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军装的青年战士秦唐,从汽车驾驶室里伸出头,好奇地朝远处遥望着。
他的头转向了附近的山顶;山顶上出现了一座古塔。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啊,一座塔!
驾驶室里,坐了三个军人。中间一位年龄显大,象是首长。他的旁边是驾驶员秦志刚。
首长打了个哈欠:喂,宝宝,看什么哪?
秦唐指了指山上:连长,这座古塔,好气派!
连长顺着他的手指往外瞧了瞧:呵,到岸江了。
说到这儿,连长点了一支烟,对秦唐说:这座塔,可是有年头了。
秦志刚转过头来:是吗?
他一边说着,眼睛一边往山上瞅着。
连长看了看他,没有回答。
秦志刚接下来又好奇地问:连长,这就是那座高七十二米的白塔吧?
连长瞪了他一眼:什么他妈的白塔,那座塔在辽阳。
秦志刚恍然大悟:对对对,辽阳白塔嘛!
连长看了看他那双骨碌碌乱转的眼珠子,严肃地警告他:好好开你的车,别他妈的一进城眼睛就不够用。
秦志刚扮了个鬼脸,说了声“是”。
然而,他的那双眼睛还是滴溜地朝路两边转着。
秦唐一边欣赏着古塔的丰姿,一边与连长说话:这塔这么久了,该修缮了。
连长吸了一口烟,说:这可不能随便修。
秦唐奇怪地问:为什么?
连长回答:土木一兴,这种古迹的原样就变了。就像一个古稀的老人,你把他打扮得像个年轻小伙子,就有点儿不伦不类了。
这时,秦志刚又忍不住插了一嘴:那。要是快倒了,还不让修啊!
连长不高兴地瞥了他一眼:好好开你的车得了!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
一群群青少年学生们手持着鲜花,在鼓号声中列队欢迎解放军的到来。
欢迎队伍的后面,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
几个身穿了草绿色女装的姑娘站在附近的一个高坡上。在欢迎的人群里特别引人注目。
稍胖一点儿的姑娘突然提醒身边的伙伴:徐珊珊,你看这门大炮……
被叫做徐珊珊的姑娘扎了两条长辫,长辫尾上系了鲜艳的红头绳。
她长得明眸丽齿,一双眼睛看起人来秋波自流。
被称为徐珊珊的姑娘没理会同伴的提醒。她的眼睛盯上了驾驶室里伸出的一张英俊的脸。
那是秦唐。
此时,秦志刚的眼睛瞟到了漂亮的徐珊珊。
当他发现徐珊珊的眼睛正在注视着秦唐那张脸时,便有些妒意地观察起秦唐的反映来。
然而,秦唐正在笑着向欢迎队伍中的青年学生们致意。
这时,前面不知道出现了什么情况,前面的炮车突然停下了。
走了神的秦志刚毫无觉察。车子照样前行。
秦唐突然发现了前面直伸过来的黑洞洞的炮口。
他大喊一声:快停车!
然而,晚了。炮口直逼到了后面驾驶室的车窗上。
在人们的尖叫声中,炮口与车窗猛烈相撞,发出巨烈的爆炸声。
徐珊珊惊吓地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连长机灵地躲过了炮口。
他愤怒地骂了起来:妈的,怎么搞的?眼睛瞎了!
夜空里,一片片浮云飘荡着,不时地遮挡住那轮刚刚升起的圆月。
月光下,静谧的清古陵。
古陵东侧的村落里。鸡鸣狗吠,像是正发生着什么事情。
村头。一座新盖的砖瓦房。
在砖瓦房白灰抹就的墙上,刷了“古陵大队知识青年点”几个大字。
门开着,灯光射出来。
灯影里,出现了刚刚从里回来的徐珊珊。
徐珊珊与胖姑娘手里各提了一个网兜,正欲进屋,屋里出来了正在搬运行李的张洪阳。
张洪阳看到她们俩。立刻放下行李:哟,你们俩回来了,快,搬家。到老乡家去住。
徐珊珊问:怎么了?
