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许多情绪浮上心头。
有数不清的话想要说与眼前人知道。
最后都变作同一种释然之后的轻松愉悦, 不计较前尘往事的快慰豁然。
“我的运气,是好的。”
对方同他说过,他会遇到那么多不好的事, 无数次被相信的人背叛, 是因为运气不好的缘故。
是因为从前他没有遇见对方。
可当初那个名叫陆谨的青年却取了他的心头血, 为他引一众追兵。
他之所以从来不知道大长老策划过这桩阴谋, 也未曾因此受到伤害,是因为有人代他承受了这一切。无论是天罗地网般的追捕, 狠绝残酷的阵法, 都有人挡在那只昏睡沉沉的小白虎身前,以瘦弱的肩头一力担下。
在雾气生起前, 他看到那个身影被漫天电光照亮,令人目眩神迷,又终消散无形。
他不知道这口雾气的效用何在。
也许是勾起他内心最为痛苦的回忆,叫他看清一幕幕被人背叛的场景,也许是为叫他看看午夜梦回时曾恨绝心头的往事,扰乱他的心智。
可他看见的、想到的,却远远比这多得多。
他看到青年不曾背叛于他,甚至代他承受了本不必有的苦难,在那样残酷的光火下绝无可能幸免于难。
青年如此年轻, 不曾婚娶, 倘若在那时业已陨落,如何能留下后代?
如若没有继承青年血脉的后代, 他如何能从“陆家后人”身上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气息?
那般自然而然、再熟悉不过的吸引, 不来自于对方的骨血,而是更深沉的,更不易随时移世变而改换的什么。
是神魂。
在对方的神魂深处, 定然有殷红一点,曾为他的心头血所染透。
电光残影与眼前所见,乃是同一个人。
何其有幸,岁月没能磨灭这点气息,数百年后,又让对方重新走进他的目光之中。
说什么从前运气差、没能碰上的胡话。
他们早就遇见。
临近黄昏,荒原为之染上瑰丽的浅红。尘沙俱静,挽月河的水波拍打河畔,也极温柔。天地间原本弥散的血腥、紧迫、杀伐气息,不知何时也都消散了,只剩下干净冷冽的风,仍从两人当中无声吹过。
澹台千里收回手指,轻轻揉揉被他弹红的额头。
陆九思唔哇一声,怒斥道:“别想打个大棒,给个甜枣,我记仇呢。”
澹台千里笑道:“日后再不会。”
“不会什么?”陆九思听得一愣,连腹痛头痛一时间都忘,奇怪地看向他。
澹台千里道:“绝不再欺负你。”
陆九思震惊道:“真?!”
澹台千里道:“真。”
陆九思道:“……哪种欺负?”
见澹台千里蓦地笑一声,陆九思微微发恼,但这事干系重大,他连病痛都暂且抛不想,更不可能因为对方笑上一声就住口不说。绷紧面皮,他正色道:“笑什么?很正经的,随便乱弹人脑壳是欺负,隔三差五就嘲讽人也是欺负,你说的是哪一种?”
澹台千里问:“你能数出来的有几种?”
陆九思一翻白眼,觉得他这么问多半没什么诚心,张口便道:“那海去了,说到明天也说不完……”
澹台千里道:“你能数出来的,日后本尊——我都不会再犯。”
“不会吧。”陆九思狐疑地望他一眼。难道他真能良心发现,看在自己辛辛苦苦打败六名长老的份上,知道感恩了?
不,不,绝无可能。
陆九思连连摇头,一手捂住胀痛的脑袋,一手来揪澹台千里的面皮。
从前对方曾经怀疑他被人夺舍,这时他也怀疑从河底冒出来的这个,不是澹台千里本人。难道是大长老假冒的?
澹台千里拨开他的手臂,陆九思以为他又要仗势欺人,张口便数落道:“你看——”这一眨眼,就出尔反尔!
