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坊绵延七里, 商铺如云,游人如织。
站在坊任何一处放眼望去,皆是人潮拥挤, 熙熙攘攘,各色衣裳, 挨肩擦膀。外来的商客见了往往匪夷所思,只道江陵亦非一座大城, 哪来那么多闲人, 仿佛全城游好闲的人都挤进了眼前的巷坊, 根本望不见尽头。
陆九思惯爱热闹, 见此情景,本该如鱼得水,一早钻进坊没了人影,这时却稳稳当当站在原处,没有挪步,反倒踟蹰后退些许。
前方有个六七岁大的孩童跨骑竹马, 口呼得儿驾, 横冲直撞, 不避行人。这俩小鬼一头扎进怀里倒是无妨, 就怕冲撞了身边的人。方常在山上清修, 多半不习惯这等喧闹, 偏生眼前种种人不比邪魔外道, 连术都不便使来,加诸世俗人身上。
小儿结伴从身前呼啸而过,陆九思回过头,果然见到奚指月紧随在身旁。
还是有些勉强,陆九思在心忖度, 无怪乎与离得这么近,宽大衣袖垂落下来,无风时便彼此相挨,和人携同行无甚差别。
顽童一阵风似的吹走,又打了个转儿回来,冲着并肩徐行的人促狭一瞥,撮唇打了个呼哨。
“这倒霉孩──”陆九思微恼。
奚指月笑笑,并不以为意,望顽童冲来的街巷问道:“先去那边走走如何?”
顽童跨着的竹马是家大人砍了青竹,削短磨平制成,坊间也有铺售卖。
人前行数十步,便见到一间木器铺,除了食器、农具,摆放的多的是些没有大用的小玩意儿。放在掌心搓上一阵,放开了便会飞的竹蜻蜓;一根推杆连着滚轮,推着小跑就能转来的独轮车;拧上机簧,大嘴会一开一合的癞虾蟆……器物做工都不甚精巧,胜在新奇,引得路过的孩童纷纷拉住父母,央着买一件来玩玩儿。父母若是不答应,孩童便哭着闹着不依,更有皮实的直接朝地下一躺,来回打滚,不买到趁心的小玩意儿便不走了。
孩童滚得开心,被父母结结实实教训一顿,提拎走远,奚指月却在木器铺前停下脚步。拾柜上的竹蜻蜓,举在眼前端详那轻薄的旋翼。在独轮车前微微弯腰,一个不到腰间高矮的小孩儿伸出胖,去推那摇摇晃晃的小车。前边的游客拧上了木头虾蟆的机簧,走开后虾蟆的大嘴仍在一开一合,迟疑片刻,小心地将右食指伸了进去,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陆九思这些小玩意儿本没什么兴趣,见不时回首,似在问询意见,也认真了眼。
眼了一只指南龟。
那乌龟用木头雕成,伸头摆尾,神态灵动。体内嵌入磁石,可感应南北方位,腹部下方挖出一个圆孔,连着正方底座上的立柱,能在转动。无论旁人如何伸拨弄,龟身旋转数圈后都会回到头北尾南的位置。
陆九思那乌龟颤巍巍地转回身来,伸出指在它头上轻轻一。
正巧奚指月也从另一侧拨了下它的脑袋,指南龟被股力冲撞,探出的脑袋左右摆动了一阵,像是头脑发晕,不知该往何处转。
人相视一笑,奚指月挽衣袖,屈指一如拨云见日,指南龟霎时明悟,朝陆九思的方徐徐转去。
陆九思着愣头愣脑的乌龟,想出门前小道童还说要买些好玩的带回去,这个小玩意儿应该就挺喜欢。
“阿清应该喜欢。”指南龟渐渐停下,指南北,奚指月托底座方盘,转头商量道,“买一个与玩,如何?”
