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晚的潜入作战,伴着giotto最后一声枪响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客观来说,我们获取了出人意料的巨大成功。这是自卫队成立以来头一次主动进攻,成员们暴风般的行动力大大动摇了贵族们对自己庄园防御力的信心。那以后巡警队又对镇上发动了几次大规模搜查,这回居民都表现出了坚定的不合作态度,没有再出现苏珊或莉莲那样的告密者——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指望giotto严厉处决叛徒接近于痴人说梦,我也不想天天为这种事跟他闹矛盾。自卫队在居民的支持和干部们的指挥下连战连胜,基本把贵族的爪牙清除出了我们的城镇。
自然,每场胜利也必定伴随着惨痛的牺牲。我因为手伤不得不从一线退下,每日在驻地前巡视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两个面目模糊的血人被匆匆搬进宅邸。那时,我便会低下头在胸口默默画个十字,然后不露声色地继续自己的工作。
失利的贵族们陆续退缩回各自的坚固堡垒,把财力集中于加固院墙和严加戒备,短期内也就没什么多余的精力去盘剥平民了。付出高昂的代价之后,我们的自卫队连同这座饱经苦难的西西里小镇,一同迎来了往日不曾体验过的、安稳宁静的和平时间。
第一缕和煦的春光刚刚降临西西里岛的时候,giotto因过度操劳外加感染风寒而病倒了。
我的伤势已大致复原,但g先生像个爱操心的老奶妈一样死活不肯放我进战斗部队,硬是把我软禁在宅邸里留守。为了打发无趣冗长的时间,我每天下午在厨房都张罗些茶点和热牛奶,去看望和我一样被拘禁在卧榻上的giotto,有一搭没一搭地天南地北拉扯闲话。
那一天,我和往常一样捧着牛奶杯,絮絮叨叨地向giotto转达自己听闻的零碎消息。
“——说起来,岛上其他城镇,好像也闻风成立了类似的自卫组织。这下可真是星火燎原了。”
“是吗……”
giotto倚靠在身后垒起的软垫上,一边翻动手头白花花的文件,一边眯着眼欣慰地微笑起来:
“……你看,克丽斯,我们的努力绝对没有白白浪费。面对权势淫威,这座岛上的人们也许的确习惯了忍让和服从,但他们并未完全失去反抗的信念和改善现状的希望。他们缺少的是一面旗帜,是敢于冒着被钉上十字架的风险、孤身走在前面的人。我不是说过吗?——只要我们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即使是不问人事的神明,总有一天也会被我们打动而降下福祉的。”
“是是,加油啊,耶稣大人。还请你多多保重身体,不要哪天真被钉上去了。”
我咂咂嘴冷漠地回应着,丝毫没有响应圣父号召的打算。经过大半年的相处,giotto大概也早已习惯了我不配合的无礼态度,因此只是好脾气地移开视线付之淡淡一笑。
“对了,其他镇上好像有自卫队以‘mafia’自称……你知道吧,这个词?”
“啊啊,是土耳其语里‘避难所’的意思。几个世纪以前,这座岛上志愿组织起来保护妻小的男人,就这样称呼他们的团队。”
也许这个词激起了他心头守护旁人的热情,giotto像只晒太阳的猫一样满足地仰起下巴,自言自语般地小声说道:
“……嗯。是个好词啊,mafia。”
窗外泛滥的春光不要钱似的大把倾洒进来,在他金灿灿的乱发上泼出一片钻石般闪烁的细碎光芒。giotto微微把脸向我偏过一点,嘴角像新月那样快活地挑起来,暖色调瞳孔里浸润着满满的善意和希望,让人一瞬间有点晃神。
即使是跨越了血与火洗礼的现在,他仍旧不曾放弃建造出平稳福地的美好愿景。
真是服了他了。
亲手杀死苏珊这样的平民女孩给他带来了沉重的精神负担,但giotto终究是咬紧牙关一个人不声不响地捱过去了。明明把责任推给我就能轻松许多,他却坚持要独自背负苏珊的枉死,从来没有在我头上施加半句迁怒或指责。也只有我知道,他始终没能从当时的负疚心和罪恶感中挣脱出来。每回看到街道上嬉笑奔跑的孩子、头戴花环的少女,他都会一声不吭地定在原地伫立良久,目光不时躲躲闪闪地朝我瞥过来。然而,每回他都只是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垂下肩膀转身离去。
“我说,giotto你啊……”
联想起往日令人挂心的种种情状,我有点别扭地开口打破了沉默。
不想看他日复一日自我折磨下去。
苏珊的惨死让我认清了,giotto天生是适合站在光中微笑的人,强迫他和我一同浸泡到污黑的泥沼里去不过是扭曲他的本心,白白浪费他这份接近于神的无私良善。他说的没错,沉睡于恶念和暴行中的西西里需要一面旗帜,需要一个拥有耶稣圣质的精神偶像来唤醒人们的善念。giotto的话,无需矫情造作,就能完美地胜任这一形象。他的愚蠢他的天真,作为自卫队首领来说或许不够合格,但一旦我们掌握了这片土地的控制权,他必然能成为一位万民拥戴的仁君。
这些时日,我一直筹划着要直截了当对他说清楚——苏珊之死是我们两人份的罪,不需要全部由你一人承担。而且,这以后荆棘丛生的黑暗路途,我都会一直、一直和你共同背负将要降临于你身上的累累罪孽。然后……
——我将以这柄剑和我全部的忠义,奉你为王。
“哦呀,看来……我来探病来的不是时候啊?”