张洪阳说:解放军的拉练队来了,咱们青年点要当指挥所。
一听说是队。胖姑娘问:队,是不是炮兵?
张洪阳用手往外一指:看!
小学操场上,整整齐齐地排了一列大炮。
胖姑娘象是想起了白天的事,冲徐珊珊一笑:就是撞炮口的那些人。
徐珊珊眼睛一亮。
秋阳照耀下,清古陵金碧辉煌,古色古香。
陵旁,是一片丰收的田野。
解放军战士们正在助民劳动。
村里的高音喇叭里传来了欢快的前奏曲,接下来,是马玉涛甜蜜嗓音的歌唱:《见到你们格外亲》。
苞米地里。女知青和女社员在前面掰玉米棒,男知青和男社员在后面挖玉米杆。满地里玉米棒和玉米杆断裂的声响。
徐珊珊和一个胖姑女知青和女社员在前边掰玉米棒,一人两行。男知青和男社员在后边挖玉米秆,也是一人两行。他们像狗撵兔一样。
满地里是玉米棒和玉米秆断裂的声响。
徐珊珊和一个胖姑娘紧挨着。她们手里都拿着一截玉米秆,边掰玉米棒,边嚼着,吸咂着玉米秆里已很有限的甜汁。她们知道该怎么把这种又脏又劳人的活儿干得悠然一些,轻松一些。久积在玉米秆上的尘灰一经碰撞,就飞跳着,往她们的鼻子里,耳朵里钻着。玉米叶不停地刷割着她们的脸,不小心就会划出一道印痕。徐珊珊咀嚼着自己那根玉米对胖姑娘说:“胖妹你尝尝我这一根,肯定比你的甜。”
胖妹在徐珊珊递过来的玉米秆上咬了一口,咂着。说:嗯嗯就是比我的甜多了。
笼子里的玉米棒满了,快提不动了。她们就把它提到地头的路上去。
平时,本来是有生产队的胶轮车在路边等着。但是。因为今天解放军来助民劳动,赶车的人就换成了挑担子的男知青和解放军。当徐珊珊和胖妹将玉米笼提到路边时,看到挑了一副空柳条筐担子的张洪阳和秦唐站在一起。
张洪阳大声地喊着“徐珊珊”的名字。
拿了竹篮的徐珊珊走过来。
张洪阳向徐珊珊介绍秦唐:徐珊珊,这是秦班长。
徐珊珊大大方方地给了秦唐一个笑脸:你好秦班长,我是徐珊珊。
秦唐微微一笑。
张洪阳告诉徐珊珊:你领秦班长去路南的地里去,把二队的苞米掰了。
徐珊珊高兴地说声“好”。便用手做了个喇叭状,大喊了一声:二队的跟我来!
喊完了,她冲秦唐一乐:秦班长,咱们走!
秦唐好奇地问徐珊珊:这个张洪阳,是你们青年点的点长?
徐珊珊:既是点长,又是队长,干得可冲呢?是全知识青年的先进典型。
秦唐点了点头:是吗,一看就是个能干事的人。
二队的苞米地里,徐珊珊领着女知青和生产队的女社员们掰下苞米。然后装在战士们挑的筐里。
秦唐送完了一趟苞米,挑着空筐来到徐珊珊与胖姑娘身边。
徐珊珊一边和胖姑娘往秦唐挑着的筐里装着苞米,不时向这位英俊的战士飘去一束束爱慕的目光。
秦唐擦着汗,浑然不觉。
突然,徐珊珊打了一下胖姑娘的手说:行了行了,别装了。太重了。会累坏人的。
秦唐憨厚地一笑:不累,再装点儿!
