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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中篇 你的圣城我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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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最崇拜什么吗?是武力的全然失效。当我们渴望维持这个社会的时候,武力将变得毫无用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力量,那就是利剑和精神。而精神终将战胜利剑。

——拿破仑·波拿巴

19世纪一个普通的冬夜,在萨德里克公爵小姐和威尔逊男爵的订婚宴会上,某座无名小镇的自卫队对这座浸渍着贫民血汗的富豪庄园发起了突袭。

这次袭击的秘密性和破坏力起初令远近大为咋舌,但随着参与行动的自卫队成员身份逐一浮出水面,他们超乎平民的雄厚实力就不那么令人惊奇了。出身体面的贵族世家、少时有从军经历,因手腕铁血又天赋幻惑异能而被人畏为“恶魔”的戴蒙·斯佩多,财力雄踞一方的大庄园主蓝宝一家,还有某位真身至今隐藏于迷雾中的情报界达人(兼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等等等等,都是自卫队势力急速扩张必不可少的因素。

确实,高踞首领之座的乔托·彭格列很有统领人心的才能,但只有这份才能是成不了气候的。自卫队从单纯的志愿者慈善联盟逐步发展为初具规模的健全组织,也是建立在日益清晰复杂的分工合作之上。

自卫队大多数人仍然记得,当年一场被大加粉饰风传的意外死亡,险些把这个处在萌芽状态的弱小组织连根拔起。

那是在自卫队袭击萨德里克庄园的夜晚,一位怀有身孕的十五岁侍女死于枪杀。这个贫苦女孩的死在镇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人们无法相信被自己奉为救世主的组织,竟然也会实施这种惨无人道的暴行。

万幸,很快镇上就开始流传让人安心的“可靠”消息:杀死那位姑娘的是曾与她共事的侍女克丽斯·埃罗。

据传,此人生性残虐嗜杀,数年前在山路上遭遇土匪时就曾大开杀戒,完全不顾自己面对的只是些困于生计走投无路的可怜人。自卫队首领看在她主人艾琳娜慈悲心肠的份上,宽宏大量接纳了她,然而此人冥顽不灵、怙恶不悛,在执行突袭任务时与同自己素来不和的女仆狭路相逢,便借机公报私仇杀死了她。自卫队彻查此事之后,当机立断,将这等败类放逐出组织,断绝与她的一切联系,任其自生自灭。

——如上,就是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西西里口耳相传的故事情节。

再加上坊间传言称,克丽斯·埃罗是那个弑主潜逃的背德骑士阿萝德拉·埃罗的女儿,更为她背信弃义的行动增加了可信度。

没有人怀疑,这个时年二十的年轻女人和她母亲一样,是个魔鬼附身的人渣。

那以后,一切安好。人们照常把领导才能出众又平易近人的giotto奉为神明,而对背叛他信赖的克丽斯·埃罗深恶痛绝。自卫队的荣誉也保住了,军民一心,皆大欢喜。

除去熟知这则“可靠消息”内情的自卫队上层,唯一对此心存怀疑的人,是当年与克丽斯交好的“女巫”索菲亚·玛蒙——她离开自卫队后没有去孤儿院,而是带着同样安分不下的维克多继续四处旅行变戏法维生。

原本不打算再冒险与自卫队打交道的玛蒙,听说克丽斯的恶行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折回了那座曾将自己驱逐出去的小镇。

她是唯一试图给那个女骑士讨说法的人,尽管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被放逐的本人问明真相。这档交情成为了后来两个女人坚固革命友谊的基石,暂且按下不表。

自卫队势力扩张到一定范围之后,和邻近地区的其他组织一样,开始给自己冠以“mafia”之名。为了与类似自卫组织加以区分,又用首领giotto的姓氏命名为彭格列家族。

不知算不算是神意的讽刺,就在彭格列家族的名号诞生前几个月,西西里某个偏僻的村落发生了一场报复性的谋杀。一位年近六旬的老人在家里被活活打死,他痛苦的惨呼声在黑夜中格外清晰刺耳,却没有一个村人出门救援。

率众施暴的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黑发,有一对明亮的翠绿眼睛。据说,他是当年那场袭击中无辜遇害的苏珊·勃朗特的弟弟。供养自己生活的姐姐死后,他无以为生,从小偷小摸一直做到打家劫舍,就这样长成了个彻底的混混。

