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千里从未想过, 有朝一日能够平静对待自己的过往。
他曾经为此感到愤怒,随之惶惑,终于习惯了用冷漠讥诮面对人世间的万事万物。
然而再次看到幼时的自己为血统不同, 为其他幼兽冷落排斥, 年纪稍长, 被迫接受终有一死, 死后内丹仍要归于族中所有的所谓宿命,他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 这过往都已经离他远去。
曾经萦绕于耳畔的嘲笑、讽刺、非议、绵里藏针的夸赏, 都如同退潮般渐渐不可听闻,留下的是别样的吵闹声。
“完了完了。我是不是要不好了?”
“来接应你啊!”
“糟头子又有什么坏主意?”
“……”
还有更久远的, 为了丁点小事就拌起嘴吵吵闹闹,打不过吃了瘪,又绝不情意切地投降认输,记恨从不隔天,连为什么生气都忘了,还鼓着气要和他一较高下。
同一个人的声音竟然可以那么热闹。
让他想起上元灯节,闹市街头不断绽的焰火。
在这样的烟火下,原本不能相信的都可以相信了,以为没有的也在下一个路口相逢, 一切都是人间最寻常的气象, 他终于拥有。
他的心境前所未有的平和,就连在白雾中看到那个和陆九思有三分相像的青年, 也不再恨。
爱屋及乌, 甚至回想起当初自己从冰湖脱身后为何没有独自离去,转而一路跟上对方的缘由。想看看这样看似单纯的人会不和旁人有所不同,想看看对方身上是否拥有鲜明炽烈的爱憎, 远胜利弊纠葛。
于是一路跟随对方穿过山林,来此人间。
最终来到眼前这个雨夜的破屋。
那段时日他精气尚未恢复,经日昏昏沉沉,依稀记得青年抱着它东躲西藏,从未在同一个地方久住。有时连夜奔逃,寻不到住处,只能寄居在破败的神祠里。
如今他进过蜃楼,已然明白青年正带着他躲避妖族和一众修士的追捕。敌人的修为与势力都远胜于己,青年应付起来相比极其吃力,以至于最后不得不放弃。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也许正是经历了连日的疲惫颓丧,青年才做出那个决定。
只见青年抱着小白虎,将它轻轻放上方桌。
屋外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时有银紫色的电光划破夜幕,若将天顶裂作两半,从豁口处倾泻下沛然雨水。
屋中灯烛被狂风吹灭,引绳又被雨水浸湿,无法再次点燃。只有在电弧闪过的短短瞬息,屋中被映照得有若白昼。
也映出青年袖口的一点冷光。
在下一次电光闪起时,看清那是他握在手中的一把短刀。刀尖向下,正对着小白虎的心口。
眨眼间,凝结在刀尖的一点寒光悄然消失,没入小白虎柔软的绒毛中。
刀锋穿透表皮,殷红鲜血从刀口喷涌而出,溅了青年一脸。
几乎在同一时间,小白虎从沉睡中惊醒,陡然睁双眼。剧烈的痛苦让它的身体下意识作出反应,四肢一蹬,甩脱了那柄插在它胸口的短刀!
短刀被甩出数丈之远,撞上土墙后掉落在地。青年也被迫后退数步,堪堪稳住身形。
这一蹬之力非同小可,却没能让小白虎站起身。
它的四肢仍牢牢贴在桌板上,每抬起半寸,就会被束缚之物重新扯拽回去。
在这张方桌上,不知何时已缠满三圈铁链,链条均由两股绕成,每股粗逾拇指,环环相扣,铸成绝难断裂的锁链,将小白虎的头颈、腰腹、四肢都扎捆在桌上。
它看清此时处境,挣扎得愈发激烈。
铁链暂时无法摆脱,分量不足的木桌却被它的巨力撼动,两只桌脚高高翘起,轰然落下,登时显出一条半指宽的裂痕。随着小白虎的挣扎,裂痕不断向上蔓延,吱嘎声绵延不断,木桌眼见就要解体。
正在这时,青年将一只手掌轻轻贴上桌面。
他的力量根本不能和小白虎相比,手掌贴合后,非但没能按住晃动不已的木桌,还被带得身形一晃,腰侧撞上桌角,痛得嘶了一声。
小白虎的眼中流露出带着讥讽的寒意。
然而青年出手按住桌面只是为了略作支撑,另一手扣住符纸的动作是他的本意。在剧烈颠簸的木桌上,他觑准小白虎喘息的空档,将一纸早已准备好的符文贴上小白虎的前爪!