胖姑娘象是看出了什么门道,偷偷一乐。将秦唐的两只筐装得冒了尖。
秦唐挑起担子,快步如飞。
徐珊珊望着秦唐娇健的身影。目光留连。
胖姑娘:喂,别看了……看进眼珠儿里可剔不出来。
徐珊珊羞红了脸,使劲打了一下胖姑娘。
《看到你们格外亲》的歌声继续回荡着村野的上空。
一道山泉哗哗流淌着,一群姑娘们说说笑笑地在洗衣服。
从展开的衣服看,她们洗的都是军装。
一位中年妇女提醒大家:喂,注意。军装上的领章要慢慢搓,发皱了就不好看了。
搓衣服的徐珊珊急忙将肥皂泡中的领章翻开看。
由于用力太大,鲜红的领章断了一根线。
她顺手一翻,领章背面的白地上露出了战士的名字:秦唐。
夜深了,古陵村的几间房舍里还亮着灯光。
灯光下的徐珊珊正操着两支钢针和雪白的线。忙碌地织着什么。
躺在被窝里的胖姑娘看到这副情景,知趣地背过脸去。
房东大娘走近徐珊珊身边,关切地问:徐珊珊姑娘,还不睡?
徐珊珊看了看大娘,不好意思地说:我再织一会儿。
大娘端详着徐珊珊那张俊美的脸,又瞅瞅她手里的织针,赞赏地说:哟,徐珊珊的手真巧啊,这衬领儿织得多漂亮!
徐珊珊将衬领儿贴在胸口。
她的一只手儿捏起了写有“秦唐”名字的红领章。
红领章被缝在了绿色的军装领子上。
一双手儿将白脖领贴在军装的领口内比了比。
飞针走线。
绿色的领口内多了一条洁白的衬领。
白天,古陵河边的滩地上,炮兵们正在训练。
秦唐身穿刚刚洗过的军装,手举红旗,精神抖擞地指挥炮班训练。
当了炮手的秦志刚注意地看了看秦唐,发现他的脖子的领口内增加了一条雪白的衬领。
河滩地虽然是临时训练场,战士们训练非常认真。
秦唐手舞指挥旗发布口令:目标,正前方,坦克……
炮位上的瞄准手复诵着口令:目标,正前方,坦克……
秦唐:基准射向。
瞄准手复诵:基准射向。
秦唐:标尺100。
瞄准手复诵:标尺100。
秦唐:一炮一发装填。
装填手一边复诵,一边搬起一枚教练炮弹,冲炮膛一塞,大喝一声:好!
秦唐:放!
瞄准手击发。
秦唐:并架。撤出阵地!
炮手们紧张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只有秦志刚显得心不在焉,动作总是失误。
秦唐气愤地盯着他。
他的眼睛开始乱转。
在操场一侧,他发现了停下脚步看热闹的徐珊珊。
徐珊珊与知青伙伴们象是从田间刚回来,她们一个个挽着袖子,手拿镰刀。好奇地看着战士们训练。
秦唐发现了这一情况。他大喊一声:三号炮手,集中精力。
秦种厚露出一副冤屈、愤恨的神情。
中午,古陵前的一棵古树下,秦唐正与秦志刚谈心。
秦志刚哭丧了一副脸:宝宝,我太冤枉了!
秦唐:你冤枉啥呀,从国外进口的炮车让你撞坏了,又是在内的大街上,影响多坏呀。上级让你改当炮手,难道不对?
秦志刚:不。我不是说这些……我是说,我是因为你才吃亏的。
秦唐:我?
秦志刚:对,你!你知道我为什么出事?因为我……我发现那个漂亮姑娘总是瞅你,我觉得好奇,就看你的反应,谁知……这一眨眼的工夫,前面的车停了……
秦唐脸上一副茫然的神色:你瞎掰什么呀?
秦志刚:我不是瞎掰,你看……(他的手往远处一指)她现在还看你呢!
