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万里无风。季节的轮回终于从初夏走到了盛夏。蒸腾沉闷的空气,让人几欲窒息。
屋内是凉爽的,曲无岑命人送来了地窖里储存的冰。侍女站在床头,一边打着蒲扇,一边给姝颜擦拭额头的汗渍。
姝颜的伤势还是没能完全复原,体内的毒素虽已清除,脖子上的伤口却依旧好了又撕裂,结了痂又溃烂,反反复复。声带也略有恢复,只是昔日婉转清脆的歌喉,却是完全毁了,发出的声音嘶哑嘲哳,像弹一尊破损的琵琶。
姝颜咳嗽着,挣扎起床。身边惊蝉连忙搀住她,说:“姑娘还是再躺躺,爷可能是在忙,兴许再过个三五天,他就来了。我还从来没有看爷这么关心过哪位,对我们下人如此再三吩咐,又是送衣物又是送冰的,可见姑娘你在他心里与众不同。”
姝颜冷笑,她何尝不知道曲无岑的关切。可那是因为愧疚和良心,无关其他。
“我要回去。”姝颜甩开惊蝉的手,咬着牙爬起来,抓起笔在罗帕上写了这四个字。
有一个清冷的声音,兀地响起来:“群玉山因为出了命案被下令查封了,所有人都已被遣散,你要回去,回哪里去?”
姝颜回过头,看见站在门口的年轻公子,还是青山远水的颜色。她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欢欣,还是悲凉。欢欣什么呢,终于能够脱离群玉山的控制,可以有理由留在他身边?不,曲无岑…以他家声势名望,怎么会容许娶一介歌女。但是,如果曲无岑不娶她,她又有什么资格,以什么身份留下来。
心念百转间,依旧是无言。
“不要走,没有我的照顾,你会活不下去的。”青衫公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哀悯。然而这种哀悯的语气,却蓦地里触怒了女子。
姝颜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株依附于曲无岑的藤萝,没有他,就无法生存,端地可悲。姝颜想起很多年前,师傅过世之前对自己说:“没有师傅,七弦也能活得很好,对不对?”那个时候,她紧紧拽着师傅病榻上的床单,边哭边喊:“先生放心,七弦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后来她改头换面,进群玉山做了歌女,曾经的林七弦成了姝颜姑娘,依旧是只凭自己的力量,慢慢争取到她想要的一切。
她何尝到没有别人的照顾,就会活不下去的地步!
姝颜把罗帕掷在地上,回头冷漠地看着曲无岑。相识两年,从来行止温柔,善解人意的女子,终于露出了某些深藏在骨子里尖锐的东西。
惊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出去了,静静的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曲无岑也是短暂地一怔,然后神色瞬间如常:“是不是有些后悔当时救了我一命?呵,但是已经发生了的事,神仙也无法挽回。你既然救了我,我就要保你周全。别说群玉山已封,就是群玉山完好无损,你如今不能歌唱,试想她们还会平白养着你吗?何况,赎身,不是每个青楼女子都期望的结局么?”
他温言细语,但一针见血,似乎句句有理,又戳得人心生疼生疼。
姝颜的恼火无从发泄,听此番话,似乎无理取闹的那一个,自始至终,就是姝颜自己。她一个青楼烟花之女,能得到一位有钱有势又温文尔雅的年轻公子的照顾,纵然无名无份,那也简直是天赐的恩德,无上的荣幸,所以她就该隐忍,她就该如同一只美丽的夜莺一般,温顺听从主人为她安排今后的命运。
是这样吗?
然而,若不如此,她已无回头之路,又当何去何从。
有柔软温暖的事物,慢慢从眼角渗了出来,在面颊上缓缓向下攀爬,然后渐次变得冰冷。喉头生疼,胸腔左侧的肋骨似乎更疼。可是连疼痛她都只能选择无声。
姝颜背过脸去,将头埋在锦绣被褥中。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透,姝颜传岚湘来给自己梳头。岚湘问她要梳什么样式的发髻。姝颜便让岚湘拣那最简单的倭堕髻来梳。岚湘笑问:“姑娘今儿怎么想着梳它来呢?”
姝颜不便解释,只说图个行动利索。岚湘听了,就将姝颜的头发梳至颈背收束,拢结成髻而堕于脑后,另在髻中分出一绺头发,垂于胸前一侧,又在髻上一边插上两只银笄。
端眼看去,磨光的青铜镜中,那缁衣女子眉如远山疏淡,目如墨云点水,唇色泛白,发垂衣前,像是山水画中走出来的一个影子,倒别有一番素净美感。
姝颜点点头,借口头疼发昏,想自己独自清净在椅子上躺躺,让岚湘退了下去,又差明心去泡茶,遣惊蝉去煮药,其余屋内大大小小的一众人,打发她们打水的去打水,催饭的去催饭。等到屋里只余下她一个人,才从枕头下抽出一封信来。告别的信,是她昨夜佯装抄录诗词的时候写的。
姝颜甚至不敢当面对曲无岑说再见,只怕自己忍不住就会留下来,成为一株真正攀附着他而活的藤蔓。
姝颜将信搁在妆台前,一个人悄然出门而去。
说到底,这些日子,她所居住的这宁王府并不是真的宁王府,只不过是曲无岑在府外置办的一处宅院,说小不小,要姝颜记住所有的回廊、曲径和出门的路线却也并不是难事。住了这么些日子,宅子的里里外外姝颜也算了如指掌。她知道看守西角门的皂人懒惰,这个时候肯定还没有起床。她也知道,下夜里婆子们图出入方便,所以并不会锁住侧门。
她唯一不知道的是,自己就这样离开,曲无岑回来了会有什么反应。
出得宁王府别院,一路顺顺当当,竟没有遇见半个下人。这别院坐落在豫章城的东北角落,占据了大半条街道,天色还早,路上人少行,只有五更天就起床做油饼面子的店家里已经亮了灯,店铺的老板娘荆钗布裙,随便绾了头发开门出来去天井汲水。
走过长街,时而飘来早点的香气,隔着石砌院墙,隔着木头栅栏,可以听到早起贪黑的汉子们用石磨子磨豆浆的声音,可以听到勤劳的妇女用石臼一下一下捣着衣服的声音。晨风透着薄薄的凉意,偶尔几声鸟鸣,显得街道更加幽静。屈指算,在豫章郡生活也已十年有余,她还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豫章晨曦的街市。
姝颜熟门熟路,径自往群玉山的方向去了。没有马匹,没有牛车,没有毛驴,直走了好几个时辰,走到街市上家家铺子都开门开店,路上渐渐车来车往,人声鼎沸。她终于看见了群玉山的大门,门上贴着白纸黑字的十字封条。
透过青葱欲滴的繁密树叶,隐约可以看见昔日的雕栏画柱,歌舞升平。
姝颜黯然跌坐门槛上,原来她真的无路可退了。
“姝颜?”前方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姝颜蓦然抬头,居然是群玉山曾经的鸨母。那个虽至徐娘之年但依然风姿绰约的女人,如今手臂上挎着一个菜篮子,衣着朴素,俨然是个从正经人家走出来的美妇。
“妈妈?”
