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此次出兵选出的主帅相当潦草。
兵部尚书饱读兵书,说起战事来侃侃而谈,就在陛下犹豫谁来担任主帅时,见他热血沸腾冲顶豪迈,大有不灭叛徒终不回的决心,于是也跟着激动一把,玉玺一盖,人选就定点了。
事实证明,尚书确实没能回来。
两军冲锋时,身为主帅居然掉队落在尾巴,前面陷阵杀得死去活来时,这辈子没见过此等大场面的尚书当即就喊撤退。
可惜大家都杀红了眼,没人理会。
所以逃跑的时候,没下属护着,没多久就被飞来飞去的乱箭射死。
兵败如山倒,北原往后的城池失守过半,直逼京城。
辽东精锐没了主帅,由副帅统一指挥。
可惜副帅纵容是天生的武将,但也架不住没能知己知彼,死不后退的顽强抵御,据说到最后,被敌军砍了十多刀还屹立不倒。
不过剩余的铁骑倒也硬气,知道再退下去就是京城,于是全力死守边城。
这噩耗送达时,皇帝睡得正憨。
内侍宫娥胆战心惊的跪在殿外,大家相互用眼神交流。
都盼望着别人去送死敲门禀告。
该知道的,早晚就得知道。
于是皇帝大清早就被气得双眼突翻,好悬没有晕过去。
“传朕口谕,去请顾校尉和威副将!”
“慢着!”匆忙之下,皇帝还没乱阵脚,“记得带上刘太医。”
送顾文兴滚入大牢时,当时是报了必杀的决心。
所以里头的狱卒肯定相当有眼力见,必定没少在他身上招呼。
而此刻的顾文兴正披头散发的躺在大牢坚硬地板上,双手枕在脑后,表情一派淡定。
禁军统领带着口谕,亲自找上牢门。
顾文兴余光看着门外的来人,侧头错愕的看着他们,半响叹口气:“锁眼被堵上了,你们要放我出去,撬锁吧”
“……”
“这是昨夜狱卒提审完我后,扔我进来时,一时激动锁错了钥匙。”顾文兴意犹未尽的补了一句,“所以不用怀疑我。”
统领这才注意到,看似悠然自得的他,其左腿却是怪异的屈着。
无法,统领直得蛮力用大刀劈开。
身后的刘太医带着药箱走进,毕恭毕敬道:“老臣要为顾校尉诊治,还请校尉将长裤退下。”
“不!”
这句回答得非常傲娇。
顾文兴也是有脾气的,皇帝这时候向他示好,明摆着是边关出事。
统领为难道:“廖总兵叛变,如今北原以南的十座城池全部失守,如今京中可用之人不多,希望顾校尉以大局为重。”
顾文兴冷哼一声,继续摆谱:“我左腿断了,领兵之事恐怕是无能为力。”
刘太医赶紧道:“在下最擅长接骨!”
顾文…兴叹口气,摇摇晃晃的勉力站起来:“先扶我出去罢,这地太脏,影响病号的心情。”
这句算是妥协,统帅赶紧上前扶着他,请示道:“需要
我将外面备的坐轿命人抬进来吗?”
顾文兴瞄了一眼伤退,不说话。
狱卒赶紧屁颠屁颠的跑去抬轿。
须臾后,坐轿被庄重的抬入,走再最前的还有位身形颀长的男子。
顾文兴看清来人后,立马推开统领,气也不喘了,拖着断腿,四平八稳的走出去,热情洋溢的冲对面招手:“司御史怎么也来了?”
