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仍然死死惦记着钱海，要把仇恨化成伤害，钱海躲不过去。
恨他的人，这次出手非常凶狠，一辆车直向钱海扑来，妄图置他于死地。
接到钱海被撞伤电话的是张美玉。那是一小时前，熊书芳、冷琴与财政局投资评审的人员，去检查一段山路的地基厚度。这是政府投资五千多万的公路项目，公路地基的土层、石子多厚，路面沥青多厚，是有严格要求的，厚度如何，用料如何，直接影响公路质量。按规定财政局投资评审对公路建设的前期、中期、后期等全过程进行跟踪评审监督。
几天前，财政局投资评审人员去检查评审这段工程，被施工人员拒绝了，态度蛮横。评审人员进不了现场，冷琴负责财政投资评审中心工作，把这情况告诉了熊书芳副局长。熊副局长认为对方拒绝评审的态度很恶劣，打电话给交通局长岳明，岳明说他问一下承包方怎么回事，竟然几天也没有下文。熊副局长再问岳明，岳明说，没有联系上公司老板，你们评审别的项目吧，公路的评审先放一放再说。熊副局长说，评审是按照工程进度进行的，过了工程的进度，错过了首期评审是不行的。岳明没好气地说，我看你们财政局，是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最后会有工程验收专家验收呢，你们财政评审审个屁。岳明的态度与施工人员的态度如出一辙，这让熊书芳气不打一处来。他带上冷琴等投资评审人员，到现场强行检查评审，结果又被拒绝。熊书芳给钱海打电话，把公路评审前后遇到的情况讲了，请示钱海是否放弃评审。当然，工程评审不下去，或者评审不合格，可以不付款，财政是有这个权力的。但一旦公路建完，木已成舟，找人来说情，找领导施加压力，那时候会非常被动。钱海想了想说，你们在现场等他一会，他来看看。钱海到公路工地，正要去现场，忽然一辆无牌照小车奔驰而来，直撞路边的钱海和冷琴等评审人员。钱海被撞飞到很远的地方，浑身是血。撞人的车在卷起的浓尘中逃逸，没有牌照，也看不清司机，车转眼不见了踪影。
张美玉带着财政局办公室主任几乎与送钱海的车同时到达医院，院长带医护人员已经在门口等候。钱海被紧急送往急诊室抢救，随即做检查，在确诊生命没有危险，仅为腰骨撞击错位伤，做了复位手术，也就没什么大碍了。下面的，是接受康复治疗。
熊书芳向公安局报了案，也向书记、县长作了汇报。书记、县长十分重视，要求公安局派得力骨干侦查破案。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撞钱海的凶手仍无下落。公安局确实很下功夫，但撞人车无牌照，又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没留下痕迹，查不到这辆车是哪里的，更查不到车是什么人开的。公安局也调查了交通局和施工工程公司，都说与他们没关系。都说钱海多年来得罪人多，撞他的人肯定与公路工程没关系。这个案件，成了无头案。公路投资评审，一时没人敢去碰。
钱海受伤的腰很重，最挂心的还是张美玉。尽管钱海伤了张美玉的心，张美玉决意不再等候钱海，可张美玉还是放不下钱海。自从钱海受伤住院，张美玉几乎每天早晚都要去看钱海。给钱海送吃的用的，洗衣服，送书读诗。有一天，张美玉向钱海要那串红玛瑙手链，钱海竟然找不到。张美玉轻而易举地从钱海包里找到了手链。张美玉掉下了眼泪，说你钱海如果不愿意还给她，她就永远不要了。钱海说，本来就是送给你的，当然应该物归原主……张美玉骂钱海“一根筋”。钱海只是笑，笑得很憨厚。张美玉不再计较钱海是否心里还牢牢装着吴梦，她想来思去还是舍不得放弃钱海，即使等到两年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她还想等。无奈和希望中的张美玉，吻了吻钱海，红着脸走了。