澹台千里却没来捉弄他,只是弯腰捡起掉落在地的诸色内丹。
赤橙黄绿的内丹被他随意捧在手心,像是小贩沿街叫卖的蜜糖,专染漂亮的颜色骗骗小孩,实际上不值几个钱。
两者只是模样相像而已,价值却有天壤之别。
眼前任何一枚内丹,若是抛出去,都少不得会引来一群修士抢夺。
遑论这么一大捧。真要都吃下去,恐怕能立地成仙。
看澹台千里的意思,就是要他都吃下去。
陆九思为难地从他掌心捡起一枚内丹,放在眼前看又看,犹豫着一口含住。
澹台千里不知从哪拾得一把行旅人丢下的破伞,竟然真的撑起来,替他挡住落日余晖。
陆九思起初战战兢兢,但他心宽,过一小会儿就习惯了,能壮着胆子让对方将伞打点,免得遮挡视线,叫他看不清周遭风光。
他一连吃四颗内丹,撑到开始止不住地打嗝,澹台千里收回紧盯他不放的目光,重新将手指搭回他的腕上。
陆九思又打个嗝,忙用手掩住嘴唇,生怕又吐出口白雾。
“无需担心,那口雾气已经散了。”澹台千里口说道。
陆九思试探着将手掌挪开稍许,对着掌心哈口气,果然不见浓雾。他舒心道:“吓死了,以为以后都要戴着面罩过活了。”一口就吐出满嘴雾来,谁受得?
想到这群妖族长老都不是省油的灯,内丹恐怕也毒得很,他不放心地问道:“吃那么多东西,不会有事吧?”
澹台千里缓缓摇头。
陆九思面上一喜,没重新活泛起来,就见对方笑眼看他,一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
陆九思好奇地看向他。
这身强体壮的,也会胸口痛吗?难道是先前在河底打斗,受什么暗伤?
忽然间,对方将五指倏地一握,指间光华流转。
被他握住的,赫然是一颗白底混金的内丹。和不久前他们在妖族神殿中见过的一模一样,不过金丝更盛,几乎遍布珠身,周游不息。
“你、你、你做什么?”陆九思连连摆手,回头朝荒原各处望几眼,生怕平地里冒出个探子,横插一手,夺走内丹。
那些长老的内丹也就罢,吃不过能增强修为,不至于惹人争破了头。
对方手中正握着的可是所谓妖族圣药,能活死人,肉白骨,正新鲜着,谁见不会眼红?
“快收、收、收回去!”陆九思一边回首,用身子遮挡住那枚内丹的光华,一边招手催促对方,莫把这等宝物随意拿出来显摆。
澹台千里笑声道:“为什么要收回去?”
陆九思心道头痛的是他,怎么看起来对方的脑子比他要不清醒,飞快道:“丢了怎么办?快点,这光太盛,我帮你遮一遮。”
澹台千里任他催拍,不动如山。
等到陆九思双手并掌,罩在他指缝之外,想要替他遮挡珠光,这将手一松,任内丹掉落在陆九思掌心。
“借你一用。”
陆九思一接到内丹,白珠当即光芒大盛,他用上两只手都遮挡不住,甚至想直接揣进衣兜里,用布料遮光。恍然间反应过来,将双臂朝外一展,把内丹往对方怀里塞,问道:“借我做什么?”
“答应救你一命。”澹台千里镇定自若,也不伸手来接。
陆九思想了想才回忆起对方在妖族神殿中的威逼利诱,说有法子救他一命,但不能白救。法子多半说的是他的内丹,既然都能活死人,修复残损的神魂自然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可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要是真的拿了对方的好处,自然要答应对方的要求……
“不,不必。”陆九思感觉手中捧着的就是个烫手山芋,接也不是,扔也不是,目光一转就看向澹台千里的双唇。
给他硬喂下去?
澹台千里勾唇笑笑,一手包住陆九思的手背,托住他的下颌,将内丹兀自塞进他嘴里。
陆九思心道不会吧又来这一招,没咽下内丹融化而成的浓水,便见对方的金眸近在咫尺,眨眼时几乎能碰到柔和覆在眼帘上的睫羽。
大地震颤,他的唇瓣也微微一抖。
远方地平线上烟尘滚滚,长老的相继陨落终于惊动妖族,让他们无视族中禁令,如潮水般涌来。
在被潮水淹没之前,澹台千里变回原形,陆九思默契地轻身一跃,攀上白虎后颈。
白虎在荒原上一骑绝尘,驮着他跨过挽月河,穿过安西城,在杨花柳絮间疾驰而去。
无数光影在他眼前飞快掠过。
忽见官道旁马蹄阵阵,山匪正围住一群满载而归的行商,刀光毕露。
他们只打个照面,就将这群人抛在脑后,等陆九思想起那行商的面容十分熟悉,抓紧白虎的后颈,想劝它回身救人。
白虎已急停回转,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蹬踏山匪的马队,救下原本绝不会救之人。
陆九思只来得及朝冯家二人一扬手,就被迫再次抱紧白虎后颈,躲避仍未放弃的妖族众人,朝天地之间遁去。
在他身后,满城柳絮为奔驰带来的轻风扬起,方才徐徐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