符纸被青年揉得皱皱巴巴,符文也难以辨认,但在符纸贴上前爪的一瞬间,小白虎如受击,指爪顿时无力地垂落下来。锋利尖甲划过桌面,发出一连串折磨人耳的摩擦声。
青年毫不犹豫,将袖中取出的另外三张符纸接连打在小白虎身上。
每打一张,小白虎眼中的寒意便盛上几分,当青年彻底制住它,弯腰去捡那柄掉落在地的短刀时,它眼中的金芒几欲燃烧。
青年一拾起短刀,就对上那双燃着熊熊烈火的眼睛,他微微一愣,随即用左手遮挡住小白虎的双眼,平静说道:“别看。”
小白虎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或许是那条铁链,四张符文,已经让它失去了回应的力气。
青年重新将刀尖新对准小白虎,将要压低刀刃时,忽然瞥见锋刃上不只有血水,还有掉落在地时沾上的尘灰。他收回手腕,用衣袖仔仔细细地擦拭刀刃,直到血水和灰土都被抹去,变作袖口斑驳的暗痕,新竖起刀尖。
刀尖再次没入小白虎的心口,比上次刺得更深,小白虎的四肢只是微一抽搐,却没能像片刻前一样有力地蹬踏,甚至折腾不出一点响动。
屋中只有雨水渗透碎瓦、砸落在地的淅沥声。外边的电光愈发妖异,落雷声也似由远而近,暴雨越下越大,漏雨的屋子里很快积起一个个凹凸不平的水洼。
束缚着小白虎的木桌也难以再保持干燥。
一片屋瓦被狂风卷起,雨水争先恐后地挤入破口,冲落而来。
先砸上的却是青年的后颈。
他微俯下身,全然遮罩在小白虎的上方,瓢泼大雨顷刻打湿他的后背、头颈,从衣领处钻入,顺着单薄的身子蜿蜒而下,终究和低洼处的积水汇合而一。
青年的衣裳很快被浸透,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将他的整张面庞也变得湿漉漉。眼睫不堪其重,便有一滴落水顺势划下,滴落在小白虎的胸前。
那刀锋仍稳稳地扎在心口。顺着伤口流出的鲜血越来越红,像是有人剥去了辰砂掺有杂质的外壳后,得到内里最纯净的丹砂。
那血水也不像先前一般轻透,变得愈发粘稠,如若不是还有汩汩鲜血从伤口涌出,几乎让人感到它们随时会停止流动,凝成一粒粒血珠。
青年的手指在桌上划出一道浅痕,引着血水像同一处流去,在浅沟的尽头,是他早先放在桌边的一只瓷白净瓶。
滴答。
滴答。
血水的滴落声混在嘈杂雨声中,几不可闻。那瓷白净瓶却似被人浓墨重彩地涂抹数笔,瓶壁眨眼染上血色,又于瓶底聚起浅浅一掬鲜血。
这就是他的心头血。
虽然效力不及内丹,也足以让人修为大涨、境界稳固。
青年要取走服用,也是寻常。澹台千里心道,他可以原谅。
为对方也姓陆。
为对方伤害过他,数百年后,他有机缘遇上另外一个人。
狂风夹杂暴雨穿堂而过。
风雨落在屋中满是积水的地面,落在杂乱无章散落的上百本书册上。
澹台千里在数百年前从未见过这一切,这时随意一瞥,却见其中许多书页已被雨水浸透,纸张泡得发胀,墨字也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几本散在角落的书册得以保全,被乱风吹开,纸张一页页翻过,露出满页的圈点勾画,还有密密麻麻的手批夹注。
全都是隐匿身形符文,追寻行踪的阵法。
青年倒也勤勉,猜到对手在利用阵法追踪他们,便临时学了许多掩藏行踪的术法。
可惜力有不及,仍被找到了。
狂风呼啸,灌进另一侧的窗口。
书页当空一顿,呼啦啦从后往前翻过,最后翻在格外杂乱、满是批注的一页。
瓶中的血水越积越多。
小白虎失血过多,已然失去意识。破屋外却忽然响起无数逼近的脚步声。
青年微闭上眼,猛地拔出短刀。上药、止血、包扎、松绑,每一个动作都没有停滞,仿佛事前已经在脑海中将这一切演示了无数遍。
一张沾血的符纸被贴上木桌,转瞬就将方桌连同残留血迹焚烧得一干二净。
屋外的风雨声混杂着脚步声,愈发近了。
隐约间还能听到几声低沉威严的问话。
“就是此处?”
“阵法所示不出错,长老若是不信,不如自行查探。”
“不必,我能察觉到,近处确有他的气息。”
青年抱起软成一团的小白虎,珍之之地放进箱柜,将要合上箱盖前,忽又转念,将小白虎的身子朝外一托,屈起食指,在它脑袋上弹了一下。
“我可为你倒大霉了。”
书册翻开的那一页,只记载了一种术法。
说的是辨识妖族气息,全有赖于心头血。若是将过半心头血注入旁人体内,一应追踪法门都会偏误。是为金蝉脱壳之计。
青年将瓷瓶里的鲜血融入体内,穿窗而出。
漫天电光照亮那道瘦削身影。
澹台千里心中微动,张口欲言,却被人讶然打断。
“我拜托阁下打伞,阁下打我做什么?”
定睛看去,白雾连同诸般景象已然消失,眼前仍是一片荒原,晴空烈日,瘫坐在地上的人没个正形,有气无力地朝他抱怨。
而他不知不觉间屈指一弹,正弹在对方的脑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