打断了我好不容易倾吐出口的话语的,是手牵一个黑发少女站在房门口、意味深长地抿唇浅笑着的戴蒙·斯佩多。
……哦不,这只菠萝不知道妨碍骑士宣誓会被驴踩么?
斯佩多这趟造访打着无可非议的探病名头,却显然怀揣了不可言明的深意。他向giotto礼貌地颔首致意之后,内涵微妙的目光便不住朝我的方向飘,直到他身边的女孩皱起眉毛用力扯他的袖口。
“师父,请您差不多一点。您现在追求的对象,不是另有其人吗?”
“等等奥菲,你这是误会,在大人面前别乱说话……”
看见斯佩多难得措手不及的慌张模样,giotto忍不住别过脸哧哧偷笑起来。
“呵呵……果然拿自己带大的孩子没办法吗,戴蒙?今天是吹了什么风,你竟然会把最宝贝的小女孩带到这里来……”
自己带大的孩子……?这么说,那个少女不就是……
“好久不见,giotto先生,之前承蒙您关照。师父说您累倒了所以带我过来看看……您身体没有大碍吧?”
戴蒙身边的女孩——奥菲利娅·斯佩多虽然容貌稚嫩,但身量苗条修长,一对青灰色的眸子凛凛有神,说起话来也格外大方伶俐。只能说不愧是戴蒙·斯佩多养育的孩子,小小年纪就继承了他那种不同常人的精干气质。
“nufufufu……只是心血来潮而已,再说奥菲也需要年纪相近的同伴,我想带她来认识一下那个叫库洛姆的男孩。同样是有幻术天分的孩子,应该会很谈得来呢。”
斯佩多草草答着,有些狼狈地低头在女孩脸边耳语了几句,她才满腹狐疑地转向我眨了眨眼。
“……真的没有再打算劈腿吗,师父?艾琳娜小姐是个好人,辜负她会遭天罚吧。拜托了,我可不想在地狱见到您这张脸和您脑袋上的热带果园。”
“什么叫‘再’劈腿……奥菲,有些话你得多思考一下再说出口,我不是从以前就这么教你……”
疲于应对自家女孩尖锐的追问,斯佩多似乎花了一番功夫来整理心情,重新拾起那张面具似的优雅笑脸向giotto发话道:
“嗯……总之,奥菲我就先留在这里,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和小孩子打交道么?——作为交换,是否能麻烦你把克丽斯·埃罗小姐借给我一会儿呢,giotto?”
果然。
虽说不知出于什么理由,但他此行的目的是我。
“戴蒙,你……”
giotto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我已经直起身来大步向门口走了过去,边披外套边漫不经心地撂下话道:
“说不定是求婚话题的商谈,不是土鸡你能干涉的问题。giotto,你就在躺这里好~~~~好满足你的恋童癖,等我解决了未来男主人的恋爱烦恼之后,很快就回来和你一块儿享用点心。”
——顺便,正式向你宣誓效忠。
一两只菠萝滚过来横加干预,是无法打断骑士决心要干的事情的。
…………
“嗯……到这里就可以了吧。埃罗小姐,你猜到我要与你商量的话题了么?”
