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雾气迎面喷来, 陆九当即屏住呼吸,一蹦三尺远。但忘了自己还在河上,情急时踏波而来, 停留一息两息功夫都不打紧, 待得久了, 提纵不成, 要蹦也只能往水里蹦。
人掉进河里,就会湿。
眼看一身本就不怎么干净的衣裳马上要浸得湿透, 衣领忽的被人叼住, 身子随之稳稳悬在半空。
这动作也很熟悉,紧接着就该是被甩上后背。陆九张开双臂, 做好准备,在身子一轻时既快且准地抱住了白虎的后颈。
该死,这家伙背上也是湿的。
陆九抱着一撮沾水的毛,心中郁郁,暗道,这时对方要是变回人形,将提在手里,就不会湿了。不过要变回去,少不得得赤身裸.片刻功夫, 在荒原上找不着衣裳, 那就不只是片刻而已……对方多半不乐意。
白虎不知他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将人稳稳背住, 方才回头去看蜃龙。
蜃龙在吐出最后一口长气后, 宛若被抽出筋骨一般浑身瘫软下去,再也没有作恶的力气。它沉重的身躯没入河中,溅起大片水花, 苍老丑陋的头颅搭在河心洲上,眼帘耷拉,半遮住浑浊的眼珠,不甘地看向两人。
白虎驮着背上的人,转头叼起蜃龙的身躯,涉水而归。
挽月河既宽且深,河水转瞬没过它的四足,湍急水流从它足间、身侧穿过,没能动摇它一丝一毫。
白虎步子稳健的穿过长河,将口中叼着的蜃龙随意抛下。
这时它才看清河畔已齐齐整整地堆放着四位长老。长老个个显露原形,模样狼狈,有的断手,有的断足,俱都没有再战之力。将们打倒的人还嫌不够,不知从哪找来一根绳索,将们两两捆作一团,在结口手腕一抖,打了个花结。
蝴蝶似的花结系在长老们枯瘪的肌肤上,极不相衬。
这事一望便知只有一个人做得出来。
白虎一回头,只见趴在它背上的人双手一松,顺着它的背脊朝后滑去,抓住它的长尾在空中一荡,动作漂亮地落在地上。
“都湿透了,还不如我自己游回来。”
陆九抬起手臂,对着日光一看,衣袖湿了大片,胸前衣襟更是湿得透透的,直黏在他的身上,忍不住要伸手去拨拉。不管怎么提拎,总还有些湿透的衣料紧紧地贴黏在他的肌肤上。
白虎却自在许,站在他身前,头颅猛地一甩动,抖落沾在身上的河水。
水珠顺着绒毛四散迸落,在日光映照下宛若一粒粒莹润珍珠。
陆九看着艳羡不已。
可惜没有这本事,只能老老实实解开罩在头上的长衫。
手刚碰到领口,忽然响起自己为什么会穿得这么严实。就是因为澹台千里专门警告过,河上白雾凶险,让他不要轻易去碰。
白雾都是蜃龙吐出来的,小心没有沾上,可是先前对方朝的头脸喷了一口气啊?
那口气说不清是香是臭,总之闻了不太舒服,像是将要发霉的衣物、过了夜的面汤,越想越难受。
“完了完了!”陆九将刚松开的衣襟拢好,扯好罩头的衣衫,道,“我是不是要不好了?”
白虎抖落完一身水珠,转头朝看来。
一双金眸穿过珠帘,目光流露出的情绪一言难尽。
陆九还在自顾自道:“不会吧不会吧,那老头儿就这么坏,人快不行了还朝我喷毒气呐。”
提剑解决了六名妖族长老,又往挽月河上跑了一遭,气力消耗过大,这时歇下来自然会觉得手软脚软。
但惦记着被喷的那口老雾,以为是陈毒生效,当下将剑一收,大大咧咧坐在地上,仰头朝白虎道:“你看一看,有两个被水冲远了,捞不回来。想找的话去下游,估摸着挂在哪个水湾里了。”
“剩下的都在这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不必谢我。”
“啊,跑了一路都没能吃上点热乎东西。”陆九揉了把肚子,感到腹部似乎瘪下去了半指,愁道,“谁能想到有朝一日,我竟要做个饿死鬼?”
白虎迈步而来,在他身前站定,一扬爪便将遮在脸上的衣裳拍了下来。
遮上衣裳时,陆九心灵手巧的拉扯好两只袖管,正好在脖子前边打一个结。被这一拍,结散开了,剩下两只袖管还软趴趴地搭在他身前,左右各一个。
陆九愣了一下,握住右边的袖管,晃动小臂,朝对方摆了摆手:“好久不见。”又要捡起袖管。
“什么东西都往脸上招呼,也不嫌脏。” 白虎口吐人言,嘲讽的话和从前如出一辙。
陆九和对方吵习惯了,也没觉得自己和妖兽争辩有什么古怪,认认真真反驳道:“刚才没遮住,现在要遮一会儿。万一那雾看着散了,其实没散呢?”