住了三个月院的钱海，身心康复了，又有了许多信心。他上班第一件事，不是急着找撞他的凶手，而是组织人员去公路工地。他要把这项目看个究竟，千方百计阻挡评审，究竟有什么名堂。
公路工程已经结束，沥青刚刚铺上，路边排水沟已封水泥，难以查看材料、厚度和质量。
钱海让人从不同路段挖开茬口，发现路基铺的石子，比标准薄了一半，沥青也薄了三分之一。这偷工减料的工程，招标承建赚了大笔黑心钱。测量、拍照、记录。
公路完工验收，财政局提出评审质量不合格评审意见和专业技术报告，要求招标承包公司返工。工程公司不返工，只是拖。公司老板到处找人，找钱海说情的人，从此不消停。
说情，钱海谁的账也不买。
恐吓，接连出现了。
而钱海，还是钱海。钱海的秉性，正如山楂核，两头尖，中间圆，又坚又硬。这秉性，让别人讨厌，却也让人畏惧；让人酸涩，让人喜欢。这也成了他做成事的优点，真做成了老赵局长梦想做的一揽子财政改革。改革，让更多人感受到了甜香。
山川县扔掉了贫困的帽子，政府终于不穷了。钱海政绩是出色的，财政局长当的是出色的。出色的钱海应当提拔，但年年提拔干部，却都与他擦肩而过。
钱海为啥又与老赵局长一样，总是提拔无望？因为在提拔时，不是有人竭力反对，就是很少有人给他投票。这样的状况每年都重复着，重复着职务上的“原地踏步”。
一晃，钱海在财政局长位置上十年过去了，书记、县长换了，他还是财政局长。书记是外县调任的，县长都是本县产生的。县长是过去从各局局长位置上成长起来的，也难免为要钱大多不给和清理“小金库”及财政改革发生过“摩擦”，甚至争吵过。县长对钱海了如指掌，虽不在会上批评钱海，但也常说“钱海的优点是太认真，缺点是太死板”。县长这两句话的“味道”在后一句，其实就是对钱海的批评和否定。人们以为县长对钱海“感冒”，书记刚来不久不了解钱海，钱海的提职，会连影子都没有。可有一天，县委提拔副县长和副县级干部名单里，却出现了钱海，且还排在最前。据说为了给钱海提职，老局长老赵让钱海“再别死心眼”，劝他去找“人”，钱海死活不去，老赵便为钱海找了书记，找了县长，也找了“上面”的领导。张美玉东奔西跑，也找了“上面”的人，暗推钱海，“上面”领导真给县里书记、县长打了“招呼”，书记、县长也有意提拔钱海了。虽然提拔在即，但提拔得走程序，须在领导干部中搞民主测评，投票必须得过半数，才有希望提拔。而投票的结果大出财政局人员的意料，仅仅差了两票，没过半数。按规定，民主测评投票不过半数，就不能提拔。钱海的提拔，又放下了。
这次民主测评投票没过，钱海提职的事，从此再没人提起了。没人提起，也就等于被官场“边缘”化了。一个人被官场“边缘”化，那他的弱点、缺点、毛病，甚至一些正直的优点，老黄牛的特点，不计得失的忍耐，甚至过去的许多成绩，会被放大，会被看异，会被人怀疑、否定。官场上的人不“进”如退，不“进”受辱，是现实的残酷，也是残酷的现实。所以，一个人一旦入了官场，提不了职的难受，比得重病还难受，比想到死还难受。尽管钱海想得开，没这么难受，但一个老局长，面对一层层比自己资历浅的上司，面对一层层曾是他下级和同级的上司给他发号施令，难受是必然的。
燕河县老齐在为钱海提拔渺茫鸣不平，但也奉劝钱海：要想提职，你得改变自己。改变什么？凡事别太认真，较真准倒霉。你吃亏就吃在较真上了。别人要钱，反正又不是你家的，有钱尽快给，没钱想办法给。你要改不了往常那“一根筋”的较真和“死心眼”的毛病，或者你压根儿也改不了这些毛病，你就别干财政局长了，干脆学老赵局长，提前离岗吧，到燕河县来种山楂，还是几年前给你说过的，我给你最优惠的条件，也给你最优惠的财政政策资金扶持，种上几百亩山楂，每年收入百八十万，几年就成富翁了，到那时给你县委书记你也不当。
钱海对老齐说：我还要做点事，我退休了一定去。
老齐说：你真是个“死心眼”。
老齐说：难道你还对提拔抱有幻想？
钱海说：我没抱一丝希望。
老齐说：是你的心上人张美玉不让你离职，还有没有别的梦想？
