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到家中的少爷接风洗尘, 陆家的晚宴不可谓不丰盛,分明只一桌家常菜,也做出了酒楼摆席宴请贵客的味道, 肉菜鱼虾,无一不备。往日最好吃食, 对美味珍馐如数家珍的人,此时却坐在桌旁沉默执筷, 胡乱塞了些饭菜在口中, 不知滋味, 如同嚼蜡。
陆九思从离开祭堂起便有些魂不守舍, 被二管家引入座席,也并不搭话,只漫不心地听着桌上几人谈天。听得小道童兴致冲冲地问了一句“江陵城哪儿好玩”,他手掌微松,竹筷歪斜,险些一头栽倒掉下桌。虽则及时神, 抓住筷子末端, 仍发出一声碰撞的声响。
小道童转眼瞧了, 放下竹筷, 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面颊, 比划一个丢脸的姿势。
奚指月坐在陆九思身侧, 同他一般宾主的座席, 与小道童相对而坐。
他抬头看去一眼,小道童马上收敛,重新拿起筷子,拨了拨眼前的菜碟,鼓起嘴道:“那到底哪里好玩嘛, 大人你都过那么多遭了,就我没过,都不说我听听吗?”
在旁作陪的二管家招呼几人吃菜,打岔道:“城中好玩的去处多了去了。你难得过,就让少爷带着在城中多转转,走到哪儿看哪儿也无妨。少爷?”
兜兜转转还到这个话题上,陆九思叹了口气。
他要知道该去哪里转转,如何度过接下去三天,就不会这么发愁了。
被二管家小道童齐齐注视着,他不得不开口道:“等我想想。”
奚指月浅浅笑了,似乎并无谓到底要去往何处,看些什么,只要与他同往,无一物不可观,无一景不可赏。陆九思许久没想出答案,他便道:“倘若想不出去处,先去清河坊走一走也可。”
陆九思大为诧异地看向他。
小道童说奚指月多次过江陵,十多年前对方毫无阻碍地出现在陆家老宅,如此种种都表明对方并非对这里一无知。城中诸种景色,游人如织的燕子矶、钱王祠,对方多半已去过了;生僻的衣冠冢、迷楼墟,又着实破败荒凉,不适合与人同游。
纵然他对江陵城中的景色烂熟于心,将文人骚客写下的小品游记倒背如流,要挑出几个与奚指月同去的地儿,也千难万难。雅俗均不妥,闹静亦非上选。清河坊作为又俗又闹的地界,走上一遭,衣衫都拧出半烟火气,一早就被他排除在外,奚指月偏偏说可以去走一走。
“这地儿好,这地儿好。”二管家拍掌附道,“您二位慢慢转,看到缺什么少什么,好都可以买。”
小道童吸溜道:“有好吃的吗?”
二管家将话接过去,一一细数起街旁吃食,竟认定他马上便要动身去那十里繁华的市集街巷了。
陆九思满心忧虑,若不饭后奚指月将小道童领走,他还要头痛几分。即便如此,他躺在铺满绣墩的大床上,依旧难以入眠,将床头的十景图册扫阅,翻得哗哗作响。
图册第一幅画的便清河坊。长逾七里、不足十步宽的窄街,侧商铺林立,人群拥挤,处没有大不同。
倘若真心要在江陵城中走走,怎么也不挑中这条繁华街巷。
若说其间有什么深意,他又着实想不明白。
疑惑的情绪在脑海中荡,冲淡了一路走的疲惫到陆家的好奇,让他在辗转反侧后,一放下图册便坠入深沉梦境。
梦中隐隐绰绰看到许多往事,似有个少年人相约要去最热闹的街市,衣华服,骑骏马,尝美食,赏灯花。
山上碧桃灼灼,人眉目如画。
当中一人意气风发,说得激昂,一人含蓄寡言,偶尔颔首。听不真切人的交谈言语,相握许诺的指掌却看得分外清晰。
次日醒,一激灵从雕花大床上翻身坐起,堆满枕头的图册、游记落了一地。陆九思将心一横,打定主意:不管对方如何打算,他都陪着走一遭就。
他振奋精神,穿好衣裳,走出房门,在老宅中先转了半圈。
清晨微凉,风徐徐。迎面撞的仆从勤恳劳作,各司其职,洒水扫地、浇花修叶,还有的拿了梯架,攀在高处费力擦洗横梁,他走,纷纷转身问好。
陆九思同几人闲聊句,问到厨房的位置,慢腾腾转了过去。伙厨中烟烧火燎,他在灶边看了看今早菜色,摒去生冷辛辣的几样,又扬手将大厨招过,嘱咐他多做一碗秋梨膏,润肺止咳。
转出伙房,他抖抖衣衫,在庭院中闲步一阵,散去身上烟熏味道。到仆人端着梳洗盆巾从廊下走过,他把人喊住,对那华饰不甚满意。担心仆人又带了熏香过去,他将用不着的饰物都挑了出去,嘱咐不必再添,又为小道童多拿了个束发的铜箍,这才让人送到客房中去。
而他自己在院中东西各走了五百步,算好时辰,早早去花厅坐下。
约莫过去半炷香工夫,奚指月牵着小道童走进厅中。
桌前刚摆好碗碟,粥菜糕点热气腾腾。秋梨膏也用瓦罐盛好,陆九思用棉布垫着盖钮,轻轻掀开顶盖,空中便散开混杂着蜂蜜气味的浓香。
奚指月在他身旁坐下,与他分了对竹筷。二管家有事操劳,自去忙了,没与他同桌共食。少了人在一旁插科打诨,饭桌上只闻碗筷碰撞声。
奚指月吃得斯文,的菜不他如何取食,皆浅尝一口,新添的秋梨膏却全吃了。
小道童依偎在他身旁,哈欠连天,一副没睡够的模样,紧紧抓靠着奚指月的手臂,才勉强撑着坐稳。即便这样,也有几险些睡去,脑袋耷拉,一晃头猛然惊醒。
陆九思他一贯生龙活虎,从没有过这幅精神不济的模样,担忧问道:“他怎么了?没事吧?”
奚指月轻轻摸了摸小道童的脑袋,柔声道:“昨晚闹腾,没睡好,今天怕要多休息了。”
小道童依依不舍地看向人,因着实在困,又不由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几滴泪水,迷糊得几乎睁不开眼。
“那我不出门,就在家里休息。你可得多带点好吃的,好玩儿的也要!”他说完自己重重地一点头,好像这事十分要紧,郑重地嘱托了人。
陆九思被他泪眼汪汪地一看,觉得自己出门走这一趟,好似真的身受重托,有绝顶要紧事要做。
站在清河坊前,面对乌泱泱的游人时,更感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