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清辉遍洒, 两人才离开清河坊。
市坊中如他们一般流连忘返的人知凡几。
外服役、多月未归的将士买了两盒胭脂,小心揣在袖中,着送自家婆娘, 免得她总觉得自己起了褶子,如邻家妇好看。老人攒了大半个月的铜板, 趁农闲时来买把趁手的镰刀,秋收时多割些稻谷, 过个好年。孩童知忧愁, 抓着一串将要化开的糖人, 满街乱跑, 穿梭来回。
夹道灯火随风飘摇,一路超前延伸开去,有如奔流止的长河。人行其中,说尽的热闹欢喜。
两人慢慢悠悠回到陆家老宅,意外,深宅大门紧闭。
看来再忠心的仆从也要睡卧休息, 到这时分, 早已进入梦乡。
陆九思欲惊醒众人, 刻意放轻步子, 慑住护宅的狼犬, 悄无息推开大门。
门被顺利推开一隙, 他转身招手, 邀奚指月过来。堤防中开的门缝又被人从内推开些许,当中钻个扎着两髻的脑袋。
小道童如泥鳅般顺滑地钻门缝,十指绞紧,仰头看他。
陆九思被吓了一跳,下神后问道:“怎么还睡?跑到这儿来玩耍?”
“睡着。”小道童摇着脑袋, 目光紧紧黏在他手中各色提袋上。见他没有分一份送与自己的意思,又慢吞吞转眼去看奚指月,盼着自家大人能记得门前的殷殷嘱托。
陆九思朝奚指月望了一眼,挑眉示意,随后对小道童道:“再睡就长高了,该会一直做个小萝卜丁吧?快去睡,我带回房。”
小道童着急道:“大人!”
奚指月回看了陆九思一眼,无奈摇首,开口道:“是该睡了。”
看两人都把答应自己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小道童深感自己苦苦等到半夜的心血都白费,委屈得险些哭来。
在他垂下脑袋,将要认命的时候,陆九思忽从诸多包裹中分一个,两下拆开黄纸,拎那只指南龟,在小道童眼前一晃。
小道童双眼一亮,敢置信地问道:“我的吗?”
陆九思点了下头。
小道童一把夺过指南龟,揣在怀里,生怕他尔反尔。
陆九思大方松手,将一个又一个纸包塞进他怀里,吃的绿豆凉糕、糖葫芦串、片皮烤鸭、鲜果子,玩的陶人木偶、拖尾风筝、蛐蛐儿罐、绣花滚球,又有一身玄色小衫,两只珊瑚发箍,直堆过小道童的头顶,压得他人矮半寸。
“这个,这个也。”
小道童高兴得找着北,当下便要把满怀包裹都抱紧,再一道扑进陆九思怀里。纸袋遮眼,他没能看清方位,埋头扑来,几乎要撞上大门。
奚指月伸手将人拉住,又接过他怀中堆得高的两个纸包,替他提了。
小道童双颊涨红,兴奋说道:“大人,这都是我的。”
奚指月笑道:“自然是的。”
都是些小孩才喜欢的玩意儿,便是他们再小上十岁,也是玩了的。
小道童嘿嘿一笑,将脑袋埋进怀中,与那只指南龟脑袋顶着脑袋,又张嘴在旁边的凉糕上咬了一口。要是只长了两只手,他恨能将所有包裹都时拆开,看个清楚明白。
陆九思推开正门,先跨了进去,低招呼道:“回房慢慢拆看急,先进来。”
他现下说的话比奚指月还管用,小道童闻言一马当先,立刻挤进老宅,还频频回头催促,让他家大人快些跟上。
他一双圆眼是盯着怀中包裹,就是转望向奚指月,唯独没看向脚下,习惯性迈开一步,够高,正踢在门槛上,短小身子一时失去平衡,咣当栽倒砸进老宅中。
紧随他和地面石砖亲密接触的是琳琅满目的纸包。
轰然巨响惊动了看家的狼犬,引得它们怒目圆睁,狂吠止。睡熟的护院们被犬吠惊起,以为宅中遭了贼,坐立披衣,一把抄起班房中的铁棍、刀斧,气势汹汹赶来。
这时再要阻止已经晚了。
当值的护院,惊梦的侍女,浅眠的二管家,所有披着衣衫来一看究竟的人,都看见了院门前的光景。
两人为何迟迟夜归,满地堆积的奇玩意儿从何而来,如此种种,始作俑者作第二人。
无数复杂的目光落在陆九思身上。
陆九思镇地从地上拔起小道童,拍干净他身上的尘土,朝众人挥一挥手,道:“时辰早了,没事都回去睡吧。”
仆从们白日扫洒屋子,都已疲累,听得吩咐转身离去,庭院中很快只剩下寥寥几人。小道童也抱着包裹看向卧房,望眼欲穿。
陆九思送他走了两步,直走到廊下门前,这才生一丝难为情的情绪,甚确地对随其后的奚指月说道:“那……明早见?”
