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打着“暗杀部队”的名头……但在没有接到出击命令的平和日子里,我们也需要处置积攒下来的文书工作。寄希望于查理大人卖力干这种乏味工作是没有前景的,因此我只要不出差,每天一大清早就去图书室收拾堆积如山的文件资料。
与维克多一同执行任务的数日后,我和惯常一样前往地下一层的图书室。据说搬进驻地时boss特地把图书室安置在地下是为了保护珍贵的档案资料,但现在我怎么看都觉得他只是想让烦人的文书离自己越远越好。
啪嗒,啪嗒。
我站在门口摸索着连按了几下电灯开关,可是天花板上那个小灯泡一点都没有吐出光芒的意思。心里暗暗寻思着“该不会是电路又被boss发怒轰了吧”,我无可奈何地扶住墙摸黑向室内走去。
幸好我夜视能力还算过的去,只要摸到书架找出相关的资料,之后带出图书室阅读就好了……
“呃,需要的资料在……啊,应该是这里。”
图书室的陈设显然是针对boss那种一米八几的纯爷们设计的,书架高大得惊人,建造时估计谁都没考虑到boss压根不屑于踏足这个书卷气浓到呛人的地方。我正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去够搁在书架顶层的书本,不料脚下骤然一空,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朝一边歪倒过去。刚抽出一半的两本厚书,也就顺势直直瞄向我头顶砸了下来——
“呜哇……?!!”
“——哦~呀,好危险。”
…………
在千钧一发之际从黑暗中现出身形,敏捷地一手揽紧我肩部、另一手稳稳接住掉落的书本的,是和朝利雨月先生一样,身穿宽袍大袖的白色和式狩衣、乌黑长发如锦缎披落的日本青年。
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东洋年轻男子,但他身体周围萤火般扩散出的星碎微光,以及悄无声息潜入图书室、一瞬间扶住我并接好书本的利索身手,都证明了这个青年绝非等闲之辈。事实上,他和人称暗杀部队之母的谢尔曼相似,同样是我加入瓦利亚旗下后邂逅的同伴。
当然了,他在那份异常强烈的母性执念方面……和谢尔曼一点都不相似。
三日月志保。
“尽管取了个女气的名字,还请把我当成纯粹的男子汉好好戒备哦”——他是这样向我介绍自己的。
与雨月先生一同来到西西里的几位日本友人有个奇妙的共性——他们的姓名都与月亮有某种联系。雨月,三日月(这个词在日本好像是新月的意思),以及另一位姓东月的十六岁姑娘。看来那个东洋岛国对于“月”这一意象十分中意啊……明明只是个不借助日光就无法闪耀于夜空的无力球体。
“哎呀哎呀,真是乱来的姬君呢。连盏灯都不点就一头扎进来……说不定会在黑暗中迷路哦?”
志保扶着我站稳后便不露痕迹地撤回了手,以宽袖掩住半张脸低低笑出声来。他满是玩味笑意的细长瞳孔眯作了月牙的形状,看上去心情很是愉悦。
雨月先生对意大利语并不精通,刚到西西里时经常需要擅长语言的志保担任翻译一职。同僚期间,我也断断续续从他那里学了些基础的日语会话。和雨月先生明快的语调不同,志保习惯于把三秒钟便能念完的句子拖长到十秒,慢条斯理地半个字半个字从喉咙里蹦出来,而且时常兴味十足地托腮观赏谈话对象急躁跳脚的模样。一言概括,三日月志保是个趣味很差的男人,与戴蒙·斯佩多有点一丘之貉的味道。他会与那位单纯爽朗的雨月先生交好,说实话我至今摸不着头脑。
言归正传。这个趣味差劲透顶的日本男人,由于其过人的头脑和身怀的特殊禀赋,目前与我共同担任查理的辅佐役。而所谓的特殊禀赋……
“志保,你身边的光,也是‘眼’的力量制造出来的?”