秦唐往远处一看。正在与伙伴们洗衣服的徐珊珊果然冲他们这儿望着。
秦唐气愤地一跺:你这个小子,总爱注意这事儿……告诉你。少给我造谣。
秦志刚:哼,我造谣?那……你脖子上的衬领是怎么回事?
秦唐一下子被问住了:我……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军……军民团结嘛!
秦志刚:哈哈,军民团结?怎么就没人给我织一副衬领呢?哈哈……
秦唐被羞红了脸。此时,他突然将身上的军装脱下,然后将衬领的一头扯住,用力往下一撕。
这个动作。被远处的徐珊珊看在眼里,她惊呆了。
撕下来的衬领被抛向空中,随后慢慢降落。
接着,远处传来秦唐气急败坏地叫声:混蛋,这次你满意了吧!
此时的徐珊珊气得杏眉圆睁。她下意识地停止了洗衣服的动作。将手一甩,肥皂沫子甩在了正往她这儿走的张洪阳身上。
张洪阳拿了几件脏衣服,像是要求徐珊珊给他洗。
他看到生气的徐珊珊,诧异地问:徐珊珊,怎么啦?
徐珊珊看了看他,烦躁地说:又是一堆脏衣服,你自己不会洗呀!
张洪阳一下子被弄懵了。他下意识地朝周围看了看,发现了不远处站立着的秦唐和秦志刚。
这天晚上,队电影队为连队放电影,战士们整整齐齐坐在打好的背包上集体观看,村里的知青和社员们借光站在队一侧欣赏。
放映的电影是《英雄儿女》,虽然是个老掉牙的片子,但是队电影队那两台轮番放映片子的机器比公社电影队那个小放映机效果好多了。再加上当时农村文化生活贫乏,这一场电影就成了村庄难得的文化聚会。
在看电影的人群里,张洪阳用胳膊肘戳了一下徐珊珊,又戳了一下。徐珊珊看了张洪阳一眼。张洪阳给她摆摆头,她就跟着张洪阳,从看电影的人堆里走出来。她知道,如果她不出来,张洪阳还会戳她的。她问张洪阳有啥事?张洪阳说再往远处走走,要不你老往银幕上瞄,心不专,我说话你听不进去。他们又往远处走了一截,站住了。徐珊珊回过头去朝银幕上瞄了一眼。
张洪阳说:“你别胡看,看我。”
徐珊珊说:“啥事你快点说,王芳要唱风烟滚滚了。”
张洪阳说:“那首歌我也会唱,你爱听,我以后天天给你唱。”
徐珊珊笑了一下,说:“你连中国话都说不好,还能唱歌?啥话你说。”
张洪阳说:“你不知道?”
徐珊珊说:“不知道。”
张洪阳说:“你装你不知道。”
徐珊珊说:“真不知道。”
张洪阳说:“那你猜。”
徐珊珊说:“不猜,我猜不出来。”
张洪阳说:“那我就明说了。”
徐珊珊说:“说呀。说嘛。”
张洪阳说:“别吓着你啊。”
徐珊珊说:“你说不说?不说我走呀。”
张洪阳说:“别别,你别走。我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个机会好不容易下了决心我就抹下脸说。我现在没脸了,把脸装在口袋里了,你听着,我要和你谈恋爱。”
徐珊珊“呀”一声叫了起来,捂着脸摇着身子:“张洪阳你咋能说这话呀呀。”
徐珊珊转身要跑。张洪阳一把抓住她的手。
张洪阳说:“你别跑。你要跑我就追。你跑哪儿我追到哪儿。我说过我没脸了我看你敢跑。”
徐珊珊不敢跑了。
张洪阳说:“我的意思是你谈也得谈不谈也得谈,我把这事已经给县知青办的领导说过了,他们说,如果我们是恋人关系,会照顾你与我一起回城的。”
张洪阳说:“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徐珊珊说“呀呀听见了我的手。”