司御史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双腿。
关键时刻,他演技了得,愣是没让他瞧出端倪。
“只是路过。”司御史淡淡朝后扫视。
后面的内侍忙不迭的解释:“顾校尉的左脚……”
“麻了。”顾文兴笑意满满的接过,眼神看向身边的统领,“对吧。”
“是的。”
司青竹再看看刘太医。
顾文兴闪身挡住他的视线,在背后震惊的目光下,摇手道:“多大点事,还劳驾统领用大轿来请,真是的。”
刘太医的眼珠子几乎快要瞪出来,嘴巴也长得老大。
顾文兴豪迈的勾住他的肩膀,感叹道:“没想到出狱第一眼就看见老朋友,我真是惊喜不已。”
“我看你是只有惊没有喜吧。”
每次顾文兴心虚,他都会下意识的夸大动作来企图转移他的注意。
“胡说八……”后面的字没有出口,他整个人都已经被悬空。
刘太医直接石化当场。
相比之下,统领就很优秀,从善如流的走上前,无视顾文兴求助的眼神,目不斜视的建议:“太医院离这里稍远,不如二位一同坐下。”
“不用。”司青竹打横抱着人,脚步飞快的移动,“通知太医院,直接来羽冠殿。”
羽冠殿就在牢狱外几十步远的地方,是供值班狱卒留宿的地方。
顾文兴尴尬得要死,惊慌失措的道:“大司你莫激动,不信先放我下来,我这就证明给你看。”
“是吗?”
司青竹懒得理他,怀中的人轻飘飘的好像没有重量,就连挣扎也像是欲拒还迎,囚衣是通片的猩红,
他眸底暗了暗,一路无视宫人怪异的目光,将人打横抱到羽冠殿内。
太医都是群上了岁数的人,被人吹着往这里赶,在路上险些摔跤。
顾文兴的左腿相当顽强,撕开腿裤时,居然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小腿肚已经肿成小山,膝盖的骨节异常突兀。
“疼吗?”
“有点。”其实顾文兴压根都没直觉,但是枕边人就在身边,他不敢说实话。
刘太医长舒口气:“看来还不算严重。”
“我口渴!”顾文兴中气十足的表达需求,“不要水,要酒。”
内侍苦着脸赔笑:“宫中的酒都在御膳房,这来回一趟,怕是要花不少时间。”
“我去。”司青竹说罢,深深的看他一眼,“忍耐会,等我三刻钟就拿过来。”
人刚走,顾文兴便再不掩饰病情:“我脚筋被挑断了,这会感知不到疼痛,要接骨就趁现在。”
几位太医都有些踟躇。
“不说是军情紧急吗,有任何风险我担着。”顾文兴开始催促,眼光不住的往外瞄。
统领会意,主动退出去守殿门。
司青竹说是三刻,竟然还提前了。
统领严重怀疑他背后长了对翅膀,尽职尽责的伸手阻拦。
“司御史还请回避。”
司青竹手中还抱着还未拆封的两坛酒,统领识货,这分明前年西域进贡的桂花酿,陛下只消品尝过一口,便成了御前专属。
统领顿时神色有些复杂:“没想当司青竹还是个重情义之人,这是好事,但凡事都要有分寸。”
桂花酿屯在附近竹园的一棵梧桐树下,他胆敢去拿皇上的东西。
“陛下知道吗?”
“方才不知,现在晓得了。”
两人在外的谈话夹枪带棒,里面的顾文兴却是相当煎熬。
接骨很顺利,太医经验也很老道,所以已经断定,他左腿恐怕是废了。
“以后遇到阴雨天,这伤都会复发。”刘太医诚恳的建议,“这段时间上阵杀敌,左腿也会使不上力,需要时日调养。”
“哦,”顾文兴略家思索后又道,“若是强行使用,会怎么样?”
“轻着被废,重则下半身瘫痪,从此轮椅上度过。”
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这世上不止一个姓顾,他也不是无可替代,只是现在刚好急需而已。
顾文兴尝试活动已经用硬板固定的小腿,能彻底摇摆自如后,才沉下面:“待会司御史过来,就说本校尉身体强悍,区区断腿奈他不可,只需修养三天就能率兵出征。”
刘太医知道他不是开玩笑,挺直腰板,登时肃然起敬。
“还有,司御史这人可精着,马虎不得,你们赶紧商量统一口径。”
“商量什么?”
