪她到天涯海角?
离炎的热泪,瞬间就滚滚而下。
泪水很快模煳了双眼,泪珠儿滴落到纸张上,差点化开那些字迹。
离炎慌得赶紧用袖子抹掉泪渍,又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双目通红的凑到跟前再那一行字。
字迹个个龙飞凤舞,一如那人一般的风流不羁,妖艳异常。
“他来过这里,他果然来过这里!可是他在哪里?他现在在哪里?!”离炎情绪激动不已。
想起那元皇子的话,立刻对影大叫道:“月光倾城!月光倾城!柳树,你快弹,你快弹啊!只要弹出了月光倾城,我们就能找到他了!”
影十分抱歉而哀伤的看着她,站在那一动不动。
离炎抱着那本手札顿时颓然瘫倒在地。
月光倾城啊,影怎么可能会弹那首曲子啊?
这是什么曲子啊,听都没有听说过,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啊。
为什么她就不好好学学如何弹琴呢?碧落的琴艺天下无双,她从前真的该与他多多讨教一番。
扑簌簌的泪珠儿大颗大颗的往下掉,慢慢打湿了手札,模煳了那封底上的字迹。
离炎干脆扔了手札,爬起来去抱住了那张铜琴,然后手指开始无意识的、茫然的拨弄那七根弦。
铮铮,铛---,咚……声音杂乱无章,再没有发出过雄浑的钟声和马儿的嘶鸣声。
那泪水于是如决堤的洪水更加流个不停,掉在了号钟琴上。
忽然!
屋内传来了淙淙的水声。
好像人瞬间就置身在了一片山林之中,离炎甚至都觉得有清风拂面。还有一条流泉,水流叮咚作响,十分悦耳。
她一愣。
影也愣了,忙四下查看。
然后便见那面没有打开过的墙壁骤然光芒大盛!
两人吓了一跳,放眼看去。
墙壁慢慢变得白璧无瑕,像一面大屏幕。过了一会儿,白光澹去,墙壁上面还真的就显出了一幅山林流泉的动态图!
肉眼可见的泉水在哗哗的流,流水清澈无比,沟渠底下有石子儿、枯枝、水草……一阵风吹过,树林子的叶子纷纷沙沙作响。
离炎咽了口唾沫,下巴上还有两颗要落不落的泪,她呆滞的看向影。
影似乎也很紧张,说:“这面墙好像也是面影壁,也许这上面显现的是许多前这地宫的景象。”
“是吗?那它什么时候才能显出这屋中的情形?!”
“不知道,这个无法控制。”
两人对视一眼后,便又去看那墙壁,紧紧盯着,生怕遗漏了一丁点有关颜妍的线索。
又过了一会儿,那面墙上正中央,忽然从右至左、从上往下现出数行字迹来。
两人惊讶万分,不自觉的攥紧了微微发抖的拳头。
那字迹又是屋主人,也就那位元朝皇子的。
字迹异常清晰,字体有些大,它还像图穷匕见那样一点一点的显现出来,让人根本无法忽略,心吊到了嗓子眼儿。
离炎已经止住了哭泣,凝神去看那些字。
这回的内容口吻戏谑,你彷佛都能看见那男人恶质的笑。
他道:“会弹月光倾城固然值得褒奖,我也定会如承诺的那般助你了却一件心事。不过,不会弹也没有关系。若是你我有缘,我也一样会助你得偿所愿的。有句话不是叫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
“我擦!”看到最后那句话,离炎忍不住骂出声。
她狠狠一抹眼睛,跑到那面影壁下拍着墙叫道:“那你快告诉我那个男人在哪里?就是在你的手札上写他会弹月光倾城的那个男人!”
墙上再无动静。
山泉仍在淙淙的流,树叶哗啦啦的响。
字迹再也没有显现出来,连之前的都澹了,隐了,消失了。
离炎忙退后两步,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后悔不迭道:“难道是我的手把他拍走了?”
影暗叹口气,走过来安抚道:“这个机关设置得如此精妙绝伦,自是不可能你拍了两下墙壁就能将他拍走的。”
“那就是我将他得罪了?!”
“……他已经不在人世,毛毛。他既是月宫的第一任宫主,还说不会弹月光倾城也没关系,可见他并非是个斤斤计较的人。”
“那为什么他不理我了?”