被他打死的老人,在此之前已遭受了村民无数的白眼和冷遇,但他至死都保持着那副耕牛似的淳朴神情。即使是少年用铁棍击碎他脑袋前的最后一刻,老人也只是凝视着他稚气的面孔,哑声说:

“孩子,你肯定是哪里搞错了。克丽斯没有杀你姐姐。我知道的,我是她爸爸……”

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完。

…………

刚迎来一线晨曦的西西里岛就这样被划分为两面。一面是迎风飘扬的救世主旗帜,旗下凛然挺立的金发青年和他千娇百媚的前男友·前女友们英姿飒爽一呼百应;另一面是无人问询的荒凉墓冢,某个臭名昭著的流亡骑士直到很久之后才第一次回乡祭拜自己的父亲。

这个铁打的女人在坟前坐了很久,然后哭了。

————————————————————————————————————————

两年后。意大利西西里岛,特拉帕尼港。

——砰零哐啷!!!

我被一阵惊天动地的破碎声震得从屋顶上弹了起来,连忙扳住烟囱以防自己滑下去摔个稀烂。

虽然我的命暂时是保住了……但房子里似乎有其他什么东西被摔稀烂了。

我正犹豫着是否要冒被碾成细粉的风险回屋一探究竟,死神就已亲切地爬上屋顶向我挥起了烧红的铁叉——当然了,这只是个比方。那位身披黑色长衣的年轻死神向我挥舞的并非铁叉,而是烤得香喷喷红艳艳的……新鲜覆盆子蛋糕。

“啊啊,你果然又来屋顶上睡午觉啦。克~~~~~丽~~~~~斯,快看,是蛋糕哦~~~~~~~这次是改良版,我按照克丽斯的口味加了很多牛奶,很想吃吧?克丽斯的话一定很想吃吧~~~~~”

“……谢尔曼,你不能指望我为了一个蛋糕就替你去死。”

我掸了掸裤腿沾上的灰尘,面无表情地把眼白向他翻过去。

这名叫做谢尔曼的青年来自罗马,有一头垂及肩膀的淡金长发和让女性都自叹不如的纤细容貌,现在是与我一起行动、休戚与共的同志……名义上应该这么说,但要我坦率承认这一点实在有些难度。

明明头顶“身手高超的暗杀部队干部”的傲人光环,谢尔曼却完全没有在人前搭架子耍大牌的爱好,不如说他作为干部待人亲切过头了,经常连清扫宅邸或筹备伙食之类的杂事都要亲手包办。被部下们询问“谢尔曼的得意技是什么”的时候,他甚至一本正经地报出了“调果汁和烤布丁”,结果人家花了好几天来琢磨调果汁和烤布丁究竟是一种怎样独特的暗杀技术……

因为谢尔曼各种各样缺乏男子气概(?)的个性化举动,他现在已光荣获得了“暗杀部队之母”这一美名。必须一提的是,他曾经试图说服首领承认自己是暗杀部队之父,这一不轨企图以首领暴走炸掉半个驻地而告终。

尽管我严词拒绝替谢尔曼处理宅邸里发生的事件——无论发生了什么,我可以肯定这事攸关我们的性命——他还是笑眯眯地把蛋糕硬塞给了我,说是“先补充点糖分防止等会儿晕倒”。

所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这样啦,克丽斯。其实呢,今天我们的首领和戴蒙·斯佩多大吵了一架,现在正到处找人撒气哦~~”

“……这么可怕的事情,请不要用这种欢快的语气说。首领和斯佩多……他俩不是一直情投意合么,这次是闹什么?婚后怠倦?”

我嚼着香甜松软的覆盆子蛋糕,可惜内心咀嚼的信息却比苦胆还难以下咽。

戴蒙·斯佩多……可能的话,真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

白白激起了一些早该丢掉的无聊回忆。

“还不是那件事嘛?恋爱啦,恋·爱~~~~戴蒙最近满脑子都是和艾琳娜小姐订婚的事,走到哪儿都在散发粉红色气泡,每次和首领商量部队行动都心不在焉……我们首领那个坏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按着性子忍了这么久,差不多也该发作了。如果对象不是一直跟他情投意合的戴蒙,首领早就爆他头了。”

谢尔曼一聊到男女间那点事就兴奋得嗓音尖了八度,难怪最近部队里总有传闻说这家伙其实是雌雄同体……

我倒是不这么觉得——我认为他根本就是雌的。

“订婚……啊。时间过得真快,他们居然已经发展到这种关系了。不能堂堂正正给艾琳娜小姐当伴娘倒是让人遗憾……”

不知不觉就这样说出了口。回过神来的时候,谢尔曼已收敛了那副雌雄莫辨的笑容,专注而关切地紧盯着我的脸。

“——克丽斯,还在意那时候的事吗?”