“唔?嗯嗯,不愧是姬君,一下子就看破了啊。”
我仰面看向志保在黑暗中闪烁不定的眸子。左眼泛着常见的漆黑光泽,右眼的色彩却显得诡异又突兀。
——欲坠夕阳一般深红的瞳孔里,隐隐浮现出难以识别的墨色东方文字。
每次旁人向他问起,志保都以“呵呵这是可以窥探过去未来的魔眼哦”搪塞过去。那只刻着字的红眼究竟是什么危险品,他直到现在都没有向我们挑明。
可以窥探过去与未来的眼睛……简直就像童话一样。
“说什么‘不愧是’,正常人看了都知道吧?哪有普通人会边走边散发绿莹莹的光啊?!还有,‘姬君’那个称呼也差不多……”
“呵呵。但是,看到克丽斯的话,就会不由自主地把你叫做公主哦?像你这样强大又耀眼的女性,不是再适合这个词不过吗。”
“所以都说了,我是个骑——”
“没有主人的……骑士么?”
“啧!你这……!!”
见我一副被踩中痛脚的激愤模样,黑发青年再次掩住嘴发出了恶趣味得到满足时的愉快低笑。
“呼呵呵……不用太在意,克丽斯。我有预感,今天是你找回失物的日子,高兴点吧。”
“失物?可是志保不是经常说吗,一度失去的东西无法再找回……”
“嗯,我没骗你哦,一度失去的东西不可能再回来。但是,克丽斯并不是‘失去’了,只是暂时与你的主君分别而已。……唔,我占用姬君的时间就到此为止吧。克丽斯,现在回客厅去的话,说不定会有让你喜出望外的发现唷?”
我怀疑地瞪着志保闪出古怪光亮的异色瞳孔,没有挪动步子。
“你该不会打什么奇怪的主意吧?譬如说,boss正在客厅里发火乱摔东西什么的……”
“啊呀呀,你这句话对我和查理来说都很伤人呢。放心吧,这次我有好好向你传达命运的消息。”
志保如同安抚任性弟妹的兄长一样苦笑着抬起手来,好像满怀怜爱似的揉乱我的短发。
“对了,最近似乎正值谷里山百合的花期。等克丽斯找回珍贵的失物之后,为了感谢我给你带来福音,陪我一起去看看好了。一望无际的雪白花海,日光下翻涌的银色波浪……只是听着就很令人神往吧?”
“不要擅自决定啊?!而且,我根本不知道你带来的是福音还是末日预言……再说、再说,雨月先生可是告诉过我哦,在很多日本故事里,‘等xxx之后一起看花’根本就是个死亡伏笔嘛!不要说那么不吉利的话!”
自然,怒气填胸地吼出这句话时的我,并不相信所谓死亡伏笔一说。反正只是小说里拿来形成反差感赚人眼泪的烂俗情节,怎么可能当真好死不死撞进我们的现实。
我真的这么以为。
—————————————————————————————————————————
这一回,喜爱捉弄人的志保没有给我下套。
我切切实实在客厅里撞上了某个活蹦乱跳、精气神倍儿饱满的……失物。
看到那个金光灿灿闪瞎人狗眼的大件失物的瞬间,我的心情与其说是喜出望外,还不如说是魂飞魄散或心惊肉跳……
“克丽斯?!啊啊,真的是克丽斯……是活的克丽斯!!!喂,别跑啊克丽斯——!”
我刚急速转身摆出预备起跑的姿势,就被从身后扑来的活跃“失物”像树袋熊一样展开双臂牢牢箍住了。感觉到那个人体温的一刹那,我只觉喉头被人劈了一刀,整个发声系统顷刻濒临瘫痪。
“……ggggggggg……”
刚出生的鸡仔绒毛一样柔软细密的金黄头发。
“呀,克丽斯。好久没见你了,看到你精神的样子我就放心了。特拉帕尼的生活,还过得惯吧?”
鹿一样水汽弥漫的清澄眼瞳。
“ggggggg…………giotto?!!”
本该蛰居于戒备森严的彭格列总部的首领大人,此时此刻此地,正活生生地蹦q在我眼前。不仅活生生地蹦q着,他还用刚刚野餐归来一样的轻快语气向我打招呼。
而且看上去……一点儿都没有长大?!到底是用什么草药保养的啦这男人!!