二人相互对望,各自心念百转,情绪都是复杂已极。
“你竟还活着?”鸨母讶然扶起姝颜,“当日群玉山被一群不知道什么来历的人尽数毁去,混乱中发现你亦失踪,只在你房里找到一路血迹,斑斑驳驳延伸到庭外,大家都当是出了命案,官府派来的人不由分说就查封了群玉山,没收了地契房契,一切首饰珠宝也都充公了结。众姐妹从良的从良,为奴的为奴,跟了好人去的也有。不知你现下过得却是怎样?”
姝颜摇摇头,嘶声道:“我无力谋生,无处可去。”遂将自己被箭射伤喉咙,又被人所救的事情细细讲了一遍,只隐瞒了曲无岑的身份。
鸨母感慨对姝颜说:“你呀,早该跟着那听尘公子去了,也不会落到如今这步。”
“可我不想依靠他活着,这辈子除了他生活了便没了别的乐趣。”
“女人,几千年来,不都是这样活着的嘛?”鸨母不解地看着姝颜,“真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亏还白白读了那么些书,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女人,不能到朝堂上去做官,又不能下海外去经商,青春易逝,容颜难驻。不趁着这几年好时光,赶紧找到个可以依靠的男人,你还指望啥子?”
二人又絮絮唠了些家长里短,鸨母便对姝颜说自己是时候该回去了,现今,她也找了个屠户汉子嫁了,一生长短好歹有了归宿。
“姝颜,你好自为之罢!”鸨母走之前不忘丢下这么一句话,留姝颜一个人怔怔地站在被查封的群玉山歌楼门口,发了大半日的呆。
独自在豫章城的中心干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腹中饥肠辘辘,姝颜才想起自己这天一顿都没吃过。街头巷尾,包子店的蒸笼热气腾腾,打卤铺子中煮沸的滚水散发出面条的香味。往日什么水晶饺、醉溜虾、盐酥鸡、黄金鱼都成了浮云,她此时此刻只想要一只馒头,一碗素面,就足矣。
暮色很快就降临了,街铺商贩都在忙着收摊打烊。豫章城的天色黑得特别快,寻常人家,为了省几个灯油钱,往往太阳一落山就上床睡了。破敝的轩窓下,不时传来几个搬了板凳在自家门前纳凉的老婆子们的唠嗑声。
“刮南风了,估计夜里要下雨咯。”“是啊,这小暑热得透,大暑凉溲溲。”
姝颜找到一个宽阔的拱桥洞,准备在桥洞下将就一晚。天气仿佛为了印证那几个老婆子的话,说变就变。下午才酷暑蒸腾,这会子马上乌云密布,雨点如豆稀里哗啦,不多时就下大了。桥洞下的水越积越高,将姝颜的裙裾浸得湿透。雨点携着夜风肆虐地从桥洞外吹进来。冻得姝颜瑟瑟发抖,抱膝斜坐,唯恨缁衣轻薄,不抵寒雨。
看来这一夜,注定是要无眠了。
正这么想着,却见远方黑夜的末端,兀然亮起了稀薄的光点。紧接着是大片大片的光芒渐次逼近,脚步声笃笃、马蹄声铎铎。大队的人马提着灯笼,打着伞从桥头上方匆匆忙忙赶过。姝颜从漫至脚踝的积水中站起来,因为站得太急,不慎足下一滑,整个人摔进水流中。
不待姝颜满手泥泞地爬起身,桥头上就有一个声音尖锐的喊:“桥下有人!”须臾间,那数十只灯笼便及时照了过来。
青衣公子打马涉水而来,顾不得多言,翻身将姝颜抱上马背,只扬鞭一挥,马蹄溅起水花数寸。一行人踏着哗啦啦地夜雨,火速回了宁王府别院。
直到身裹毛巾毯子,坐在锦绣被中喝着惊蝉递过来的蔷薇露姜汤,姝颜仍止不住哆嗦。身侧,听尘的手轻轻落在她头顶,还是惯常的动作,极其柔和地抚了抚她的发,道:“我会照顾好你的,信我,就留下来,留在我身边,让我时时能看到你的脸。”
姝颜没有做声,她已经无处可去了,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区别。与其如此,她宁愿选择相信,即使是谎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