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熏香袅袅娆娆地燃烧着,姝颜只觉得一切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的过去,她的姐妹,她的妈妈,她的歌舞,似乎都如隔着彼岸,留在了红尘的另一头。而比从前更久远的回忆却因此清晰了起来。
姝颜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似乎是一个很美的女子,在一个风和日丽的艳阳天吞金自尽了。那天的阳光很耀眼很耀眼,照得人世间的一切都在金灿灿的光线里无从藏匿。那时候她还不能够理解,为什么家里的祖母、姑妈、大娘,连同曾经那么疼爱她的父亲,都一瞬间变得凶恶起来。
大娘说:“我早叫你别弄个这样的女人进门来,亏我和她姐妹一场,竟干下如此不要脸的勾当,传出去当真是污了门楣,指不定生下的孩子都是野种!”
祖母巍颤颤抹着眼泪,姑妈站在旁边冷眼看着父亲。然后父亲恼羞成怒地将五岁的姝颜送去了城郊附近的一座破败小寺庙。其实那个时候,她还不叫姝颜,也不住豫章郡。她的家在遥远的长安城,父亲姓林,官拜九卿太常部掌故。给她取名,叫林七弦。
“安国寺”,五岁的林七弦已经能认得大部分汉字。坐在车里一掀帘子,就看见了那三个大字。轿夫把她放下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回忆起来,那时候的她似乎并没有哭过,自始至终都没有。她只是觉得离开了自己的家,有些不舍,但一想到家里那些凶神恶煞的长辈,又感到能离开那里,实在是一桩幸事。
安国寺的住持叫虚圆,是个头发花白的枯朽老儿,据说林七弦出生的时候,就是这位老头建议父亲给她取名为“七弦”的。后来家中出事,也是这位老头站出来说愿意收留她的。
这位老头,顺理成章做了七弦的师傅,教她写字读书,写的是簪花小楷,读的是左传春秋。七弦八岁那年,安国寺因贫穷,无法继续经营下去。住持便遣散了所有弟子,身边只带上她和另一位单名为影的师兄,云游山水。
师傅擅管弦琴筝,擅诗词文章,擅书画素描,也下得一手妙棋,却无为逍遥于世,只对他二人倾囊相授。再后来的某一天,影师兄忽然间不辞而别,再也没有回来过。而师傅那时候也已风烛残年,抱恙在体… …
“想什么这么入神?”耳边忽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姝颜抬眸看去,听尘正站在她床边,微笑看着她。
听尘...如今,是该改口称他为宁王爷曲无岑的时候了罢。
姝颜撇过头去,听尘只是抚了抚她的头发:“我母后辞世得早,父皇是若年前驾崩的,唯一的长姊,前些日子也殁了。偌大族氏,余下的都是些搭不上边的远房亲戚。现在家里,只剩皇兄和我。但我们兄弟俩却貌合神离,他总想找机会暗地里除掉我,以此了绝后患,其实,我哪里有篡位的心思呢。”他顿了顿,笑得有些苦涩,“你说可笑不可笑?”
姝颜从曲无岑的话语里飞快地理清了思路,原来前些日子那些要置他于死地的杀手,竟是当朝皇帝派来的。明着找不到借口除去自己的弟弟,便要从暗地里下手,本是同根所出的嫡亲兄弟,关系却恶劣到如此地步,皇族的家事,当真叫人齿冷。
曲无岑又道:“府上王妃是御史大夫魏大人家的独女,侧室是皇兄从宫里亲自挑选赐下来的歌姬,显而易见是要把我宁王监控起来。外人只当我是个富贵闲散的王爷,谁知道,我连个倾诉的人都找不到。家大业大,无处可逃,不能不谓可悲。”
姝颜抓住听尘的手,用力握了握紧。半晌,他才微微摇头说:“罢了,你睡吧。这些天,我会派人来服侍你。”
曲无岑亲手给女子盖上被子,抬脚出门。却不忍就此离去,站在门廊外边看了许久。她为他挡的那一箭上猝了剧毒,从她喉边斜斜擦过,虽然并未伤及动脉,却也足以毁掉她的嗓音,从此再不能歌唱。
曲无岑以手支额,始终回想不起来,那一天,自己是如何重新拥有了力气,竟连拖带拉将姝颜扯进群玉山后院的地下通道中。群玉山构造,他自然是熟之又熟。翻进地道之后,也再无力气,两人一起昏睡了不知多久,他才复又清醒,搀着姝颜一路回了宁王府。
他伤势虽重,却因身体向来健康强壮而恢复得极快,姝颜伤势虽轻,却因箭头猝毒而昏迷了三天三夜。
曲无岑驻足了有一盏茶的功夫,看屋内的女子慢慢睡熟。她睫毛在不自知的微微颤动,于眼睑投下一痕微微发青的阴影。昔日清艳绝俗的红莲变作苍白柔弱的荷花,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化成了灰烬。
可是,他终究给不了她什么。
待在房里第十日,姝颜体内的余毒才慢慢被清除出去。起初的那几日,她夜夜噩梦,浑身冷汗,喉间哽咽,无法呼吸。到后来,已经能常常下床走动,脖上的剧痛感也在渐渐消失。
明心常常搀着姝颜在园子里走动,唧唧喳喳告诉她很多关于王府的谈资。姝颜把小丫头只言片语、零零碎碎的叙述尽力拼凑起来,才勉强知道,曲家子嗣稀薄,当年先皇坐拥三宫六院,却只留下二子一女,其余子孙皆尽夭折。
曲无岑,曲祭音都是正宫皇后嫡子,他们同父异母的妹妹曲瑶光乃宫娥任夫人所生。先皇在世之期,给他的三个孩子各自封王封地:宁王曲无岑,封地豫章;楚王曲祭音,封地洛阳,郡主曲瑶光,封地衡阳。后来先皇过世,楚王继位,纳了他妹妹瑶光为妃子,一同入主都城长安。
明心说,听外人都道皇上和宁王兄弟俩之间的感情从小要好,非比常人。只是前段时间瑶夫人薨了,两人都伤心了好一阵子。其实瑶光郡主早年就有疾,积日累月,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明心叹了一口气:“姑娘没见过瑶夫人,那真真是倾国倾城,颜动天下。不过呢…”明心的眼珠乌溜溜地一动,“还是姑娘您更美些,怪不得王爷看了您,都转不开眼睛。”
姝颜淡淡一笑,小丫头总是这般嘴甜,会说好话,可是真话假话,她也不愿去计较了。都说旁观者清,但姝颜觉得,旁人只看得到表象,就像曲无岑和皇帝之间的虚虚实实,又有谁看得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