不不不,现在不是惊讶于这种细节的时候……
“为什么giotto会在这种地方?!你和我们应该不能直接联系——”
“啊,真的耶,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来瓦利亚的本部。果然查理的品味跟我很不一样,装潢得超~~~~气派的房子呢……我对于室内装修一窍不通,所以基本没怎么翻新家具。啊啊,那个沙发看起来好软!可以跳上去滚一下么,克丽斯?”
“……你给我滚!!!”
看见giotto犹如回自己家一般自在地跳上沙发摊开四肢,我被他更胜少年时代的草率行动激得险些当场气绝,一手指向玄关气急败坏地咆哮起来。
不等我冲上前揪起首领的领子把他轰出驻地,白衣飘飞的黑发青年鬼魅般浅笑盈盈地从我身后冒出来,灵巧地一把托住我的手腕。
“不可以哦,姬君。态度这么不坦率,好不容易回到身边的‘失物’又会再度消失不见的。”
“说是‘失物’……”
那种东西最好一生都找不回来啦!!枉费了别人牺牲名誉和他断绝来往的悲壮决心,冒冒失失闯进禁地的大蠢货……
“难道说志保……早就知道giotto会跑来这边??”
“呵呵,谁知道呢。”
志保一脸无辜地轻轻歪了歪脑袋,墨黑的刘海披散开来,色泽如血的右眼里笑意分明。
“别想蒙混过去!志保和雨月先生也都知道的吧?我们瓦利亚的存在不能公之于众,就算暴露了也不能和首领有所牵连,必须作为独立于彭格列的秘密武装力量——”
“克丽斯,你那个情报过时了哦,就在刚才。”
这一次,面对我声色俱厉的蛮横指责,giotto既没有端出楚楚可怜的委屈面孔,也没有打圣父牌笑得从头到脚金光灿烂、眉梢眼底尽是柔情。他维持着整个人陷在沙发里的闲散姿态转过脸来,只有颈部以上切换成了谈判桌边的严肃模式。
“我和戴蒙已经商量妥当了。这段时间和周边家族的领土商谈结束之后,应该能迎来比较长的一段稳定时期。这一阶段,除了戴蒙和艾琳娜的婚事得提上日程之外……我要做的另一件事情,就是向人们公开彭格列独立暗杀部队——瓦利亚的存在。”
“什……?!”
从那张一向唠嗑天真理想的嘴里飞出的台词实在太过惊人,让我一时间丧失了言语。
公开瓦利亚的存在。
这就意味着,要把一度由我们分担掉的肮脏和罪过,重新纳入彭格列的名号之下。两年前那些斯佩多转嫁到我身上的骂名和非难,将一点不少地被世人强加回giotto头上。
“别、别开玩笑了!!做那种蠢事的话,岛上的人会怎么想你——?!”
“怎样想都无所谓。”
giotto倔强地合起眼睑抵抗我长矛般直刺他而去的视线,语声里没有半点不安动摇。
“虽然瓦利亚是独立暗杀部队,但你们执行暗杀任务的时候,也需要我和g他们的批准。我确实没有直接动手,可是根本上来说和我杀了那些人无异。明明自己并不清白,却把一切糟糕的事情都推给查理和你……克丽斯,你觉得我能够一直这样心安理得地逃避下去吗?”
“瓦利亚没工夫听你那些漂亮话。缺乏现实性的感情化意见,不过是没有实践价值的空言罢了。giotto,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回总部去,做你那些干净漂亮的扶弱济贫工作,你的敌人就由我们来——”
“……克丽斯,一直都是这样娇惯我呢。”
“唔……?!”
