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
澹台千里牵着他右手, 看似极慢、实则极快地穿过草原,顺河而行,很快抵达一片绿洲。就在昨晚, 他在夜丨色中见过它朦胧轮廓, 这时日光正明, 将满目葱茏绿景看得更加清楚。
眼前所见可谓生机勃勃。成年妖族身着劲装, 或是背弓,或是挽刀, 正准备外出捕猎。妇人为他们送行直至河边, 不作扭捏小儿女态,只沉默挥手送别。少年少女们本在河中嬉戏, 望见家中父兄,纷纷如蝶般扑入人群,为他们扬声鼓,祈愿他们平安归来。
挽月河无声映照着这幅送别图景,河道悠悠一转,蜿蜒流入绿洲深处。
沿河是鳞次栉比房屋,时有篝火腾升,炊烟袅袅。这是留在此地的妖族在磨刀霍霍,腌制肉干。没长大成人, 不能帮忙料家事小孩儿在灶台、柴扉、草垛间打转, 一时比照父兄英气模样引弓射箭,一时并足跳过石块, 假作是跨过险阻重关。
一切都是陆九思见过, 怪乎到熟悉。
只是眼前景象更加热闹,让人见了,绝不会担忧住在此间的妖族吃不上肉、过不上快活日子。
澹台千里目光在这幅景象上流连了格外长的时间, 从众妖族之间穿过。
走了没多远,两人面前便升起一堵灰墙。
灰墙并非常见夯土墙体,而是由凭空生出的白雾凝结成,看似轻薄和软,陆九思试着将手掌贴上前摸了一把,却不是抓了个空手。那触更像是将手插进了黏糊冰冷米汤里,搅和了几把,把陆九思恶心坏了。
他忙收回手道:“看来走不过去。”
澹台千里微微颔首,换了条路。
画卷中景象并非漫无边际,否则他们岂非可以从这儿走到蓟北道去?看到灰墙出现,这个方向路也就走到尽头了。
澹台千里试了几次,心有成算,径直往神殿走去。
陆九思看他根本不加遮掩,连个障眼法也懒得施,在他身后小声提醒道:“遮一遮,遮一遮!”
他们这都走到神殿石阶前了。
他可没忘记这些个妖族对待长老有多恭敬,要是见他们这般横冲直撞闯进神殿,没准就要拔刀相向。
但古怪的是,不论在石阶前俯身跪拜、低声祷告妇人,是手持武器站在阶旁护卫,都像是没看到他们两人。连他们从石阶上走过,与对方擦肩而过时,相距不过半尺的人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就让他们顺利通过。
不能这么玩忽职守罢?
神殿长廊上又迎面走来一名护卫,步履匆匆,陆九思脚步一顿,这回没有孝心避让,稳稳站在原地不动弹。
护卫越走越近,眼看就要撞上他鼻梁。陆九思不由感到紧张,仍是睁大双眼,屏息以待。
下一刻,护卫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
陆九思急忙回头,伸手朝对方肩头重重一拍,口中道:“这位兄弟……”
手掌从对方肩头穿过,没有抓住任何实质,有如在神殿中他不曾抓到诸色妖丹散发出的光芒。
陆九思轻轻地“哇哦”了一声。
这声音和他先前那声招呼一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护卫穿过后就径自走了,连眼神也欠奉一个。
原来这些人是真看不见他们。不过想来也是,既然都是百年前留下残影,怎么可能对他们的一举一动做出反应呢?
陆九思忽然停下步子,折身朝长廊胖殿墙撞去。
半晌后,他从殿墙上探出身子,又缩了回来,又探出去,乐此不疲。虽然看不清自己全身样子,但从能看见部分推测也猜得八丨九不离十:
这时他看上去应当就跟斜放在水杯中筷子一样,半个身子埋在墙体里,半个身子探在外头,随着他晃来晃去的动作,从中“折断”位置还在不停改变……
他在墙中穿了几回,又去摸那摆在祭台上腊肉。
神殿的祭肉数百年如一日般肥美新鲜,可惜瞧着那肉膏就在眼前,偏生怎么也抓不着,更吃不着。他很快就对这失去兴趣,晃眼又穿回长廊,走到澹台千里身旁,跳起来拍了一下他肩头。
这回拍实了。
澹台千里回头看他一眼。
陆九思欢喜道:“啊,这能摸着。”
“要不要再摸摸?”澹台千里沉声问道。
“不了不了。”陆九思讪讪收回手,跟在他身后穿过长廊,边问道,“那药原本放在神殿吗?”