陆九思解开钱囊,爽快付了账。
紧挨着这家的是一家瓷器铺。人提了新买的指南龟,混在许多老夫老妇当,听铺里的伙计将家的瓷器吹得天花乱坠。
一说柜上的瓷器用的都是邻县的高岭土,质地细腻,耐热防潮,别处绝买不到。又说这釉下彩绘乃是请城知名的画家操刀,匠人摩画,哪怕光摆着不用也赏心悦目,可以当做传家宝。
这些一听就是糊弄外行人的切口,陆九思闭耳不听。
伙计瞅出是个内行,转神色和善的奚指月。这种客人惯来好说话,只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往往会痛快买下。
只是伙计今日走了眼。奚指月待人和气,不代表随波逐流,没有己的主意。浓彩艳抹的粉彩,目光所望,一并略过,指在豆青、秘色等瓷器间逡巡,最终捧了一只小盅。盅口还不及巴掌大,捧在心,小巧十分,釉色沉静,如雨过天青,置于掌间把玩亦有意趣。
陆九思在旁了眼,也是越越喜欢。便是奚指月没有挑这只小酒盅,多半也是会买的。
奚指月扬唤来铺伙计。
伙计机灵,瞧出人都舍不得不买这只酒盅,直道这是一杯四盏的样式,单只不拆卖,若是意,少说也要将四只小盅一块带走。
“都包来。”陆九思毫不迟疑道。
伙计一扫失望之色,殷勤地将四只酒盅擦得干干净净,用厚黄纸一一分开包了,送到人怀。
然,是在陆九思慷慨解囊之后。
人且行且买,得虽多,买得却少,又徐徐而行,并不慌抢,走了一路也不觉累。陆九思略一估量,走了约有个把时辰,便开始左右留意,遇到处挂着垂帘、清风习习的茶寮,与奚指月商量坐下饮茶。
茶寮清静,只桌客人,多是走得倦了找个地方歇脚,坐下后低头饮茶,偶尔说得只言片语,也不喧闹。
与们相邻一桌坐的是位新妇,穿了身豆粉襦裙,芽白半臂,与同座的妯娌轻声说话,笑语晏晏。妯娌夸她一身新衣好,衬得人桃花,她便掩袖笑道:“还不是家里那位……说是这几日当差,不得空来,让我个儿买身衣裳回去,只要喜欢,多花些钱也值当。”
在妇人的笑语声,陆九思收回目光,奚指月身上的衣衫。方穿的多是青衫,没甚么特别的纹样,浆洗得多了,透出些旧白色。
陆九思心下一动,问道:“去买身衣裳如何?”
进了布庄,绝不缠金绣银、纹饰浮夸的布匹,只在诸种淡色之间流连。奚指月倒是耐心听了伙计的种种说辞,去那薄如蝉翼的绡丝,一一金的蜀锦。
行经处,垂挂着一匹月白微染的粗锦,垂顺却不比绫罗般轻浮,细密也不至如棉缣般厚重,染色介于白、靛之间,一如明月当空,天色微明时分。
陆九思一眼相,抬便要伙计抱下一匹,制成成衣。
奚指月回头了,忖度莞尔道:“似不衬你。”
陆九思道:“谁说是我穿?”
伙计已抱下了锦布,翻出簿册,人道:“是哪位要做衣裳?可记得腰身尺寸?”
奚指月明心顿悟,独独被这一问难倒,许久沉默不语。
陆九思调侃道:“总算有你不知道的事了。”
调笑归调笑,拦住伙计的动作毫不含糊,腕一翻便从方取过量身的棉绳,摆道:“用不着你,我来量。”
卷棉绳,绕在臂上,抬眼奚指月。方便举双臂,配合地让环臂虚抱,将棉绳绕了腰身一周。
棉绳贴着腰身寸寸收紧,人便离得越来越近。陆九思的额头几乎要撞上方胸口,终于扣紧绳,指尖在合拢处重重一掐,解开棉绳抛与伙计,道:“好了,按这尺寸来。做快些,明后日送到陆家老宅来,工钱只管找管家支取。”
伙计得了十银定金,欢天喜地捧着棉绳去记下尺寸。
奚指月朝柜台处了一眼,陆九思知在什么,开口道:“我记下了。”
以方的性情,在山上静修数,怕是都添不了一身新衣,从何知道己的腰身尺寸?不只是无所谓穿什么衣衫,方又何尝在意过要用什么菜,喝什么茶?以往在莫愁林竹舍留客,端上的菜品无一不是客人喜欢的口味,那用来待客的清茶,也是教习送来,随取了泡上,独处时喝的只是清水而已。
下得山来,远赴江陵,仿佛才沾染风尘,如凡夫俗般有了许多“想要”。
想要到这清河坊逛上一逛,想要买件讨喜的玩意儿带回去与小道童玩,想买下成套的酒盅,还想记下己的腰身尺寸,来日添衣便不需再量。
陆九思尤觉不够。往日是不曾察觉,如今既已知晓——
色声香味触,眼耳鼻舌身意,皆不可空。
想要六识生,想要解红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