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思倏地拉住奚指月的手, 道:“走。”
两人逆流而上,越过人潮,去往最喧哗热闹的去处。
市坊之中, 锣鼓震天,人群围聚, 有如层峦叠嶂。拨开层层障雾,一群倡优身五彩戏衣, 窄袖束口, 头扎小髻, 正作百戏乐舞。
有抛丸者, 双手分握五六个朱丸,自左至右接连抛起。弹丸起落极快,几乎连成一线,如练当空。好事者伸展臂膀想从中做梗,捞走一二颗,便见那优人将朱丸高抛, 快步趋避, 背对坠落的弹丸, 以反手接住。这一乱串动作如行云流水, 引得众人拍手叫好。
朱丸在空中忽的一滞, 是被一只满绒毛的猴爪抓住。棕黄身影来去如风, 猴尾舒卷间便荡到丈许远的棚架上, 踩简陋的木架,跳落到耍猴人的肩上。
耍猴人戴了顶宽檐毡帽,帽宽脸窄,尖嘴猴腮,乍一看与他豢养的猴儿有七八分相像。猴儿蹲踞在他肩头, 四只一般灵动的眼珠左右转动。见众人渐渐围拢过来,耍猴人摸出挂在脖子上的铁哨,吹上一声,猴儿得令,自他肩头翻腾而下,在空中连翻两个筋斗,徐徐落地。
耍猴人朗声道一句“好酒来了”,那猴儿便似听懂了吆喝的醉汉,打一个踉跄,左脚绊右脚跌倒在地。耍猴人又道一声“原是兑水的”,猴儿腾得一跃而起,精神抖擞,吱吱直叫,将爪中朱丸用力摔打开去,一如咒骂黑心店家的酒客。
众人见此捧腹大,耍猴人又吹了声哨,那猴儿三两下攀回他身上,钩爪捞住他的宽帽,揣在怀中,倒翻过来,慢悠悠在众人面抓耳、挠腮,讨要赏钱,得了几枚铜板便连连作揖。
猴儿才收了十多枚铜板,那厢锣声一响,众人便知又有新的把戏,纷纷转身朝响声处挤去。
只见两座高楼间悬起一根软索,离地十丈,一名十四五岁的少腰系红绸,站在栏杆旁,一脚悬空,随后轻盈地踏在了软索上。
人群中连连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软索不过拇指粗细,又不比钢丝,如何能站得稳?少离地足足有十层楼高,若是摔了下来,那可真是粉身碎骨了。
众人看不清少脸上的神情,只能见到他刚迈出一步,身子便猛地一晃,腰间系的红绸也跟晃动,叫人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少缓缓张开双臂,稳住身形,快步朝走去。软索受力晃荡,他的身子随之打摆,脚步越来越快。
他错步行至软索正中,一脚踏空,身影直往下落。
仰头张望的众人还没来得及为他哀叹,那红绸在半空停住,并未坠地。少双手抓住软索,勾身向上,柔软的身段舒展开来,如投林乳燕般轻盈跃起,复又站立软索之上。
人群中响起如潮掌声。
众人只顾仰头看少,为他的遇凶与化险而担忧或叫好,无暇顾及周遭的人。正因如此,也无人发觉在拥挤人潮中,有两人并肩执手,侧身相谈,耳鬓厮磨。
“别看绳索吊得高,不易掉下来。这些优人自幼苦练筋骨,如非以外,很少失手。便是不小心行差踏错,腰间也系了红绸,能将人吊在索上,再候人去救就是了。”
“也是门难练的手艺。”
“讨生活自不容易。待会儿有人来讨赏,你多给几两银子,叫他压压惊。”
“好。”
“那边还有摆摊投壶的,要去看吗?”
“好。”
“怎的说什么你说好?”陆九思玩说道,自钱袋中取出铜板,从摊贩手中买来十支小箭。
投壶这种游艺陆九思早已手熟,不需旁人指如何做。人站在远处,将小箭投入壶中,投中几支,换得相应的奖赏。要投得中,无非是眼力好、手劲巧,这两样事他无一不缺,在无想山上与一众同窗比试便从未输过。
不过这回他只是作陪,将小箭一一数过,确认无误后便转手递给身旁的人,询问道:“你来试试?”