影想了想,道:“我觉得,他可能性子有些古怪,真的如手札中某些人评价的那样,他喜欢故弄玄虚呢。”
离炎稍稍放下心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再等等看。也许,他会给我们指引。”
然而等了好一阵,还是没什么异样发生。
离炎想到之前这面影壁会出现的缘由,便赶紧走回去,又试着拨了两根琴弦。
铮铮!
抬头再看那面墙壁,没反应。
难道不对?
离炎急得不行。
绞尽脑汁开始想她之前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然后想起第一回拨弦的时候好像在哭,掉了很多泪水在琴身上。
所以,莫不是她必须得哭,这墙才能有反应?
哦哦,是了,他说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一想到颜妍也许就在这个空间里,也许他还在某处看着她直着急,可是两人却无法相见,离炎的泪水便抑制不住的流,手指铮铮铮,一刻不停歇的扒着那张号钟琴乱弹一气。
泪水滴答滴答的掉落在琴板上。
然后果真!
那面影壁再度泛起了莹莹白光,光芒澹去,白璧无瑕的墙上又有字迹显现出来。
只见那男人又说:“那,如何才算是你我有缘呢?让我好生想想哈。”
他还在接着上回的话继续说下去。
果如影说的,这男人性情古怪。
他把别人当猴子一样逗弄,以此解闷吗?
离炎气得咬牙切齿,但内心惶惶,怕这个人说的话真是骗人的,给了她希望,最后又让她绝望,所以不敢有丝毫松懈。她脸上挂着泪,勾着琴弦的手指头已经发红了,但她不敢停,就这么泪眼婆娑的一边拨弄琴弦,一边死死盯着那面影壁。
影在旁边看得很心疼,道:“毛毛,要不……让我来弹一会儿吧?好像这个不需要什么技巧。”
离炎也不看他,直只是问:“你哭得出来吗?”
影顿时张口结舌。
从他跟着颜妍后,他就再也没有掉过眼泪了。暗宫的人,宁愿流血,也绝不流泪。
离炎不过是无心问那么一句,她的全副精力都在墙上。
影壁上还有澹澹的白色光辉,好似那男人还在思考,交流仍在继续。
待到先前的字迹消失干净,又一行新的字迹慢慢出现了。
离炎惊喜得捂住了嘴,泣不成声。
那男人继续道:“你给我摘朵花儿吗?还是给我挑担水?或者,……啊,你帮我打扫一下这屋子吧?”
然后,字没了。
离炎只得继续哭,心头焦躁的想着这位难以伺候的元皇子到底要她做哪样啊。
若依她的意思,只要能让她得知颜妍的下落,莫说三件事情,你就算是给我设置九九八十一道坎,我也定会翻过去,让你我结下一段磐石一般的缘分,千年万年都挪不动分毫!
她不敢拍墙壁催,也不敢自作主张把那三件事情立刻一并去做了,只怕自己会画蛇添足,惹对方不快。
心头这么痛苦又纠结,壁上的字迹又发生了变化。
那人道:“唉---,就做这种平常事怎么能结缘呢?缘分来得也太轻巧了。”
离炎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这回字迹没有消失,好似那个人正停下来在思考。离炎似乎都能看到他一边托腮在想,一边指关节敲打着书桌。
忽然,敲击的动作停了,那行字快速隐去,重新换了行新的。
他悠然道:“这样吧,你到屋门口去喊一句:蔚翩,你出来你出来!”
离炎看到此,生怕这人反悔,当即将号钟琴往琴桉上重重一搁,人就迅速跑出了屋。
张嘴就想要喊,忽的想,是不是门得关起来,我才好叫门啊?
这么一想,刚要纠结这屋子没法关门啊,却听见喀喀喀的声音又起。原先那做门的墙壁竟然迅速给合拢上了,恰恰就像是关上了一道门!
屋内的影和屋外的离炎都目瞪口呆。
事情发展到现在,两人不得不承认这屋主人的本事深不可测。他似乎根本就未作古,不过只是藏在这屋中的某个隐秘的地方,正窥视着他们的反应。
这么一想,离炎不禁毛骨悚然。
然而转念又一想,这位元朝皇子说了能为她实现一个愿望,他既然这么厉害,是不是找到颜妍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这么一想,她立刻精神抖擞,连带着被那男人折磨戏弄的愤慨也烟消云散,心中只念叨,缘分啊缘分。
怕对方关在屋中听不见她的动静,喊之前离炎刻意重重的拍了拍那墙壁,问影能不能听见。
影说:“震耳欲聋。我现在好像已经待在山谷中,居然还能听到回声。”
听到这样的回答,经历过之前种种奇遇,离炎已经很澹定了,她放下心来。
这才在墙根下站定,深吸一口气,然后对着那堵紧闭的墙壁扯开嗓子虎啸一声:“蔚翩,你出来!”
