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丝纱帘,乌木格子窗。黑色窗梁斜斜支起,正对着空落的镂花长廊。繁密的枝叶从镂空的花纹里层叠缠绕着挤进长廊,在晦涩的光影里制造出斑驳罅隙。廊外,是倾城的雨,不遗余力敲打着楼台花木,漫天迷蒙雾气,整个世界都浸在雨水的新绿里,薄薄的凉意。
屋内空间并不大,北边一溜儿是书架,南方圆桌上摆了一瓶新摘的茉莉花,靠西首一角,挨着窗置一床榻,榻前的案几上陈着一架檀香木质弦琴。白衣的女子歪在榻中,一手支颐,另一只手上拿了本书,双眸微闭。那一丈纤尘不染的白衣,拖拖沓沓地铺到了地面上。
门外轻细的脚步声让她警觉地睁开了眼睛,少顷,果然有人推门而入,却是一位青衣公子,头发衣袂上都微微潮湿,足下木屐在房内的地板上踩出几个水印。
“对不住,姝颜,我来晚了。”男子的声音是清泠的,倒与窗外这浩浩汤汤的江南雨水颇有些神似。
“我还以为你今儿不会来了,这么大的雨,不好好待在屋里,偏要淋了这一身。”名唤姝颜的女子放了手边的书,从榻上下来,一面帮男子褪下青色袖边已因被雨水打湿而染作深绿的外衣,一面将柜子里干净的鞋袜,各拿了一套新的来与他换上。
脱下沾湿的青色深衣,年轻公子只着一件薄薄的长衫,腰间悬一块玉坠,上面刻着他的名讳--听尘。这长衫也是青色,淡若缱绻墨痕,幽如深山云海,显得整个人清隽无匹。
听尘在姝颜的榻上坐了下来,手轻轻揽上半跪替他换鞋的女子的肩,低头微微一笑:“今日无事,闲在家里也是闲着,还不如来你这儿听听琴。”
“已经两年了,你每回来我这,就单单为了听琴?”
“泠泠七弦,知音难觅,能听到这般琴声,小生何必贪心不足?”男子唇角笑意频生,有种戏谑的味道,却温润如玉。
姝颜也展颜一笑,坐到檀木琴前,调音,按弦。明明是久在风月之地生长出来的女子,弹起琴来竟也格外专注认真。皓腕霜雪,不施粉黛,白衣拖沓,衬得整个人如诗如画,别有一番大家气度,又似乎不食人间烟火。
“春已去,莫相留。
风前杨柳瘦,雨后远山愁。
奈何心事成灰烬,明月楼头歌舞休。”
一曲毕了,座上公子仿佛听得略有感触,半响也从袖里抽出一管白玉箫来,缓缓合了一曲,吟道:
“诗未尽,却无言。
琴喑无处诉,弦断有谁弹。
不辞春昼薄衫冷,唯恐夜深清梦寒。”
如此颇有些强说愁的句子,让白衣女子不由忍俊,微微以袖掩唇,一双眸子光华流转,只是似笑非笑凝视着听尘。如此你一首我一曲,都是即兴唱来。直到窗外大雨渐收,清新的雨水味道掺着从乌木轩窗里吹进来的风,沁得皮肤一片冰凉。
“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听尘探手抚了抚姝颜的长发,站起身来取自己的外衣。姝颜便也住了弦,替他将外套披上,理顺,再手脚麻利地系好衣带和绳结。四目相对,姝颜只看得见听尘那双似乎永远沉静如水的瞳子。
待听尘走后,姝颜还有心绪未平。两年了,虽然谈不上朝朝暮暮,却也算是亲密无间,但是为什么他对自己竟如此沉得住气。举手投足的礼数,也只停滞在红粉知己的位置。姝颜坐下来研了一会儿墨,提笔写字,墨水并未研细,因此雪白宣纸上秀雅的两行字,显得灰白不均: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说起来,群玉山的名头在豫章郡可称作是无人不知。
群玉山,瑶台月,当年太白诗下的人间仙境早已杳不可寻。然而,豫章城的人都知道,群玉山的姝颜姑娘,弹了一手绝世好琴。据听之者描述,其音律时而飘飘渺渺有如从一个未知的天地而来,时而圆润玎玲恍若高山流水,变幻之诡谲,音色之柔美,让听众仿佛置身无涯仙境,茫然云雾中,不可不啧啧称奇。
群玉山,乃豫章歌楼。姝颜,是一介歌女。
有博学广知江南名士为了听她弹上一曲而荡尽家财,也有腰缠万贯的少爷为睹其姿容而一掷千金,更有些王侯贵族,不惜用尽各种手段,一亲芳泽。于是这姝颜,虽然不过是区区一介歌女,价格却高得让普通百姓不敢仰视,而群玉山的招牌,也因此响彻大江南北。
更令人好奇的是,每逢姝颜抛头,她便以一袭纱巾遮脸,就连同台的姐妹,也没几个见过她真实面目的,让人不禁猜测,此女到底是倾国倾城,还是貌丑不敢示人。
姝颜有些怅惘地搁了笔,依稀想起一些已然模糊的记忆。
她从小无依,随师傅浪迹天涯,四海为家,饱尝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后来师傅在豫章郡过世,她便一咬牙只身进了群玉山,把自己押给鸨母,卖艺为生,弹琴唱曲,高价者得。独独提出了一个条件,她只在出价最高的五位客人之中,接待自己选中的一位。且每每出台,便以纱遮面,让客人从琴棋书画歌舞之中选择一项。
或对弈一局,或调弦一曲,或赠一字画,或起舞一支,或长歌一首。此五项,只能取其一。
从此以后,她渐渐名声日盛,锦衣玉食,倒也惬意悠哉,直到遇见那个青衣如画的男子。那一日,她照常藏在屏风后,从妈妈依次带来的五位客人中挑选。最后进来的一位,是个手把折扇,流苏镶发的青年。眉目清俊,那双漆色的瞳仿佛深潭古井,幽幽的带着丝凉意。
那人淡淡地坐下来,对妈妈道:“姝颜小姐名动天下,小生不知可否有幸一见?”他身后跟着的少年也英姿勃发,语调冰冷:“二爷要见你们家姑娘,还不快请出来?”
妈妈捧着一叠银票,赔笑道:“就请,就请。”
姝颜一转身,转入屏风后头的暗门,俄而,妈妈便进了屋,拉下脸对她说:“这回的客人,你是想见也得见,不想见也得见,由不得选择。”
她毫无反抗,低了头:“我见。”
她自那日伊始,除了这位叫听尘的公子以外,便不再去见其他客人。然而因为神秘且难得,她的名声却日复一日更盛。
妈妈私下也常对她絮絮叨叨:“我们做这一行的,都需得把眼光放得长远。趁着年轻还有几分姿色,要懂得把握住机遇。别为了那点子看不见摸不着的自尊,不舍得多下功夫。女人,最终都是要嫁人的不是?看得出,这个听尘公子,来头可不小。妈妈为你好,劝你啊,趁早地抓住了这棵摇钱树。都说戏子无情,有情人做戏子如何生存下去呢?”
姝颜叹了一口气,倒不是她不肯在听尘身上下功夫,只是要让这个人动心,实在很难。想着想着,她又在宣纸上再添一笔。笔下的那两个字淡若远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