斯佩多一路默不作声地把我带到附近一处静僻的山坳,这才停下脚步向我搭话道。尽管他的语气里跃动着一贯轻浮不恭的调子,其中蕴含的轻松笑意却已消失了。
他转过身静静逼视着我,无论怎样挑剔细看都与艾琳娜十分相配的清俊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
和giotto一样,这个男人似乎一直保持着微笑。但是,戴蒙·斯佩多的微笑不过是无法抵达眼底和心中的凉薄假面。
这个男人的本质和giotto完全不同,倒是意外地跟我很相似——只不过我懒得在人前作出那副漂亮的假面罢了。
拥有“恶魔”之名、一点点展露出本质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
“……看起来,不是恋爱的话题呢。亏我还以为你终于下定决心要求婚了,稍稍为艾琳娜小姐激动了一下。别让我失望太多次啊,未来的男主人。”
我讽刺地朝他扬起一条眉毛,心里很不情愿听到即将挑起的议题。
既然必须回避giotto,就意味着我们正面对那个老好人无法承受的严酷事态。
不出所料,斯佩多背过身小小叹了口气,然后向我投来满含着冰渣的冷冽视线。
“——这个消息,我们暂时还隐瞒着giotto,不过我想应该让你知道。是giotto杀了苏珊·勃朗特,对不对?”
“是他杀的没错。这件事,他不是早在你面前检讨过好多回了么?难不成你现在要来追究他的道德责任?戴蒙先生,这可轮不到你……”
他一提及giotto未愈的疮疤,不知为何勾起了我心头压抑着的火气,口吻里渐渐染上了敌意。
“nufufu……你总是喜欢多心,埃罗小姐。想要追究giotto道德责任的不是我,而是他的……不对,应该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你大概还没有听说,贵族们不知怎么从萨德里克庄园的生还者处打听到了苏珊小姐的故事,现在正利用他们对报社的控制大肆宣传自卫队的‘暴行’呢。”
“……?!!”
不顾我震惊动摇的眼神,斯佩多近乎残酷地继续着他的话题。
“就在你和giotto深居养病的时候,传言已经渐渐在城镇里蔓延开了。那些蠢货这次真是找到了一个做文章的好题材——苏珊·勃朗特小姐自幼父母双亡,生活贫苦至极,她还要自力养活一个不满十岁的弟弟。如今她正是如花之年,腹中还怀上了胎儿,有两个小生命指望她的养育,却无端卷入了自卫队的暴力行动以致一尸两命。作为污蔑丑化自卫队的负面材料,简直是像戏剧情节一样再完美不过了。多亏苏珊小姐殒命后的继续活跃,现在镇上对我们的风评……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
失算了。
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利用苏珊的横死,反过来动摇我们深扎于城镇群众之间的根基。
消灭一切可能威胁原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但经对方这么一渲染,自卫队立刻就被塑造成了残杀妇孺的街头流氓,跟大山里拦路抢劫的土匪们没什么两样。
“革命者”和“罪犯”,其间有时根本没有界限。
手背上被刀刃穿透的伤口,此时一跳一跳地抽痛起来。
苏珊……这是你的诅咒吗。
蠢女孩,这种诅咒哪里用得着施加到giotto和整个自卫队头上,明明只报复真心想杀你的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那你的意思是?戴蒙先生,你是做好打算才来找我商量的,不是吗?”
斯佩多郑重地点了点头。
“埃罗小姐,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苏珊·勃朗特被杀时,只有你和giotto在场,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嗯?”
仿佛浸毒的利箭从胸口穿刺而过,我一刹那捕捉到了斯佩多大费周章把我拉到这里的用意。
“戴蒙先生,你的意思是……”
“不错,亲爱的。”
头顶菠萝的恶魔温柔地笑着,向我轻吐出判决的低语。
“——克丽斯·埃罗,请你成为杀死苏珊·勃朗特的犯人,然后……离开自卫队。”
…………
“…………呼,果然是这样吗。”
这个男人,打的是和威尔逊男爵一样找替罪羊的主意。只要把屠杀无辜者的罪名全部推到我这个残暴骑士的头上,再打着大义的名头将我逐出组织,就可以轻易扭转一边倒的不利舆论,粉碎贵族们动摇人心的险恶伎俩。而且,我在自卫队中一直因曾经侍奉贵族庄园、下手不容情而备受疏远,即使被当做弃子也不会有多少人感到疑惑惋惜。不如说,说是我杀了苏珊反而更让人信服。
实在是一条令人直想拍案叫绝的妙策——如果献上祭坛的牺牲品不是我的话。
“不用担心,埃罗小姐,这次分离并不是永别。你的剑技对我们来说也是强大的战力,不可能轻率与你断交。事实上,我从以前起就有在自卫队中分立暗杀部队的意图,只是giotto那一关很难通过……有朝一日这个目标达成,届时还需埃罗小姐助我一臂之力。”
不等他气定神闲地阐释完,我已经蹭地拔剑出鞘架上了他的脖颈。
“——戴蒙先生,我不是你家养的狗。要差使我可没养狗那么简单,你扔根骨头我就跑,你打个唿哨我就回来。”
“嗯~~~~这点我当然知道。埃罗小姐是位高洁的骑士,不能让你不明不白背负滥杀的污名。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你不认为对于giotto来说,潜藏在阴影中为他抹杀敌人的灰色力量也是有必要的么?”