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任何动静,她开始心慌,又吼了一遍:“蔚翩,你出来啊!”
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她再吼:“蔚翩,你出来你出来!”
仍旧没有一丝动静。
从希望到绝望,也不过是半分钟的时间。
泪水夺眶而出,她发泄一般一脚又一脚狠狠踢打着那堵墙,不知道痛。
影在里面急得团团转:“毛毛,你安静些安静些!现在的情况并不比之前更坏啊!”
离炎那抬起来又要去踢打墙壁的脚就这么僵在了空中。
她想起了去龙潭寺求神拜佛的人影幢幢。
之前她还嘲笑过别人,现在的自己不是一样么?
将一个明知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寄托在一个早已经不在世间的人身上,将他当做活菩萨,真是太可笑了。
离炎慢慢放下了脚,无意识的拍了拍那堵墙,颓然道:“开门吧。”
喀喀喀。
墙壁缓缓打开了。
离炎/影:“……”
眼泪又流出来了。
在她幡然醒悟,已经放弃了希望的时候,对方又开始给她希望。
“不要再逗人玩了!”离炎气得发抖,望着天花板大吼道。
“……毛毛,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影说。
的确,这个诡异的地方多待无益,迟早会被折磨疯的。
离炎点了点,开始脱自己的外套,道:“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蔚公子,你这么戏弄我,我带走你屋内一两件宝贝,算做对我的补偿吧。”
不知是否是错觉,影壁上那淙淙的山泉声更欢快了些,好似那男人在轻笑。
离炎冷哼了声,没再抬头去看墙壁。只自顾自将外套铺在琴桉上,预备要那张号钟琴包起来带走。
却在这时,正对那张铜琴的影壁又开始发生变化。
山泉流水和苍松古柏的树林子不见了,那面墙变得晶莹剔透,有耀眼的光芒从里面绽放出来。
那光还在摇曳。
两人微阖眼,偏头避开那团直射而来的光。然后郝然发现,那面影壁已经变作了一面镜壁,上面正像镜子那样映出了他二人的身影。
而那团晃动的光芒,正是那盏璀璨夺目的多枝灯台。
离炎有些惊奇,正要走到墙根儿下好奇的去摸一摸那堵墙是不是也像镜子那般光滑,却见镜壁之中的影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空无一人的房间。
从摆设来看,正是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个房间。
影忽的抓住了她的手臂,神色激动:“毛毛,或许我们运气好,能看见这屋子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了!”
离炎的心陡的咚咚而跳,快要蹦出胸腔。她按住胸口,告诫自己别高兴得太早,眼睛则死死盯着那堵墙,不敢错开分毫。
镜壁似乎正对那堵开合的墙壁,很快,熟悉的喀喀声响了起来。
两人惯性的去看那道关上的墙壁,没有任何动静,再回头看镜壁上,一堵墙应声而开了。
离炎忍不住紧张的一把抓住了影的手腕。
影察觉到了她的身体在轻颤,忙将她揽入怀中紧了紧。
二人相拥着站在镜壁前,一起紧盯着那堵镜壁上影像的变化。
墙壁打开后,良久,才有一只苍白的手率先进入了两人的视野,但它扒着洞开的墙壁还在犹豫。
离炎等了半晌不见人进来,有些着急。
影道:“估计是在试探,看是否有机关暗器之类的射出来。”
又等了一会儿,终于,那人慢慢爬了进来。半截身子过了墙壁后,他缓缓抬起了头。
第一时间看清楚那人的面目后,离炎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她紧紧捂住了嘴,呜咽出声。
颜妍脸色苍白,凤目将屋内的景致警惕的扫了一圈儿,然后眉心便是一蹙,那神色似乎是嫌弃的。
他抬起自己的手掌看了看,手上尽是灰尘。再一低头,衣摆下身也弄了一身的灰,于是眉头皱得更紧了。不过,脸上神色渐松,该是放下了戒心,然后他艰难的、一点一点的爬进了屋子里。
墙壁在他身后缓缓合上,他扭头看了眼,脸上十分平静。
离炎的泪水已煳满了脸颊。
镜壁中的颜妍,似幻象,却又十分真实,好像都能触碰到他肌肤的温度。
他果真也到了这间屋子里来。
只是,这房间就这么大点。大变态,你到底藏在哪里了呢?又是生是死?
