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思毅然决然拒绝了这么普通的提议。
倘若只有他一个人倒也罢了, 这拖家带口的,真要乘上软轿,一顶坐不下, 前前后后得四五顶轿子一溜儿排开, 多麻烦啊。
二管家训练有素, 见机极快, 即一声令下。
备好的软轿被飞快抬开,仆从洒扫的扫, 开路的开路, 迎客的迎客,直折腾出贵妃省亲的派头来。两名精壮的仆人不忘左右站定, 气沉丹田,同时合掌一推——
陆家的大门倏然洞开。
长久无人推动的门轴会发出嘎吱声响,以陆家的豪阔,日日往轴柱间添油也未尝不可,自然不会发生这种状况。几乎在一片阒静中,门内的景色便展现在众人眼前。
小道童早就对这座围湖而建的院子感到万分好奇,瞧见大门开了,脑袋一歪,扎起的小辫儿在空中一晃, 眼珠已滴溜溜地朝越来越宽的门缝中望去。
前一副老神在在模样, 仿佛万事不关心的江云涯和小白虎也克制不住好奇心,不分后地朝门中看去。
再阔气的屋舍他们也不是没见过, 可眼前的府邸不同。
这是陆家老宅。
是陆九思打小生活的地方。
在上无想山修学之前, 他都住在这座老宅里。
小白虎还好些,仗着毛发茂密,旁人看不出它的神情。江云涯一想到许多年前, 陆九思还是个半大孩童的时候,会在这座老宅里玩闹,穿着喜庆的大红袄子,头戴八宝帽,脚穿虎头鞋,胳膊展开还没三尺长,短腿也迈不开,跑得急了被院中的土石绊倒,直痛得哇哇大哭……面上便不由自主泛起一层薄红。
陆九思没留意他的神情变化。
和旁人一样,他也在大门洞开时便转头看向门中,目光看似平静,实则还是流露出些许异样。
这座老宅对他而言同样陌生得很,只是他不方便表现出来。眼底露出的微光不是别的,尽是好奇。
在场的所有人中,除了二管家和一应仆从,对陆家老宅最熟悉的人……是奚指月。
他执起陆九思的手,神色平静地朝门中走去。
旁人都未及反应,陆九思也是在被他牵着走出十数步后才回过神来。见两人已走近大门,将要迈过高逾一掌的门槛,他忙提醒了一句:“小心脚下。”
换来奚指月无声的笑。
他并非天目盲,此前为破知见障,过了一段睁眼不见物的日子。如今提境破障,已然能看见了。
便是以往,凭借对天地灵气、万事万物的感知,他也不至于被区区一段门槛绊倒。
他笑的并非陆九思的糊涂,而是对方的体贴与关心。
“从前这处立有一方影壁。”奚指月挽着陆九思跨过门槛,另一手虚指前方空处,温声说道,“你八岁时在院中击鞠,嫌弃影壁碍事,便给拆了。”
陆九思刚要问如今影壁何在,听到这一句话,即闭上了嘴。
二管家落后一步,跟在两人身旁,闻言倒是一叹,很是怀念道:“还是少爷亲自动的手。”
他展臂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拿着那么长的硬棍,在影壁中戳了个窟窿。唉,好险没给伤着。”
陆九思听得一愣,仿佛脑海中真浮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骑着比他高不了多的马驹,一手提了根价值百金的硬木梆子,满院子追着颗滚球跑,所过之处鸡犬不宁。
宅中没有合适的门洞,他便挑中了最宽敞的正门。嫌弃挡在门前的影壁碍事,他小手一挥,影壁便在众仆从的齐心合力下灰飞烟灭。更有甚者,连两扇对开的朱门都险些被他拆去,不为别的,就为了击球方便,用不着开开合合……
他还没生出太多感慨,奚指月已朝庭院深处走去,自然,依旧牵着他的手。
其余人陆续迈过门槛,跟了上来。
江云涯和小白虎见不惯两人如此亲近,却也没有良机将两人拆散。原无他,这儿不是他们的主场。
奚指月对陆家老宅的熟悉程度,恐怕连在此忙活了几十年的二管家也自愧弗如。仿佛府邸之中的一石一柱,都是在他的注视下垒砌而起;庭院间的一草一木,也曾在徜徉时拂过他的鞋履。
