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溶碧坞,湘妃泪竹一望无际,因为经过了年复一年的拔节而遮天蔽日。一条青石子路,从姝颜屋后的长廊通出去,羊肠曲折,横贯过溶碧坞的正中心。若穿草鞋或者薄底的布靴沿着小路慢慢地走,青石子咯着脚底,脚心会微微地痛。走不出多久,就能看到一处岔道,连着临水的八角凉亭。
此时此刻,白衣女子裾下无尘,正踮足在亭心旋转。广袖如云,衣袂飞起,恍若一尾风华绝代的素*。长袖收放间,恰如蝶翼缩展,盈盈欲动。
听尘收了手中折扇,坐在凉亭外落满竹叶的圆石桌旁,以扇骨缓缓轻敲桌面,一下一下打着节拍。
这世间男子,有几个不为歌舞霓裳所动,又有几个在见过了如此惊艳绝俗的姿容之后,能不沉浸在红妆一舞倾颜色的温柔梦里?想来是没有的。
连他听尘也不能够例外。
只是,她要的,他不能给。
所以他只好若即若离,礼数周全,从不问姝颜要歌舞词曲以外的东西。她也配合得默契得当,从未打听过他的身份和家世。
听尘,他无非是个家中有些底气的王侯贵族,才能每每出得起惊倒众人的高价,独享天籁,专美于前,无人敢争。而姝颜,大概就是个从小跟着琴师日夜习练曲谱的孤女,才会沦落此道流连烟花之地,孑然一身,艳冠桃李,技压群芳。
两年交集,能从对方身上得出的结论,也不过如此。
群玉山的溶碧坞内彼时寂然无声,只剩下白衣女子飘然的舞蹈,仿佛不知疲倦,遗世独立。
忽然有小童奔进来,气喘吁吁:“二爷,出大事了!”后面跟着一个少年,拽住小童衣领,大声呵斥:“该死的,竟敢擅闯溶碧坞,扰二爷雅兴!”
听尘面色一沉,拂开少年的手,低声:“你出去。”又向小童道:“何事如此慌忙?”
“二爷,是…是宫里面…瑶夫人薨逝了。”后面的几个字近乎低不可闻。
微微一怔的瞬间,姝颜已然来到了他身边:“家里有事,你就先回去吧,等什么时候得空了,我再为你调一首新曲。”
听尘轻抚她的长发,女子的发顺服而柔软,乌黑黑地垂下来披在背上,如同一匹玉质的绸缎。他迟疑片刻,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姝颜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到了某个无法预知的转折点。
距前些日子听尘从溶碧坞离开之后,已有好些时候没来。姝颜每日填词写歌,紫色的纸笺在茜纱窗前积成厚厚的一叠,她端详来端详去,怎么都觉得不好,又将一张写满簪花小楷字迹的紫笺搁在一边。心下暗暗发恼,自己是怎么了,这样的心猿意马。
写到第三十张的时候,听见有人从门外步履匆匆而来。姝颜搁了笔,有些诧异。听尘脚步向来轻稳,妈妈脚步常日虚浮,而这群玉山内,没有事先通报,谁也不敢擅自来打扰她。今日,来者又会是哪位?
格子木门被猛然推开,发出一声“吱呀”地呻*吟。青衫公子跌了进来,半背血迹染得青如天际水色的长衣变作诡异的蓝紫。姝颜赶忙扶起他来,男子眉目疏淡而苍白,沾上点点鲜艳的红色,不是听尘,又是何人?
门外,似还有其他脚步声,杂乱匆促。
姝颜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拖起听尘飞快翻进花梨木床榻下面的空隙里。榻下靠窗的墙头,有一道暗门,通向窗外的长廊。姝颜一手扶着听尘,一手用力推开暗门,带着负伤的男子从床榻下面挤了出去。
脚步声已然冲进室内,有人大声道:“有血迹,走不了多远,给我搜!”刹那间许多不同的步伐声响了起来,蹬蹬地踏着地板。随后,花瓶打碎声,字画撕毁声,被褥掀开声,枕头掷地声,木琴碎裂声,伴着微微的弦颤,蓦然间同时交响起来。
姝颜抱着听尘缩在窗下阴晦的走廊里,枝叶葱茏,从石砌长廊镂空的花纹里生长进来,带着浅浅的树木清新味。男子的眼睛微闭着,勉励压制急促的呼吸,一只手紧紧环住女子的腰,身体不住颤抖,指甲几乎要陷进她的皮肤里去。淡腥的血从他肩头缓缓地流下来,将她的白色衣裙一并染红。
头顶的窗户蓦地里被“吱”地一声推开了,有人大喊一声:“人在这里!”霎时那许多的脚步全都飞快地围了过来。姝颜以肩撑着听尘的身体,摇晃着沿长廊向庭内奔去。
以往姝颜每天早晨都要在这庭院里练习上大半日的舞蹈,从庭东踩碎步旋到庭南,再从庭南袅袅嬛嬛转回庭北。原本轻盈几步就能走完的院落,如今却像是要花费她经年岁月,耗掉她毕生的气力,才能走得出去。
时间,忽然变得漫长,让人感到绝望。
一步一血迹,姝颜开始分不清楚,自己背上汨汨往下流着的,是汗水还是血液。
庭内那堵粉色的墙垣上有一扇月形拱门,姝颜默念,快一点,再快一点,只要走过那里,便能从群玉山后院的地道中离开。这么想着,脚下一滞,竟摔了一跤,年轻公子压在她身上。姝颜推开他,沾得满手的鲜血。
“听尘…听尘。”她使劲摇他。那人嘴里微弱地嘘出一口气,睁开眼睛望着她,嘴角竟有笑意。姝颜一气之下,用力撑起身子,听得背后人声鼎沸,“抓住他们!”“别让他跑了!”此起彼伏。
“放箭!”
... ...
很久之后,姝颜回想起来,也有些糊涂。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移动的,似乎只是出于身体的条件反射,才会蓦然翻身过去挡在听尘前面。
姝颜只记得“哧”地一声,分外清晰。然后是无边无际的红色。似乎有人拖着她的手,将她背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哽在脖上,喉咙间的血肉似乎胶着在了一起,连呼吸都是痛的。所有的疼痛连成碎片,让她觉得无力,让她甚至想要放弃生命。唯一的愿望,只是大睡一场。睡过去,在没有疼痛的梦境里,无需醒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