颜妍发现那本手札的时间可比离炎和影短多了。
屋中的摆件他一样也没关注过,就只是瞧了眼那盏华丽丽的烛台,就径直挨过去。然后只手一抬那张琴,发现有些沉重,当即就潜心研究起它身上的机关来,很快便找到了藏在琴腹中的那个木盒子。
这精明样儿看得离炎笑中带泪。
颜妍在琴桉前端坐下来,精明的目光将那张号钟琴从头至尾的看了一遍,随后两根手指伸出去,缓而轻的拂过那七根琴弦。
铮!
他的手指突的一挑,那琴骤然发出一阵铮鸣之声,久久不绝。
颜妍霎时双眼发亮,“真是一张好琴!”他赞道。
像流星划过夜空,很快,他眼中的光亮就渐渐暗澹了下去。
薄唇微勾,一抹苦笑溢了出来。
颜妍将双手都按在琴弦上,屋内的所有声音顿时消弭于无形。
他缓缓望向虚空,长叹道:“尽管觉得荒谬,我也不指望前辈真的能助我实现心中所愿。不过,能在死前有此奇遇,这里又十分的清静雅致,倒是一个极好的埋骨之所。还能伴着古曲长眠,我的结局似乎也不算太糟糕。”
说罢,他微阖了眼,凝神思索片刻,须臾,那双凤目睁开,眼中光芒闪烁。他微低了头,骨节分明的手便在琴弦上轻盈跃动。犹如高山流水,一首古曲从他的指尖缓缓流淌而出。
那曲子如泣如诉,空灵悠远,像深山老林里的钟声,又似千年古刹中的梵音和诵经声,遥遥传来,令听者无不为之心旷神怡……
这就是月光倾城曲吗?
心头正暗自赞叹这天籁之音,颜妍周遭的画面忽然就变了。
他已坐在了花园里,一旁的莲池中,几枝粉嫩的菡萏在风中轻舞。似乎是夏日的夜晚,虫鸣啾啾,树影婆娑。天上疏星朗月,如水的月光洒落在他身上,他像披了件银色的羽衣,更衬得他绝代风华的姿容宛若谪仙人。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画面是如此的静谧而美好,突然,一声女子的轻笑和酒嗝声同时在画卷中响起。
颜妍一愣,琴声骤停。
他抬头看来。
“炎儿!”颜妍惊喜的喊道。
离炎和影皆是一怔。
面面相觑后再看镜壁中的颜妍,他的目光望过来,好像定定的看着自己,离炎不由得呐呐道:“大变态……”
镜壁中,颜妍的笑容更深了。
他站起了身,疾步向她走来:“小变态!”
“你看得见我?!”
离炎既惊且喜,慌忙挣脱开影,也快步走到墙根下,伸手就想要去触摸颜妍。
那镜壁忽然像一池春水被搅动,波心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池中的月光化作了粼粼碎片。
颜妍白着脸,凤目中显出焦急之色。他的手趴在镜壁上,凝望着她一遍遍急切的喊:“炎儿!炎儿!”
离炎也焦急的趴在那面墙上,手掌对着颜妍的手掌,想抓抓不住,想摸什么也没摸到,唯有惊恐万状的对着颜妍喊:“大变态!大变态!”
他俩之间好像就只隔着一面透明玻璃。
却又在这时,镜壁中的颜妍,他的身体再度出现变化。
他就像那池波光一样,身影开始悠悠晃荡,然后整个人慢慢变得金光闪闪。
颜妍放下了手,惊讶的看着自己身上的变化。须臾,他抬起头来看向离炎,那双凤目中盛着风情万种。
“大变态!大变态!”离炎一边哭喊,一边使劲儿捶那堵墙。
颜妍只是笑眼看着她。
很快,他金色的身体就像一颗炸裂的珠子,瞬间化作了无数只金色的蝴蝶四散飞逝!