奚指月含摇头,示意他先来。
陆九思掂了掂小箭的轻重,也不勉强,说道:“先投两支,过会儿你若有兴致,不妨也投几支。投中五支便能换个玉佩,那玉佩得好看,必得赢来。”
小摊贩见他说得笃定,似乎胸有成竹,偷偷将划定站位的麻绳朝远处推了半尺。
陆九思不在意这些小手段。将陶壶做成腹大颈小,口沿外翻,不易投中,竹箭削去箭头,制成轻后重,投中了也往往反弹出来,这是投壶常见的把戏,他已玩厌了。
他数指捻住竹箭箭杆,眯眼瞄准陶壶壶口,扬臂掷出。
竹箭去如流星,转瞬入壶。
未及摊贩反应,又听得咚咚几声,壶中接连插上三枚小箭。
小摊贩慌忙站起身道:“客人稍等,得清一清壶里的箭,这没有空可插了。”
陆九思略一颔首,小摊贩上抱起陶壶,将壶中的竹箭倒了出来。再将陶壶摆回去时,又放得更远了些。陶壶与线绳离得就不近,这一挪动,更是远到了常人力所不及的位置,不过还不至叫他为难。
陆九思手上加施半分劲,投出一支小箭。
箭杆破空而去,半寸箭头已入壶,出人意料地弹了出来!
“哎呀,可惜。”小摊贩故作惋惜地哀叹道。
陆九思定定地看向那陶壶,他用了几分劲力,自心中有数,这箭投得极准,按理说不该不中。
他搓了搓双掌,啧了一声,朝奚指月自嘲道:“宝刀已老。”说将左手中又一支小箭反手比划,掷了出去。
仍是不中。
陆九思看那小摊贩暗喜的神色,猜到多半是他在挪动陶壶时使了些小伎俩。放在往日他必不依不饶,这时不想多计较,是随意逛逛,且游且乐,若是吵闹起来,也忒的没劲。
他无奈地摊开双手,剩下几支箭也没了再投的意思。想要换来那挂在架上的玉佩,就差再投中一支,实可惜。
奚指月从他掌中取过一支小箭,道:“换一试。”
远处高楼吊索,走索的少当空一翻,险之又险地重新落在索上。人群中传出阵阵喝彩,愈发喧闹,就连摆摊投壶的摊贩也被吸引了注意,引颈朝半空望去。
半空中的走索险象环生,叫人看得酣畅淋漓,摊贩看完热闹,回过神来,便见陶壶中已多了一支小箭。
他大惊失色,慌忙上蹲下查看,又不敢置信地伸手探进壶口,在内里摸了一周。他偷偷塞进壶口的铁塞依在,能叫一切竹箭弹出壶外,眼这枚箭头牢牢锲进铁塞,没入寸余。
摊贩脸上神情殊为精彩,陆九思心中滋味也有些复杂。他想了又想,回首对身边人说:“何至此。”
区区一个投壶游戏,何必动用真气。
在闹市街头以真气欺人,这等浅浮行事原不是修行者该有的行事,何况眼人名满天下,正是静心修的楷模。若是传了出去,不知会惹来多少非议。
奚指月从架上取了玉佩,将垂下的穗子绕指而过,打成一枚同心结,递与陆九思。
陆九思接过玉佩,仔细端详片刻,又还到他手中。两人手指交叠,他合拢手掌,引对方将玉佩握掌心。
起初他想要这枚玉佩,只是觉得很衬那件月白色衣裳而已。
市坊仍是吵闹。凡夫凡妇每时每刻为人为又悲又喜。
永不停歇的滚滚俗尘,从昔时直到今日的躁动喧嚣,浮生万相,倏忽而过。
奚指月握紧玉佩。
修道之人不入尘世,不沾俗欲。
儒生劝人克。直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
佛门讲究断念。远离俗尘,自清静。无有所欲,便得自在。
他之所思,他之所欲,均系诸一人。
此人不在世外。
故而他早已迈入红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