张洪阳松开了徐珊珊的手。徐珊珊很快就跑进看电影的人群里,不见了。银幕上是一位举着拳头的军人,正在念那一段台词:我们的王成,是mzd的战士……然后,那位漂亮的王芳就唱起了“风烟滚滚唱英雄”那首歌。
张洪阳没再进场子。他站在远处。用目光搜寻着人群里的徐珊珊。话已经说出去了。剩下的该是行动。他这么想着。
张洪阳每一次说徐珊珊我要和你谈恋爱,徐珊珊就会捂着脸说:“呀呀你咋能这么说话,然后就跑。张洪阳没办法了。”
张洪阳很快就有了办法。
张洪阳晚上来到徐珊珊的屋里。他坐在徐珊珊的炕沿上,靠着墙壁。他不说话了。他定定看着徐珊珊,看得徐珊珊慌慌乱乱的不知做什么好,在屋里来回转。
张洪阳说:“你看你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还不如坐下来安稳点儿。”
张洪阳说:“其实我想说你像一只蚊子,可蚊子不如蝴蝶好看。我就不说蚊子了。”
徐珊珊说:“你才像蚊子。”
张洪阳说:“对,对我就是蚊子我叮上你了。你说得好,接着往下说。”
徐珊珊说:“你快走,我要看书。”
张洪阳说:“看啊看啊,你看书,我看你看书,不打搅你。”
徐珊珊真拿出一本书坐在小板凳上看了。张洪阳也真的一声不吭。看着徐珊珊,徐珊珊没看几行就心慌得不行。
徐珊珊说:“张洪阳我求你了,你在这儿我没法看书。”
张洪阳说:“你看你的,就当我不在。”
徐珊珊说:“你明明在旁边我当不成。”
张洪阳说:“那你就别看了你和我谈恋爱。”
徐珊珊又叫了起来:“呀呀你又说了。”她捂着脸,把头埋在翻开的书里。身子和腿都摇着,恨不能钻到书里去一样。
张洪阳爱看她这么捂着脸这么说话的样子。
张洪阳说:“好了我再不这么说了,我一说你就捂脸。反正我的心思你已经明白了,你说吧,轮也该轮你说了。”
张洪阳不看徐珊珊了。他靠着墙壁,要睡着了一样。
徐珊珊说:“你看你都瞌睡了赶紧睡去。”
张洪阳立刻睁大眼,说:“谁说我瞌睡了?我在等你说话呢。”
徐珊珊说:“你不睡别人还要睡。屋子不是我一个人的。”
张洪阳说:“我早给她说好了,我不走她不会回来的。这些天了你都没发现我在穷追猛打啊?”
徐珊珊又要唔脸了:“呀呀你咋好意思给别人说这种话。”
徐珊珊要把张洪阳从炕沿上往下拉。
张洪阳说:“你别拉,你要拉我就喊,让他们都来看。”
徐珊珊说:“我叫生产队长去。”
张洪阳说:“叫去叫去,他管了一个晚上还能管了所有的晚上?叫去。”
“张洪阳你真赖皮啊。”
“你才知道啊?”
“那你啥时候走?”
“你答应了我就走。”
“我困了。”
“困了你就睡,我看着你睡。”
“呀呀张洪阳!”
“你别呀呀了,夜深了。他们会听见的。”
“你这么整人,让人睡不成觉。”
“睡不成好啊,证明你上心了。”
“呀呀又胡说,谁上心了。”
“你不上心我上心了。我要和你谈,你看着办。你要实在觉得我讨厌,就扇我几个耳光。我就死心了。”张洪阳的声音突然低下去,脸上浮出几丝痛苦的神情。徐珊珊看见了。她感到她的心在胸膛里怦怦跳动着。张洪阳的那种样子让她很怜惜。她感到她其实是喜欢张洪阳的。
她说:“张洪阳,我拿你没办法了。”
她顺着眼。她说话的声音让张洪阳有些吃惊。他看着她。她突然扬起脸来,说:
“咱到外边去,让人家回来睡觉。”
他们在离知青院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月亮刚升上来。他们在月光里站着,像踩着水。
徐珊珊说:“谈吧。”
张洪阳却不知道该咋谈了,抓着头发,嘴里直打唔啦:“这,这咋谈呀……”
徐珊珊笑了。
张洪阳说:“你没骗我吧?”