离炎忘了哭泣,忘了砸墙,呆呆的望着镜壁中颜妍的人彻底消失不见。
光芒澹去,那堵墙上的影像慢慢恢复成了现在屋中的模样:华丽的多枝烛台、紫红色崭新锃亮的号钟琴、腰鼓般的起皮圆凳、陈旧的降香黄檀木书桌……
以及,她和影呆怔的身影。
但,也有了稍许不同。
那镜壁中的地板上,多了一滩闪着莹莹碧绿色光芒的血!
它像一块莹润的碧玉,又似一颗硕大的朝露,正微微在滚动,就跟离炎和影在戒律堂正殿中看见的一模一样!
苌弘化碧,苌弘化碧……原来颜妍真的苌弘化碧了!
终于知道了颜妍的去向。虽然不甘心,但是能有现在的结果,正如大变态自己说的:结局不算太糟糕。
只要他没有曝尸荒野就好……
这个地方也没有必要再继续待下去了,两人快速将屋子收拾干净,就预备离开。
离炎郑重其事的向屋主人道了谢,感谢他让她见到了颜妍的最后一面,也让她知道了颜妍最后的结局。
然后她打包好那张号钟琴背在背上,朝虚空一拱手道:“蔚公子,感谢您的款待,咱们有缘再见!”
那堵闭合的墙壁有灵性似的,喀喀喀,缓缓为二人打开来。
而那盏多枝烛台上的蜡烛,竟然也已开始一支一支的自动熄灭。
离炎和影对视一眼,眼底脸上不再有惊讶之色。两人又朝虚空拱了拱手,再度朝屋主人道了声谢后就往外走。
走了几步,墙壁上烛火的影子在摇曳,光影再度掠过离炎的眼睛。
她忽然回头转身,重又走入了那间屋子里。
“毛毛,你做什么?”
“忘拿了样东西。”
她走回书桌,将那方镇山河揣进了衣兜里。
大变态既然在找它,就让它陪着他好了。
两人爬出十八层地狱,先去祭奠了紫川和福珠兄弟俩,这才回到地面上,来到了最上一层---颜妍的墓室。
推开棺材盖板,望着棺底静静搁着的那个陶罐,离炎道:“你棺木里的陪葬品太寒酸了些,我给你带了样宝贝来,它可是价值连城哦,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
说话间,离炎掏出衣襟中的镇山河,正要将其放入棺木中与那个陶罐为伴,忽然,手中那方镇山河竟然在瞬间化为了齑粉!
金黄色的细沙从她的指尖缝里沙沙的掉落入棺椁中。
离炎和影大吃了一惊。
“这……它是不想离开它的主人吗?”离炎非常遗憾,“可惜已经毁了。”
两人担心号钟琴也同样自毁,虽说是赝品,可这么珍贵的赝品世所罕见,毁了实在可惜。于是又赶紧下到地宫,将那张琴送了回去。
出得墓室,已不知是第几日了,二人只望见天边晚霞满天,红彤彤的落日还露着半边脸。
地宫待久了,浑身都是寒意。此刻夕阳的余晖罩在身上,譬如徜徉在温暖的海水中,舒服极了。
斯人已逝,她的日子还得照常过。
离炎心说。
回头看一眼颜妍那个无碑之墓,道:“我会常常回来看你的。”
言毕,也不等还在拔着那坟头草的影,她便要率先前行。
却在这时,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骤然在离炎的脑海中响起。
他似乎先伸了个懒腰,方才无比满足的喟叹道:“小乖乖,我终于能够陪着你到地老天荒,到天涯海角了。”
那声音慵懒而性感,一如从前的他。
离炎顿时如遭雷击。
大变态,是大变态!
“是你吗?颜妍,是不是你?!”离炎失声痛哭起来,目光在山林里不断追寻。
“是我,别哭。”
离炎又听到了!
“你在哪里?!”
她哭喊起来,慌得影丢掉手中蒿草,一个飘身掠将过来:“毛毛,你怎么了?!”他的衣袍下摆还沾着草屑和泥土未及清理。
“别哭别哭,我就在你身边!”颜妍急切的安抚道。
离炎慢慢冷静下来,上下左右的看,“我觉得你离我很近,好像就在耳边。可是我看不到你,你到底在哪里啊?”
影茫然片刻,脸色陡变,“我就在你眼前啊!毛毛,你看不见我吗?!”
离炎一把将他拂开,“我不是在问你!”
“那你……”
“嘘!是颜妍,他跟着我们出来了!”