白虎道:“瞎操心。”
陆九不服气道:“不是你说的,白雾凶险,让我别碰吗?”
白虎高深莫测道:“眼下没事了。”
陆九问:“真的?”
趁分神之际,白虎一口叼住挂在他颈侧的长衫。
陆九只觉得脖子被蹭得微微发痒,转头看去,眼前光芒一闪,澹台千里已变回了人形。
也不知他是如何动作的,变回人形时,从陆九身上扯下来的衣裳正好当空扬起,飘然落在,双臂一伸便套了进去。
陆九:“……”太奸猾了!说什么眼下没事,分明就是看中了挂在脖子上的这身衣裳!
这身衣裳不太合身,澹台千里也没强求,随手系好腰带,扣住眼前气鼓鼓的人的手腕。
“看看。”
“看什么看。”
“看看有没有事。”
澹台千里在他腕上一弹指,注入一丝真气。
陆九看着高深莫测的神情,问:“那是有事还是没事啊?”
澹台千里没搭理,径自朝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蜃龙走去,引得身后的人连连抱怨。
“好歹也是为你受的伤吧,安慰我两句也好啊……没有良心!”
澹台千里只当耳边风,听着也觉得有些好笑,走到蜃龙身旁,屈膝半跪在对方颅侧。
和记忆中阴沉狠辣的大长老相比,倒是变回原形后的蜃龙更显老态。那些覆盖周身的鳞甲被日光晒干,色泽暗淡,显出凹凸不平的褶皱,更不必说被拔了逆鳞又刺了一剑的伤口处,血洞间露出的筋肉干瘪萎缩,没有丝毫鲜活气息,一如行尸走肉。
澹台千里没有陆九那么好心,不管对方会不会闭气,见它面朝向下也懒得替它翻身,只将五指搭在蜃龙的颅后。
蜃龙察觉到逼近的危险,艰难翻身道:“你——”
“你活得够久了。”
澹台千里说完,五指如锋,插入它僵硬的皮肤,在头颅与脖颈之间简单翻索,取出一枚墨黑色的内丹。
内丹宛若被墨汁浸透,中有絮细流转,色泽深浅不一。模样看着虽不显眼,但隐隐散发出强大的气息,毕竟其间凝聚了大长老毕生的修为,不可等闲视之。
澹台千里松开瞬间失去眼中神采的蜃龙,折身返回。
平摊掌心,将内丹递与陆九,道:“吃了。”
“吃了?”陆九诧异地看向,伸手在内丹旁比划了一下。
这枚墨色内丹径长一指,比鸡蛋还大个,色泽如石,看着也十足坚硬,一口吞下去,不是崩坏了牙齿就是噎得半死不活,怎么个吃法?
陆九忙摆了摆手,示意这玩意儿谁爱吃谁吃,敬谢不敏。
大长老要是看到他的宝贝被这样嫌弃,怕是能气得死了又活过来。
“那雾惑人心智,不想日后夜夜做梦,梦见此生最痛之事,便把这东西吃了。”澹台千里道,“既是他的内丹,当有化解之效。”
陆九心道也是,商量着说:“那是不是先把它切成两半……也许四半……”
澹台千里懒得废话,一手托住他的下颌,与当初生灌半碗羊酪时一样,将内丹塞进口中。
陆九惊恐地看向那枚逼近的内丹。
这么大个,张嘴也吃不下啊。
但内丹入口,全然不是他预料中的滋味。什么味儿倒是没尝出来,只是看似坚硬如铁的内丹一含入口,就融化了一般,变作粥糊状的东西流进喉中。
兴许是见到澹台千里出手狠绝,毫不留情,负伤的名长老纷纷挣扎起来,试图在他痛下杀手前遁走。
澹台千里本无意收拾他们,见状忽有了个主意。
陆九捂住喉咙,又舔了舔嘴唇,想把刚“吃”下去的内丹吐出来,又舍不得。本来就饿了,难得有点垫肚子的吃食,虽然没什么味道,忍忍就忍忍吧。
摸着依旧饥肠辘辘的肚子,一抬头,见到澹台千里蹲跪在几名长老身前,也不知在做什么。
半息后,对方捧回来几枚五颜六色的内丹。
看来得准备佐料了。
荒原上别的没有,盐巴说不准晒晒还能捣鼓出一匙两匙。
正要和澹台千里商量,忽觉腹痛如绞,头痛欲裂。
“真……真吃坏了……”陆九额头上瞬间渗出无数冷汗,“老家伙……有毒……”
澹台千里知道绝非如此。
妖族内丹都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即便不如的能有活死人的功效,也不该有毒。恐怕还是先前吸进去那口雾气,迟迟生效了的缘故。
澹台千里随手扔下内丹,诸色内丹散了一地。扶住陆九的后背,道:“没事,有我。”
陆九道:“帮我……打……”
澹台千里:“已经打死了。”
陆九:“?”
陆九:“……打把伞……好晒啊……”
荒原上日光强烈,随着陆九说话时双唇的开合,却渐渐生出几缕不起眼的雾气,将两人萦绕其中。
澹台千里在其中见到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