次日一早,是奚指月早早在花厅候着。
他换下平素穿的旧衫,着了一件衣。衣色月白,如碧空万顷,腰间系有暗青丝绦,下垂玉佩,正是昨日于清河坊投壶得来的那枚。
人衬衣,衣衬人。
陆九思一眼见了,没到布庄伙计的手脚麻利,那么快就制好成衣,送上门来,更没料到奚指月会换上。
厅中只他一人,二管家在,连吃饭从落人后的小道童也见踪影。
陆九思在奚指月身旁坐下,询问一,得知小孩儿昨晚得了一大堆奇玩意儿,一样样摆弄过来,玩到黎明方休。清晨才刚躺下,这时节自然起来。
陆九思回起他昨晚的兴奋劲儿,觉得会有如此下场是毫意外。
他唤来一名仆从,嘱咐将几样糕点汤粥都继续热着,等小道童睡醒了再送去他房中,免得饿着。
仆从过了许久才匆匆赶到,记下他的吩咐又匆匆走了,忙得脚沾地,额头热汗直流。
陆九思奇道:“昨日就进进忙个停,怎么今日看起来更忙了?若是忙过来,何再找些人搭把手?”
厅中除了他便只有奚指月,沾俗务的人听得他似是玩笑的抱怨,应道:“兴许忙过这阵子就得闲了。”
陆九思也是,这么大的家宅,总能常把一名仆从当两名用。长此以往又加工钱,府上早就跑得见人影了。
他思忖道:“既然这么忙,也知还有没有多的人手准备行具。”
奚指月道:“离得远,需准备。”
两人说完相视而笑。
半晌,陆九思收了笑意,故作玄虚道:“怎知要去的地方远,若是在城郊十里,没有行具怎么是好?”
昨日两人去了清河坊,行至中夜,将市坊都逛遍。今日该另寻个去处,奚指月既然没说,那自是由他来。
他细细思索半日,才这么个地方,应当适合与对方游。清早才下的主意,又曾说口,对方没道理能猜到。
世间若有读心术的功法,以对方万法皆通的造诣,倒还有几分看破的可能。可又哪有这等邪门术法?
奚指月但笑语。
陆九思恍然大悟道:“诓我的?”
奚指月道:“是。”
陆九思回道:“那将猜到的地方说与我听听。”
奚指月从妄语,既说了那地方离得远,两人了陆宅,沿湖北上,徐行里有余,便见青山环绕。
江陵城中无有峻岭险峰,山高只近百丈,胜在林木葱郁,古刹繁多,钟杳杳,有清幽之意。
他们登上的小丘更是如此,行道隘隘,前后均见行人。走至山腰,方见到一座小庙依山而起,青瓦黄墙。寺前桃树成林,暮春过后芳菲已尽,余下绿叶蓁蓁,照眼相迎。
桃林之前,古碑斜立。
篆笔所书“古鸡鸣寺”四字碑文,与两人门前奚指月临空所写毫无二致。
江陵十景图册中,此居其一。
传闻百千年前城中一户人家虔信佛门,年年开春时分便来山中小住一旬,闭户清修。这家小姐年方二八,正是思春年纪,耐住禅修清苦,终于在大和尚们唱经念佛时偷偷溜宝殿。
殿外桃红如绯云,点染山眉。
有人摘花树下,乘鹤而去。
古庙肃静,佛法庄严,梵音遍周远闻,拦住一刹间芳心暗许,诸相乱心。那小姐痴痴在林中站到夜深,也见摘花人折返,直到庙中和尚寻来,方恍恍然与他们归。
小姐自此相思成疾,一病起。
庙中和尚来劝,都说那桃林中人乃是天上仙人,下凡摘花,过是为了酿一壶桃花酒。今次酿成,醉醒后已是来年,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待到天上一年过去,凡世早已是沧海桑田。何苦等来?
那小姐明心见性,大彻大悟,于桃林中断尽青丝,遁入空门,又发下一愿:
愿世间再无求而得之情。
愿世间再无思而见之人。
时移世易,古寺山门塌了又起,寺中和尚换了知几辈,只有桃林依旧。
此时暮春已过,山中见行人。若是早前一两个月,山寺桃花始开,便可见往来游客络绎绝,祈福红绳系满桃林。
皆是年轻男女,结伴游,前来祈求一段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