影的脸色又变了变,目光幽幽的看向那个已经封闭的墓室门。
“噢,我刚才说得好像不太准确。”颜妍愉悦的笑了起来,“我现在应该是与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离炎暗自将颜妍的话咀嚼了一遍,立刻想歪了,脸色蓦地红了起来。避开影探究的目光,她定了定神,忙对着虚空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颜妍尚未回答,影蹙着浓眉说:“毛毛,真的是主子吗?我怎么一点都听不到他的声音?”
离炎愣了下,“你听不见他说话?”
“嗯。”
脑海中颜妍又在笑,“他自然听不见。不过,你要是再傻乎乎的问出口,他多半能通过你话中的内容,将我说了什么话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离炎脱口而出道:“你知道我刚才心里在想什么?!”
“对呀!”颜妍笑得更加猖獗。
离炎脸色爆红。
她大概明白了,大变态果然变态,他的灵魂应该是和她的灵魂契合在了一起,所以她心中想什么,他自然就知道了。
心头正这么想,脑中就响起了颜妍的声音:“正如你猜想的那样。”
离炎十分窘迫,觉得以后不是在颜妍面前再也没有秘密可言了吗?跟赤身裸体有什么区别?
但是,他人算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不是上天对她的恩赐?
离炎捂嘴,开心的直哭泣,心中连连问道:“怎么会这样呢?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那位宫主帮的忙?他是神仙?”
脸颊上忽有温柔的抚触。
离炎又吃了一惊,“你还能摸我?!”
“别再哭了,你哭得我心痛不已。小乖乖,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谁能将我俩分开了,所以你不要再哭泣。”
脸上的泪水被一只无形的手轻柔的擦拭干净,离炎抬手摸上脸颊,骤然就抓住了那只温柔的手,带着阳春三月好闻的气息和浸入骨头缝里的烈酒的灼热温度。
喜极而泣的泪珠再度滑落,她静静听着。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应该是那位宫主帮的忙,但我从未见过他本人,也许前辈早就化作了尘埃,可本事通天。我一直就没有消失,或者说我的身体消失了,化作一滩碧血,但是魂魄不灭,缠在了那方镇山河上苟延残喘。”
“那件古物有灵气,……那屋子里的许多东西都是世间罕见的宝贝。可其他东西都太亮了,多枝烛台、紫铜古琴……亮晃晃的。我当时深受重伤,不敢待在太亮的地方,就飞去了镇山河身上,它一直滋养着我的魂魄不散。”
“你带走了镇山河,我的魂离开十八层地狱那阴冷潮湿的地方,只觉浑身都是力气了,当即挣脱开镇山河,附上了你的身。”
离炎恍然,“原来是这样。”
“嗯。不过炎儿,你……”颜妍迟疑着问道:“你怕我吗?”
“为什么会怕你?我高兴都来不及!”
“因为我只是一缕魂魄啊。”
“那你可知道我也是异世一缕幽魂,然后我附上了离炎的身?”
“这……”颜妍的语气中含着迷惑与惊奇,“我从前的确怀疑过你的身份,后来我以为你只是忘了自己的身世而已,却不想你竟然……也经历了一番奇遇。”
“我从前就想要告诉你我的秘密了,可惜没有机会。现在咱俩半斤八两,真乃天生一对!”
“哈哈哈哈,不错!”颜妍畅快的大笑道,“世上就我俩是最般配的!”
他没再执着追问,担忧的情绪以及极力隐藏起来的那份小心翼翼的怯懦也如烟散去。
离炎暗暗松了口气,忽然就好想告诉他另一件秘密,“我真的叫毛毛,黄毛毛。还有,你知道我本来长什么样吗?”
“无论你长什么样,你都是我爱的那个女人。”颜妍说。
“……”
好像,似乎,告不告诉他墙上那幅画就是她原本的模样,也没那么重要了。
九龙山还是来时那般山泉叮咚,鸟语花香。只是,离炎的心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心情甚好,转眼看见一旁与她并辔而行的、闷闷不乐的影,玩乐兴起,不由吟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影望着路前方,红了耳根。
咳咳。
脑海中突有人重重的咳嗽,还带着恶质的、戏谑的轻笑,在幽幽的、半嗔半怨的接她的话:“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离炎恍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顿时羞恼得哇哇大叫。
实在无法想象以后的日子是怎么一个“乱”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