“什么时候……?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嚎叫着‘好可爱的姑娘’扑过来、然后被玛蒙打飞的时候?还是你翘着兰花指对boss说‘我们来做大家的爸~爸~妈~妈~吧~~’、然后差点被烤成肉肠的时候?”

“好过分的还击啊……我只是在关心可爱的小克丽耶。不过,看你很有精神的样子,应该不用妈妈我多操心吧。”

“你才不是我妈……”

大概是我和往常一样辛辣的措辞让他放下了心,谢尔曼喜笑颜开地收拾好我递还给他的刀叉和碟子,站起身向通往宅内的楼梯口走去。临下楼前,他扭过脸来扇动着细长的睫毛向我抛了个媚眼:

“亲爱的,还想要甜点的话记得来找我哟?妈妈无~论~何~时~~都会帮你做的~~~~~~”

我干笑着点点头,抱紧双臂打了个寒颤。

…………

“克丽斯克丽斯克丽斯!你快去跟boss说点什么好话,什么都行!!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刚摆脱谢尔曼春风般温煦的关怀(……),我又在部队驻地里迎面撞上了满面严霜的索菲亚·玛蒙和维克多。玛蒙罕有地丧失了平时那种带着讥讽味道的冷静,一把扼住我的手腕就往死里猛摇。

两年前得知我离开自卫队独身流浪之后,玛蒙就一边卖艺走四方一边探询我的踪迹,历尽浪漫主义小说里才有的坎坷波折,终于与我抵达了同一个地方。能够继续像这样和亲友寄居在同一屋檐下,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曾经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境。

如今这个梦境确实被铸成了现实……可惜它更接近于噩梦。

“……如果你惹怒了boss导致他扣你薪金的话,那可跟我没关系。比起这个,今天我们还有得一起去解决的工作吧?”

“嘻嘻嘻,我就说克丽斯很认真,不可能帮你做说客的啦。老实放弃吧,玛蒙。”

维克多一副事不关己的悠闲模样,边讥笑玛蒙边一把把抛着手里的小刀玩。这几年来,他已从一个小胳膊小腿的细瘦男孩长成了长身玉立的俊秀少年,笑时闪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顺滑光亮的金发晃得人眼花。他的双胞胎姐姐莉莲也离开了孤儿院,现在在特拉帕尼周边一处村庄里平稳度日,靠维克多的薪水和自己给人浆洗衣服为生。

玛蒙不甘心地剜了维克多一眼,放弃似的耸耸肩膀道:

“嘁,克丽斯头脑太顽固了。长着这么嫩的脸蛋,偶尔对boss用点□□术也可以嘛……”

——话音未落,她裹在魔女式黑袍里的窈窕身影就融化作了飘渺的青色薄雾。

“等等玛蒙,工作…………?!!”

“没有薪水的无偿劳动,谁肯白干啊。你自己去收拾啦,我不管了。”

从一无所有的虚空之中,远远飘来了我亲友充斥着不耐烦的慵懒声线。

“…………”

……果然,与她重逢是场噩梦啊。

“喂,我们要怎么办呐克丽斯?没有术士掩护的话,暗杀会变得超麻烦g……算了,反正这点小事我也不在乎。”

维克多把手头抛着玩儿的刀子塞回腰间,转过身朝我潇洒地打了个响指。

这些年他长得越来越帅,也变得越来越爱耍帅了……

不过,这孩子确实有足够的耍帅资本——如今维克多是部队公认的使刀天才。要不是当年小蓝宝顶在脑门上的铁锅够结实,估计早就被小维克多精准的投掷刀法扎成仙人球了。

“嗯,要的就是这种气势。别跟那个不给钱不办事的钱鬼学,她早晚被欠她高利贷还不起的人摁死在钱眼里。”

我满意地拍拍维克多的肩膀(现在我要抚摸他的脑袋已经有点技术难度了),然后本能地撤回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转头望向自己投映在走廊窗玻璃上的模糊影子。