大门被从外推开,统领愧疚的低头。
他们在外短暂的交锋后,统领没能拦住。
“商量如何快速让我好起来。”
司青竹压根就不信他的鬼话,自顾自的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势。
最重的是左腿,相比下,其余都是些皮外伤。
刘太医拍着胸脯,拿出外人听不懂的专业词,并以整个太医院的声誉保证,顾校尉大体无恙。
不管司青竹如何质疑反对,第二日晌午,威副将便接过另外的半块虎符,和轻装上阵的顾文兴摔领二万精兵出发。
这次皇帝亲自为二位送行,特意下旨不仅将顾校尉官复原职,甚是荣升主帅一职。
之后就是君臣离别,双方哭撒泪花,走完过场,便极速离去。
“这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小子一天都不到都痊愈,你可真牛!”马背上,威远回头望向九重高丈的城门,“司大人好像还在城墙上看你呢。”
“又不是瞧你,激动个屁。”顾文兴右脚施力,踢中马腹,“驾!”
马吃痛后发狂,立刻嘶鸣狂奔。
威远咒骂一声,朝后命道:“大军跟上!”
辽东精锐受损严重,但军心不减,个个愤懑满腔,领兵见了顾帅和威副将后,连简单的问候都没有,平铺直叙的告知他们。
城中粗盐充足,但军粮不够,顶多撑到月底这地虽然易守难攻,但是要等到补给,恐怕还需月余。
“兵家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顾文兴赞许的颔首,“这点你作得好,缩在城里不主动出击,外面的敌军攻不进来,只能耗着。”
“廖总兵这此势如破竹,定是用了全力,他们的军粮比我们只少不多。”顾文兴左脚使不上力,强硬的站立久了,右腿有些吃不消,只能俯下身,双手撑住墙头,居高临下的望着城下的尸堆,“那咋们就比比,谁比谁耐耗。”
威远有些担忧他的左腿,但苦于找不到借口让他回营休息。
“今晚我来值夜,这些时日辛苦你了。”短暂的休憩后,步伐坚定的走向对方,“带去看军中兵器所剩储备。”
兵营就驻扎在城下,城内百姓也只唇亡齿寒的道理,除却老弱妇残,都在出微薄之力。
几位布衣来回抬着伤兵走动,没人注意新来的统帅和副将。
路边有工匠在打磨已经生钝的铁器,身边左右各站着两个小孩为他加油鼓起。
“这仗我们赢得了。”领兵走在前方无不自信道,哪怕他们除却顾文兴带来的二万精兵,已经别无男丁可用。
城中所剩兵器的数量不容乐观,大致浏览完后,便折回城墙。
“辽东铁骑善野战,打埋伏对吧。”
“是!”领兵心有岔岔,丛林山间才是他们的主战场,可北原这带,全是一览无余的平地!
两人没聊几句,便各自忙活。
威远可怜他重伤不下火线的崇高精神,主动上来与他分担,扔了张城内地图给他,打发叫花子一样:“脑力活归你。”
地图描绘得很详细,就连周边的群山险要也标注出来。
顾文兴忽而眼前一亮,下意识的要盘膝做地,对着月光慢慢研究。
“担心你这废腿。”威远没好气的提醒。
顾文兴忧伤的暗自叹气,只能小心翼翼的屈起右腿满满蹲下。
当夜,城外的敌军发动夜袭。
炮火直轰城墙,顾文兴这个瘸子没能第一时间闪躲天上炸出的乱石,不幸被某块大石砸中后脑勺。
再将晕未迷之际,顾文兴咬破舌尖,起身跑过去夺过小兵的千里眼。
城下有三台大炮,但不知为何,其余两台出了故障,点燃火线后没能炸出来。
“不用拉响戒备铃。”顾文兴在炮火余声中,竭力吼道,“给我支弓箭!”
威远立即扔去一把长弓。
顾文兴站在最高的城头,迎着炮口,缓慢的拉满弓弦。
敌军见此,兴奋的每张毛孔都在叫嚣。
顶上的人可是个活靶子,三架炮口立刻调整角度。
“点火!”
“顾文兴!快趴下!”
几乎同一时间,铁箭飞出后,朝靠左的炮台擦着火花而过。
下一刻,振聋发聩的炮火声在空中掀出层叠热浪,好似把火,烧得城墙上的人顷刻出了满头热汗。
这次是三声炮火其发,整个小城都抖上一抖。
更莫说城顶的士兵了,他们脚盘不稳,登时东倒西歪一片。
不少人耳根充血,脑中被这巨响炸得快要裂开。
威远从堆碎石中艰难爬起来,举目却不见顾文兴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