徐珊珊摇摇头。看着他,依然笑着。
张洪阳说:“那你说咋谈?”徐珊珊说:“不知道咋谈就别缠我。”说完,站起来要走。
张洪阳说:“谈,我谈。可是,这,我实在不知道该咋谈。求你了,帮帮忙。”
徐珊珊说:“按小说上写的那么谈。”
张洪阳说:“小说?谈恋爱的小说我偷看过几本。写信?我写不好。亲密?咋亲密?拥抱?亲嘴?我的妈哎!”
张洪阳被他想象出的情景吓住了。他叫了一声,跑了。
“反正我要带你回城。我缠上你了。”
他说。
月儿偏西了。外面的秋虫早已停止了吱吱呀呀的歌唱。床上的张洪阳却睁大了眼睛,一眨一眨望着窗外的星空。
看来。今天晚上他是睡不着觉了。
张洪阳下乡已经六年了。当生产队长也有四个年头了。作为全的知青先进典型,他有四次招工回城的机会,可是,不知出于对一种信念的执著,还是出于对弱者的怜悯之心,他将这四次都让给了其他知青战友。
今天下午。县知青办主任到了古陵村,问他:这次给村里六个招工名额,你想走吗?
要在以往,他总要谦让一番:让其他同学走吧,我是典型。我得发扬风格呀!
可是,今天,他却没有说出这句话。
他觉得,自己该回城了。
这种感觉,来自于中午,当他在古树下看到徐珊珊第一次对自己产生厌恶之情;当他看到那个青年英俊的秦唐,他预料到在行将就木的感情生活中,可能要发生点儿什么事儿了。
徐珊珊虽然没有向他许诺过什么。不过,在人们的眼光中,他们应当是一对,应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张洪阳的名气与徐珊珊的美貌以及他们互相之间的和谐相处,应当有一个圆满的结果等待着他们。这个圆满的结果就是双双回城,然后是恋爱、结婚。
也许他们之间都在这种等待中生活着。这等待尽管还需时日,但是,勿容置疑,它让人期盼,让人憧憬,让人活得有滋有味。是啊,庸庸碌碌的日子虽然漫长,可是一想到有一个幸福的日子迟早要来,再平淡的岁月也有了色彩。
平静的生活是不会产生感情激浪的。只有当一块天外巨石投进来搅得洪波涌起时,当事人才会警觉的产生一种敏感,一种怕失去现实拥有而采取所有措施进行全力保护的本能。
张洪阳直言不讳地对知青办主任说:如果组织上认为我几年来的表现还可以的话,我请求回城,如果……如果……如果能照顾一下,让徐珊珊也回去。
徐珊珊?随主任一起来的女领导翻了翻知青名册,皱了皱眉头:她下乡才两年呀?
呵呵呵……知青办主任的笑声里充满了神秘:洪阳,如果你真的想让她回去。我们可以想办法。不过,这事难度挺大的,你得考虑好。别……
剩下的话,知青办主任没法说出来。但是,张洪阳听明白了。那就是说,如果徐珊珊回了城后又不想跟他结婚了。那么他就赔帐了。
她家是特困户,她父亲是工伤,兄弟姐妹六人全靠她妈妈的工资,她应该被照顾的。张洪阳把眼睛转向女领导,极力为徐珊珊说情。
好吧!女领导被感动了:洪阳,你是知青老典型了,有了困难,组织上会尽力给你想办法的。
拉练队要开拔了。
听到这个消息,徐珊珊心里不知怎么。好端端的竟烦躁起来;这种烦躁甚至冲淡了她被招工回城的喜讯。
下午,张洪阳和她在谷地里干活时,悄声地邀她晚上到古陵去。
她当时不知怎么犹豫了一阵子。
这次相邀的内容和重要性她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也许,张洪阳早就设计了这次相邀,只不过是时机未到罢了。今天,他把两人相聚的时间安排在她填写了招工回城表的当天晚上,这种安排无疑进一步提升了两人感受上的幸福程度。
这种甜蜜的约会,知青点上的任何一位姑娘都是无限想往且无法拒绝的。
然而。她还是犹豫了一下:那,晚一点儿吧。
张洪阳对她的态度感到了意外:你有什么事儿要办吗?