意料之外的直率评价。
giotto大大伸了个懒腰,从沙发上站起身,双手笼在西服口袋里向我走过来,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悠闲微笑。他的身高依旧没能超出我多少,因此尽管眼神凌厉坚定颇有首领气势,却依然只能保持极其破坏居高临下气氛的平视姿势。
“刚刚认识的时候也是。不告而别的时候也是。克丽斯总是这样,把所有悲伤的讨厌的事情统统揽到自己身上,什么都不跟我说就一个人逃走了。明明试着和我商量的话,说不定就能找出更好的解决之道的……开口闭口都把我叫做笨蛋,你才是个无可救药的大笨蛋呐,克丽斯·埃罗。”
“什……什么时候轮到你叫我笨蛋了?!不过是势力扩大了点,别太得意忘形了小鬼!!”
“是是是,的确是克丽斯比较年长呢。所以不要轻易对我发火啦,女生会老得快哦?”
两年前的角色不知为何突然颠倒了位置。面红耳赤直跳脚的傻小鬼变成了我,而游刃有余水来土掩的成熟大人变成了这只翅膀刚长硬的土鸡。
这可真是活见鬼了。
噢上帝,时间……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吗?
“噗……哈哈,不要摆出一副看见幽灵的表情啊,克丽斯。我们可是两年没见过面了哦?两年时间足够让刚落地的婴儿学会说话走路,我稍微有点变化也不至于那么让你吃惊吧。”
不,这哪里是“稍微有点变化”的程度……就算说不上是人格置换,至少也是整个儿进化了吧?!不知不觉就从土鸡进化成白天鹅了啊这家伙?!!
迎着我红一阵青一阵的尴尬脸孔,giotto后退几步与我隔开一段距离站定,然后庄严地伸出右手平摊在我面前。
“如果克丽斯无论如何都不肯在公开场合和我见面,我也只能说最不愿说的话了。——克丽斯·埃罗,我以彭格列首领之名向你下令,作为我阔别的友人……回到彭格列。回到我身边来。”
“……”
命令。
这个词之于骑士,无异于神的召唤之于基督徒。
“可是……戴蒙和我费尽心机保住的……你的荣耀……”
从喉头艰难挤出的零碎言语,听上去格外的力不从心。
你为那些蒙受苦难的人做了那么多。你把身家性命全部押给了他们。
你应该是永受他们爱戴和尊敬的啊。
你不该像我一样被人憎恨唾骂啊。
“没关系。彭格列的名誉这点,戴蒙和我也达成了共识。在我们力量衰微的时期,慈悲大义之名的确比任何事物更加关键,因为除了人们的支持我们几乎一无所有。但到了这个时期,人们也该认识到斗争的残酷和瓦利亚的必要性了,纯粹而无原则的慈悲不再是主宰一切的旗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克丽斯?不会再有人指责排斥你们。相反,戴蒙认为这支武装力量对于威慑其他家族来说十分重要,你们的存在说不定能抑制许多本会发生的纷争。”
“……giotto,你……”
比想象中更加合情合理且顾全大局的说辞。为了琢磨出这席打动人心的重逢宣言,这家伙相当费了一番心思吧。
“拜托了,克丽斯。这两年来我全心全力扩大家族积蓄力量,不仅是为了实现自己当初的理想。这也是为了保护你而存在的力量。我知道,现在无论我怎样道歉,你因庇护我而失去的东西都不可能再回来……所以,至少我想保护你尚未失去的东西。这才是我的荣耀。”
金发青年向前紧走两步,强硬地一把拽起我垂在身体两侧的手。
“克丽斯,回来。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把你从阴影里拖出来的一天。”
“……这句话,是命令吗?”
我有点绝望地把视线移到他脸上。
没有一丝迷茫和忐忑的果敢神情。蜕去那层幼稚的、软弱的、不忍直视前路的壳,依稀可见蝴蝶展开光彩夺目的翅膀。
“嗯,是命令。如果亲爱的骑士小姐只听从命令,无论多少次我都会对你下令。”
“是命令的话……根本不容许我拒绝吧?”
“嗯嗯,就算拒绝了我也不会听的。”
“……你还是滚啦!!!”
三日月志保……那个拥有窥探未来的红眼的青年,果然是对我传达了个末日预言吧。等到处理完手头杂事安顿下来,我一定要把他和这只进化成天鹅的土鸡一起……按死在山百合花田里。这是他俩的死亡伏笔,就这么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