戴蒙·斯佩多不加掩饰冷冷吐出的话语,就像冬日屋檐下垂落的冰凌一样扎入了我的心脏。
(对于giotto来说,必要的力量……?)
挨家挨户给贫民窟住户塞救济款的giotto,广受男女老少爱戴的giotto,身陷绝境仍不肯开枪的giotto,被迫杀死平民女孩而久久自责的giotto。
固定于我记忆之中,笼罩在暖光中永恒微笑着的giotto。
尽管有天大的不情愿与不甘心,我却无法否认,戴蒙·斯佩多的提案是正确的。
就像我先前所认为的那样,仁义是凌驾于人上者的品质,此时的我们尚且不具备挥霍仁慈的底气。在giotto这座光辉圣洁的耶稣神像之后,必须有人挥落制裁的黑镰。
对于那个超、超、超~~~级大傻瓜来说,假如我能成为必要的力量……为了有一日把他奉上王座,实现他在这片土地上建起圣城的理想,如果我背负污名潜入幕后就能对此有所助益————
“我明白了,戴蒙先生。”
我用一贯缺乏情感的平板语调说着,缓缓把架在他颈边的长剑移开一些。
“作为让我丧失名誉的交换,我们来做个约定吧。在我离开自卫队的期间,你不能让giotto和艾琳娜小姐损伤一根手指。……否则的话,不管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一定会把你揪出来,然后砍了你。我是说真的。”
戴蒙毫无面临生命危险的畏惧之色,他以食指和拇指捻住剑锋,像平日拨弄发丝一样随意地摩擦把玩着。
“呵呵……能够一生被埃罗小姐这样出色的女性追赶,也算是不坏的体验呢。不过请你放心,我可以在上帝面前起誓,有生之年绝不会违背与你的约定。与此相对的,埃罗小姐也请不要轻率打破与我的约定——散播传言这方面就交给我,必要的盘缠我也帮你收拾好了,一段时间内你不需为生计操心。请你不要与任何人告别,马上离开自卫队,越远越好,绝不能让giotto再见到你。”
“我知道。这点常识,西西里任何一个小孩子都有。”
我无心再与他交换未必能兑现的空头支票,潦草地点头表示应允,然后背转身面对寸草不生的陡峭岩壁。
“克丽斯·埃罗残杀了同僚少女”的消息在镇上传开之后,想必我会变成比如今更加不受欢迎的过街老鼠吧。
真是个失败的骑士。
总算下定决心抛弃无聊的自尊对那个人吐露本意,硬是被这只九天滚落的菠萝打断了。到了必须一刀两断的时候,却连一句像样的效忠之言都没能出口。
土鸡先生,与你共同背负罪孽的誓言,看来已经无法立下了。
但是作为替代,从现在开始,那些罪孽由我一个人来背负。
我将全身的力道一口气灌注进手里的长剑,攥紧剑柄向山崖上狠狠劈去。
——!!
闪耀着银光的锃亮剑身,在强大的冲击力下炸裂出一连串火花,顷刻拦腰折为两截。
“埃罗小姐,你……?!”
我拾起掉落的断剑,连同剑鞘一起擎在手里向面露讶色的斯佩多递过去。
“这把剑跟了我快十年,任何一个认识我的人都认得它。现在我把它折断,作为我和自卫队断绝关系的证明,应该足够了吧?”
“嗯……不如说,有点儿足够过头了。”
“啊,顺便转告giotto。我以前教训他的话统统作废,他不需要刻意改变也可以,想多没出息就多没出息,只要负责站在台前散发光芒就可以了。那样比较适合他,你不这么觉得吗?”
就此分道扬镳吧,可爱的凹凸鸡先生。
我们在阳光下见面的日子,大概不会再有了。
强行把你拖上与我相同的修罗道,对你这种天生善人来说太过残酷。最重要的是,现在的我不愿这么做。
人们将会记得,杀死苏珊的是我,以后要杀更多人的也是我。你身上那袭光辉的袍上,不会留下半点污痕。
尽情去建你的乌托邦就好,无可救药的傻瓜。
你的温柔你的迷茫,你不忍伤害的敌人,由我来斩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