她毫不迟疑地撒了谎:有点小事儿。完了事儿我去找你!
好吧。张洪阳答应着,眼睛里流露出一股不信任的目光。
在那个政治统率一切的年代,人们的感情世界也不可幸免地塞满政治的影响。姑娘们选择恋人,政治上的考虑往往是第一位的。
张洪阳是全的知青先进典型,是女知青们崇拜和追求的偶象。徐珊珊把张洪阳列入感情寄托和追求的目标,当然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人毕竟是血肉之躯。“极左”的风潮即使刮得再猛,美感的本能有时也会偶尔冲出来与流行的风气展开一番争斗。
自从看到秦唐,徐珊珊的另一个世界的窗子打开了。这个世界也许是不现实的。然而,那种的“美”的感受和幻想却令人震撼,让人倾倒。那个身穿了草绿色军装的青年。总是天真地瞪了一双美目看着她;那红唇皓齿,坚挺的鼻梁,甜美的嗓音和在女孩子面前略显腼腆的形象,把她心目中的张洪阳冲得一干二净。那一天,她看到他撕下自己为他编织的衬领,竟然难过得一夜没有睡觉。她心灰意冷,犹如失去了整个世界。直到第二天,她在街上碰到他;他主动热情地向她打招呼,她才如特赦般地恢复了一点儿希望。
徐珊珊同志,你干什么去?他先停下了脚步。
我……去文化室。她显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文化室有好书吗?
你爱看书?
是啊。
嗯,那儿的好书不是太多;就几本古典小说,让大家抢得发疯……
古典小说……有《红楼梦》吗?
《红楼梦》?那,你拿去看吧。她不假思索,竟然鬼使神差地将自己手中刚刚抢借来的那本好书递了过去。
当时,她的心里卟通卟通地打起了鼓。她想,我这样把手伸过去,万一他不伸手来接,那就太尴尬了。
秦唐毫不迟疑伸过手来,看了看封面,随后惊喜地喊起来:新版的,太好了。
接着,他抱歉地看了她一眼:对不起,耽误了你看。
我不急。你慢慢看吧!她为自己给他做了一件事而高兴。
嗯,我就看一个晚上吧,明天还给你!
第二天,书并没有还过来。
徐珊珊希望这本书在他的手里永远存留下去。
可是,今天下午,他却把书还了她。
你看完了。
没。
为什么不看了?
队要走了。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遗憾。
她的心里猛地颤抖了一下:那,你带走吧,看完再给我寄来。我把通信地址给你。
不!他坚决地摇了摇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说了,借东西要还;另外,队还有一条规定,战士不准与拉练地区的女青年通信。
这?她卟哧一下笑了:为什么?
他低下头去。脸红了。
哦!我知道了。这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脸上也发烧了。
我走了,再见,谢谢你借我书看。
秦唐站了起来,歉意地点了点头。
等等。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放他走,反正……
秦班长。看来你是个文化人,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古陵呢?