他开口的时候并不多,也不像一些过分热情的主人般喋喋不休,但所有走在他身旁,听过他三言两语说起陆家的人都能感受到,他对这座老宅无比熟悉,且满怀深情。
寻常人怎么会费神记住从长廊的一头走到另一头需要几步;常来梁上筑巢的燕子又能分几窝。
行事无忌如小白虎,也觉得这不是个插手或插脚的好时节。
众人在奚指月与二管家的领路下,观览了陆家府邸的风光。不如世人想见那般珠光宝气、金碧辉煌,迈过那道不算高的门槛后,感受到的更多是山林野趣。
门前那方据闻是毁于陆九思之手的影壁,其实拆了也无妨。
影壁的功用是遮挡门后风光,避免大门一开,便叫外人将院中景色看个通透。若是站在陆家府邸之外,即便大门洞开,能看到的也只是一抹苍青。
正对大门的是一座假山。山上郁郁葱葱,满是林木。山下环水,一束腰肢般纤细的溪流穿过桥洞,蜿蜒向远处淌去。
清溪接续,假山连绵,移步换景,叫人数不清穿过多垂花门,走过几座石拱桥。
山水之色始终未绝。
院中的珍禽走兽不知凡几。在妖族居地已难觅踪影的鸥鹭在潭边漫步,轻啄羽翼;红鲤群游过,如同在水中散开的一段红绸;更远处,猿猴的长尾卷挂在树梢,身影方才显现,便又消失在古木巨树之间。
众人一路走来,看得多了,在见到那棵足足有十围宽的巨树时,便也不觉得如何惊奇。
奚指月的脚步在树前一顿,脖颈微弯,朝树上望去。
陆九思也学他做了个仰头的动作。
巨树生得极高,也不知受了多雨露的浇灌能长得如此高拔,不仅远远高出屋廊,也越过假山,占据这方天地的至高处。
日光正好,照得满树圆叶格外苍翠,叶片的脉络丝缕可见,如碧玉般剔透。
一只寻常鸟雀绕树飞了半匝,敛翅落下。
没过多久,叶丛中便传来一阵阵粗噶的叫声。
难听得很。
陆九思听了几耳朵,就萌生出把窝掏了,把鸟赶走的心思。
他生出这种想法后,福至心灵,恍然明白了奚指月驻足的原。
“年一见到你,你正将它们的窝端了。那么多年过去,也不知又生了几代,怕是热闹得多。”
像是在应和他的说法,树上又响起几阵叽叽喳喳的鸟叫,散布各处,高低皆有。可以想见,这时若要将它们的老巢端了,一窝定然不够。
陆九思张开手掌,挡了挡晃眼的日光。
恍惚间见到树还是这棵树,树上却多了三五个瘦猴似的小孩。几人分头寻觅,身姿灵活,又是倒挂金钩,又是海底捞月,可惜找了半天仍旧一无所获。
等在树下的人急了,将众人都喊了回来,自个儿捋起衣袖,披挂上阵。
众仆人劝阻不住,连忙将树干围住,人人张开双臂,犹如要与分别多年的友人紧紧相拥。闻讯赶来的二管家急得满头大汗,绕树三匝,恨不能将身化肉垫,以免刚爬上树的小祖宗摔坏身子。偏偏巨树枝叶繁茂,众人仰头只能见到枝叶簌簌抖动,全然瞧不见人影。
久到二管家按捺不住,差人准备斧头开始砍树时,树梢间终于传来一声欢呼。
围在树底的人如释重负,预备迎接小祖宗下树,却迟迟不见对方动作。
与此同时,眼尖的二管家揉了揉眼,再三确认自己没有看花眼,在丛密的梢间,确实还有个人影。
年幼的陆九思坐在梢头,怀中揣着刚掏到的鸟窝,警觉地看向眼前人。
他没听到异样的响动,对方的衣衫也齐齐整整,并不狼狈,显然这人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要说是从院子里爬上来的……他可不觉得哪个仆人有这种本事,况且他家中也没长得这般好看的仆从。难不对方在他爬上树前,就已经在这儿了?
将眼前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见对方的目光总落在自己怀中,他心中警铃大作,抛开诸般念头,麻利地将鸟窝往身后一揣,严肃道:“这可是我找着的。”
对方没有声,半晌,朝他和煦地笑了笑。
简直好看坏了。
刚从二管家枕头底下偷出几册话本看得半懂不懂的小孩儿心念一转,拖长了声音道:“不过嘛……也不是不可以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