澹台千里应了声是。
陆九思又问:“有长老看着?”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忽的一拍手,道:“那我们快去看看药还在不在。”
澹台千里不明白他上一刻还在穿墙玩,这时就急着去找寻圣药下落,但见他快步朝神殿深处走去,也加快步子跟在他身后。
神殿几百年间都是一样的布置,陆九思轻车熟路找到了议事大殿。和他不久前见过一样阴冷黑暗,要不是墙上挂着几盏飘灯,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长老们如同更古不变石人一般,坐在各自座椅上,神情肃穆,正在商议族中事务。
澹台千里对这座大殿,连同殿中腐朽的人都极为厌恶,如非必要,不愿踏入。
他在殿门前驻足片刻,便见陆九思已经蹿了进去。没通过殿门,直接穿墙而过,起初几步还走得小心翼翼,将身形隐藏在暗影中,走了几步见长老们仍旧各说各,根本不管他,胆子便大了,三两步跨到一张座椅旁。
他在那名须发皆白的长老面前蹲下身,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了一圈,道:“这蛇果然还在啊。”指正是先前见过、缠在长老头顶赤蛇。
赤蛇绕着长老头顶盘转,不时口吐蛇信。陆九思明知它碰不到自己,但看着猩红信子将要舔上掌心,仍是一缩,佯装若无其事地朝下一位长老走去。
澹台千里在殿门外站了数息,就见他绕殿转了一圈,将几位长老都看了个遍。
先前就很好奇了罢,只是在妖族的地盘上不能得逞,只敢隔空看看。
这时得了机会,知道蜃楼中景色人物都是虚影,法碰触,更不会对他动怒呵责,马上就没了顾忌。
澹台千里一抬眼,见他负手在大长老身侧站定,俯下身去,神情凝重地盯看着。
大长老正自说道:“前日接到崔家来信,此事到底如何安排,诸位心中可成算?”
话音方落,陆九思便正色道:“二十三个字,他换了两口气……之前吐怎么就能吐那么长?”又绕着大长老转了几圈,见他衣袍齐整,这时也没有变回原形的打算,略感失望地叹了口气。
分明是殿中议事肃穆场景,却多了个上蹿下跳、混不着调人,澹台千里看着便是一哂。
笑过之后,对这座神殿的厌恶也消散些许,澹台千里终于缓步迈进殿中,朝蹲在上座旁人招手道:“过来。”
陆九思从长阶上一路小跑过来,问:“怎么样?药呢?”
澹台千里道:“在。”
陆九思左右张望了会儿,也没找到长得像是药草物什,好奇地想要蹿到殿梁上看看。
澹台千里笑了声,按住他肩头,道:“在这里。”
顺着他视线望去,是一面画壁。
这是大殿中唯一闲余摆设,却不会叫人见了觉得寒碜。画壁长宽均超过五丈,上绘有数飞禽走兽,或是振翅高飞,或是垂首饮露,或是奔走逐猎,或是引颈长啸。但凡人所能想到的妖族,一不绘于这面画壁之上。
居中乃是一只白虎。
虎为百兽之王,在这面画壁上也占据当中位置,四足立于山林之巅,正仰头长啸。壁上画工极细,将它倒竖兽毛根根绘出,云从龙,风从虎,观画之人仿佛能从中感受到伴随这一声长啸,不尽山风席卷天地的威势。
白虎脚下,正绘有一株灵芝,光泽莹润,有若玉石。
陆九思走到画壁前端详片刻,问道:“药就藏在这面画壁里吗?”
澹台千里道:“是。”
陆九思便伸手朝画壁一探,可惜和从前一样,手掌照旧穿壁而过,没能抓到实物。
他遗憾地喊了口气。
澹台千里正欲出声安慰,便见他张开手掌,隔空虚虚笼在大长老头顶,比划了个“乖”手势。
真是不必替他担心。
澹台千里一把抓住那作怪的手。
不多时,一股白雾从两人身周缓缓腾起,遮掩住神殿中诸种景象。
眨眼间又有数泛着光芒画卷围绕两人身周。
陆九思有些茫然:“这就……回来了?”
澹台千里道:“是。”
陆九思沉默片刻,失落道:“……好快。”他以为能有个一日一夜,或是更久呢。
澹台千里一扬眉,朝他说道:“你挑。再挑一个。”
这回陆九思仔仔细细挑了。
专挑了副画轴长的,应当不会只待上一炷香便回来。画卷看着也视界开阔,应当已不在妖族之中。
果不其然,眨眼所见便是妖族居地不曾有茂密山林。
澹台千里正觉眼前景色似曾相识,本欲慢慢观览,却见陆九思倏地一矮身,朝不远处飞也似的跑去。
这是又看到什么新奇玩意儿了?
澹台千里想到他在大殿中对诸位长老做出的种种好奇举动,不由一哂,本想随在他身后慢慢观览,却在听得他欢喜呼声后瞳孔猛地一缩,长臂一展,将人拉回身边。
“有,有小老虎啊!”陆九思转头看他,面有喜色道。
澹台千里一手提拎着他后颈,一边沉声说道:“别过去。”
陆九思奇道:“为什么不让过去?难不成它咬人吗?”
澹台千里朝不远处望了一眼,确认所见不假,确是记忆中所见场景,略一颔首,面沉似水道:“咬人。”
两人正说话间,不远处那只安静地趴伏在林间打盹的小白虎,已被人一手提起,小心抱在怀中。
小白虎在来人怀中翻了个身,不以为意地打了个哈欠,双眼微微睁开时露出一丝金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