玻璃上映出的女人身形瘦削,松软的栗色短发,腰间一左一右悬挂着两柄长剑,看上去危险而又有点滑稽。

和“那时候”相比,扮相还真是变化不小啊……但愿再见到艾琳娜小姐时她还认得我。

——两年前那场订婚宴上借用的盘发梳已交还给奥菲利娅·斯佩多,为了行动便利,我曾让giotto束手无策的浓密长发也剪至了刚及颈部的长度。

由于手掌的旧伤,我无法再像往常那样随心所欲地挥舞长剑。为弥补力道的不足,我向giotto的另一位前女友……哦不前男友,从日本千里迢迢奔赴西西里为友人助威的朝利雨月先生处学习了新的剑技,据说日本称之为“二刀流”。

说起来,彭格列家族上层中至今仍与我保持联系的,只有当年策划一切的斯佩多以及异国而来的雨月先生。

尽管斯佩多经多年努力后终于夙愿得偿,以giotto的远房表弟查理为核心(不错,查理先生就是我们那位暴走砸掉半个驻地的首领),一手建立了独立于giotto控制之外的武装暗杀部队,但我们的存在仍然不为彭格列大多数人所知。尤其是我这种身负污名的不良人物,假如和上层贸然接触,一旦曝光很容易引起连锁反应,一不小心就会牵扯出某些只有天知地知的东西。

唯独那位和giotto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朝利雨月先生,不仅热情地指导我练习使用左手剑,还没心没肺地爽朗大笑着宣称“要是我和克丽斯接触的事暴露了,就说‘我是日本人,对几年前西西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好啦,不要在意不要在意~”……折腾得我不知该感动流泪还是该摔剑骂街。

据雨月先生描述,我重返西西里、加入查理麾下的消息刚传到giotto耳朵里,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丢下工作飞奔过来,但全体守护者耗尽口舌极力制止了他。雨月似乎对此深感抱歉,我却看不出其中有他需要道歉的地方。

这样才好。

这样才是正确的。

就好像地球上总有一道晨昏线把昼夜半球清清楚楚切分开那样,我们之间也需要一道清楚明确的界限。为了给giotto和艾琳娜小姐憧憬的理想未来铺路搭桥,暗杀部队的存在是有必要的。然而,彭格列王座上的圣父和潜伏于王座背后的暗杀者,永远也不能产生工作以外的交集。

上帝都说光是好的,所以光和暗得好好分开才行。

——从两年前折断剑刃离他而去时起,我就这么决定了。

………………

“嘻嘻嘻,克丽斯,再发呆的话就先拿你试刀哦?那样的话,作战队长的位置就由维克多大人接收啦。”

“……啊,抱歉,稍微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情。走吧,维克多,去收拾我们的工作。”

我把手从剑柄上移开,转向正用指肚轻拭刀背的金发少年笑了笑。

“对了,boss有特别吩咐,‘这次下手尽管狠点儿,把我们的名号深深刻在那些逆我而行的大渣滓眼球上’——我想你喜欢这样的命令,简单易懂不是吗?”

“嘻嘻……真的呢,跟我很合拍的命令。果然boss酷毙了。”

“玛蒙说一般酷毙的人最后都会苦逼……啊,不过boss的话应该不会吧。”

熟知boss性格的维克多和我心领神会地彼此一点头,拉起长风衣的兜帽遮住脸孔,沿着长廊稳步向驻地门口走去。

窗外热烈如火的晚霞染红了初春万物苏生的原野,在那里无数生命正冒出头来。会把矢车菊别在耳后冲我灿笑的狡黠少年已无处可寻,只有大片无人采撷的蓝色花朵发疯一样乱哄哄地怒放。

有一丝淡淡的伤感。但也仅是那么淡薄的一点,甩滴眼泪就会迅速洇开消失不见。

这些年,我一直坚信自己走在为主尽忠的正确道路上。尽管道路前方,无论giotto还是艾琳娜的身边,都不可能留下我这种人的位置。

但是这无所谓,都无所谓。骑士是剑,是只为斩人而存在的东西。如果剑都踌躇不决考虑自己该斩什么不该斩什么,那么根本连战争都无从说起了。

我们的名号——【瓦利亚】,就是为了成就彭格列的辉煌而存在的利剑。斯佩多,查理,玛蒙,我,维克多,谢尔曼……我们将去到的地方,没有斩不了的东西。

我握紧重新铸造的骑士剑,没有再回头看窗外开满矢车菊的原野。

我知道那里早就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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