钱海说：我此时离开，就同老赵局长一样了，想干的事情没干成，就成了当财政局长一场的遗憾。我得把后面的几项财政改革搞完，给自己画上个满意的“句号”再说，即使局长干到退休，还有我的书法，它会让我过得非常充实，也不会缺钱花。
老齐说：你总是死认自己的理，你还会为你的“死心眼”后悔的。
……
钱海的“死心眼”也好，一次又一次提出辞职也好，与老赵局长的做事和为官的观念好像同出一辙，只是钱海把当官看得更淡，把做事看得更重罢了。
老赵和钱海之所以把当官看得很淡，把做事看得很重，是受到了一个人的刻骨铭心的影响。这个人就是财政部老部长吴波。吴波这老头是第五任财政部长，是个让人不可理解的人。年轻时在国民党的陕西省公路局当局长，却渴望做共产党员，便冒险给共产党暗中做事，后来就干脆投奔了延安革命队伍。到延安受到误解被关押审查三年之久，在遭受到严重身心伤害的状况下，不仅没有对共产党怨恨，反而确立了“做一个彻底的无产者”的夙愿。这可不是句虚话，他是要放弃自我，做彻底的无私利的人。他当财政部长权力很大，却支持三个儿子到边远地区安家落户，且不容许找他的关系给他们谋好处。他“*”受到打击被劳改，却从没怨恨过任何人，更没动摇对共产党的热爱。他主动辞去职务，把财政部长位置让给了他的年轻助手。他住在破旧平房里，他把自己薪水的一半帮助了有困难的人，放弃部长的许多待遇，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他晚年两次立遗嘱，要实现他年轻投身延安时立下“一生无产”的夙愿，把分给他的北京黄金地段的两套住房，立下遗嘱，在他和老伴去世后交给国家。两份遗嘱在《中国财经报》上登过，催人泪下。一份遗嘱说：“……我参加革命成为一个无产者，从没有想过购置私产留给后代。因此，我决定不购买财政部分配给我的万寿路西街甲11号院4号楼1101、1103两单元住房。在我和我的老伴邸力过世后，这两单元住房立即归还财政部。我的子女他们均已由自己所属的工作单位购得住房，不得以任何借口继续占用或承租这两单元住房，更不能以我的名义向财政部谋取任何利益……”一份遗嘱说：“……我的后事请按我的遗嘱办理，一切从简。我在遗嘱中要求我的子女不要向财政部伸手，也请部里不要因为我再给他们任何照顾。在我老伴邸力过世后，我的住房必须立即交还财政部。财政部也不要另外给他们安排、借用或租赁财政部的其他房屋。他们有什么困难，由他们找自己所在的工作单位解决。我指定我的三子吴威立做我的遗嘱执行人，由他负责和财政部联系。我去世后后事从简，不发讣告，不开追悼会，不搞遗体告别，火化后骨灰就地处理不予保留……”他的儿孙在他去世后遵照遗嘱之愿，立即把两套房交给了财政部。他离世后的存款，除了丧葬费，仅给儿孙留下了三万元。他真正实现了“一生无产”的愿望。吴老不同寻常的故事，多得讲不完。而最感动钱海心灵的，是吴老把官位看得很淡。在钱海看来，财政部长是个大官儿，谁也没让他不当，可他主动地让给了别人，这种对官位和欲望的舍弃，需要非凡的勇气，体现了吴老宽广的胸怀和至高无上的精神境界。吴波的情怀，着实给财政人营造了高大深远的思想文化，也让许多人走出了自我。钱海真正体会到了吴老那灵魂深处的纯粹，所以在升官与否上渐渐地看开了，看淡了。
钱海也看淡了，看开了，但别人并不理解他的看淡看开，觉得他不跑不要不闹，是傻帽，是无能的表现。
钱海晋升有没有丝毫希望？财政局的人常问老赵，老赵说还是有希望的。其实，老赵和钱海心里都明白，他钱海提职无望，已成定局。为何无望？是提副县级的年龄过了吗？钱海年龄还没到不能提拔的“杠杠”。况且，年龄过了与否并不很重要，有人过了年龄也能提拔，重要的是，有人，有不少人，在讨厌他，讨厌他这个顽固不化的“土山楂”。
二零一四年二月初稿
二零一六年七月完稿于北京阳光花园
黎 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