来不及了。
今天晚上我陪你去看。说这句话时,她是壮了胆的,至于与张洪阳的约会,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行,队不允许。
又是不允许,就像不让通信那样。
他有些不好意思了,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也许。等我提了军官,才会有这方面的自由。
说完这句话,他就跑开了。
他跑得那样急促,那样狼狈,像是逃避开一场灾难。
不!不行。
我们不能这样分手。
我要见他一面。
我必须和他正式谈一谈。
她把写好的约会条子递给了胖妹,求她红娘传书。
胖姑娘吓坏了。
徐珊珊姐,你怎么动了这个念头?你不能对不起张洪阳啊。
求你了。
徐珊珊姐,像秦班长这样的男子。哪个姑娘见了都会动心的。可是,心里想想也就算了。你可不能玩儿真的啊。再说。人家要是不去,作为女孩子多没面子啊!
你想哪儿去了?我就是想和他说几句话;完了事我还要找张洪阳呢?
那,你……
胖姑娘终于走出了错误的一步。正是这一步,毁灭了几个青年人已经铺就的美好前程,改变了原本已成定局的人生命运。
今天晚上,连队点名讲话的时间特别长。连长讲完了指导员讲,指导员讲完了副指导员讲,最后,副连长又罗罗嗦嗦白话了半天。
因为,今天晚上的点名加入了一个重要内容:由于发生了撞车事故;秦志刚得了一个行政警告处分。他的驾驶执照被没收了。
人的一生中有两种事情是需要别人陪同的。一种是当你得到一些东西的时候,例如结婚得到了妻子,生孩子得到了后代,当官得到了权力,发财得到了金钱,这时,人们会不约而同地前来祝贺你。
另一种事情,就是当你失去一些东西的时候,例如葬礼失去了亲人,被盗失去了财产,火灾毁了房屋,这时,人们会因为你的失去而前来安慰你。
今天晚上,全连官兵就是为了秦志刚的失去,不得不陪他整整站了近一个小时。
当连长严肃地宣布了“解散”的命令时,战士们还拍着秦志刚的肩膀:千万别想不开啊……
实际上,你再怎么安慰,秦志刚的损失也是不可挽回的了。
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失去的东西是多么宝贵!
作为一个农村孩子,当兵是他出人头地的唯一途径。尤其令他幸运的是,他被分配当了司机。这个驾驶执照就像救命符一样托起了他梦想中的前途。他知道自己不像同乡秦唐那样有文化、有才气;将来可以提升为军官。他只能靠这个执照,靠技术去开辟自己的未来。
可是,这张驾驶执照,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丢失了。
他捂了自己那张倒霉的脸,等到人们走光了才迟迟地退出会场。
战士们按照作息时间表正在忙着洗脸洗脚上床,他却站在这片空旷的大地里,望着那轮皎皎的月亮呆呆地不动了。
喂,解放军同志。一声悄悄的呼唤传到了他的耳际。他吓了一跳,转过身子一看,竟是那个胖姑娘。
干什么?一见到这个胖姑娘,秦志刚就觉得一身晦气。
秦班长在哪儿?
睡了。喂,你找他干什么?
初做红娘的她慌乱起来,她急忙将手里的条子往他手里一塞:麻烦你转给他。
胖姑娘拙劣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跑开了。
她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把应当送给猎人的东西送给了野兽。
一道峰峦起伏的山脉,揽起了清代古陵这块风水宝地。月上东山之后,山上松树林里莹光浮动、溪流淙淙。在风儿掀起的阵阵松涛里,参差的楼殿若隐若现,使人恍若置向于仙境之中,产生了一种身心俱静的感受。
这对狗男女,挺会选择地点哪!秦志刚走在月下,心里骂着。
绝望中的他,并没有把约会的条子交给秦唐。
他从来不干这种傻事:让人家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说起来,他的驾驶执照的丢失,应当是徐珊珊和秦唐的过错。若不是他们之间的眉目传情,哪会让他秦志刚走神撞车?今天,我为你们丢失了一切,你们还 要月下相邀,想得太美了。不过,也好,就让我替这多情郎赴一次约会吧。(未完待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