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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童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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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人们都说,克克,你妈是个英雄。

从小,我就看到,在母亲的带领下,好多人都富了。

1

母亲背了一个竹篓,里面放了个包袱,包袱里有几件衣服,衣服里面裹着一点钱。她挺着大肚子,一手紧紧牵着我。

这是我第一次坐汽车。车上的售票员扎着两条粗粗黑黑的辫子,提了花色的布袋,吆喝我们买票。我生性胆小,一见生人脸就红。我怯怯地看了看那售票员,紧紧抱着母亲的腿。她在母亲腿间发现了我,微微一笑,伸手替我擦了一把鼻涕。

她真好!

“妈,咱们去哪儿呀?”我问母亲。母亲说我四个月的时候就能一个人在地上爬着玩,一岁时什么都会说了,口齿伶俐。

“去你姥姥家。”母亲回答。

“姥姥家在哪儿啊?”

“很远很远的地方。”

“远很远的地方在哪儿啊?”

“克克别多嘴,让妈歇会儿。”

我一咧嘴,泪就来了。什么都不为,就是想哭。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她肩膀一抖一抖的。

小时候,我总是莫名其妙地哭,可能是老天让我替母亲流泪。往往,我一哭,家里就不太平,不是父母吵架就是要出什么事。两个月大时,奶奶把我举着放在墙上坐着。那么大的小孩子的脖子还直不起来。我耷拉着脑袋,眼珠骨碌碌地转,看看父亲,看看母亲。他们都在干活,父亲一抬头望见了我,说:克克眼睛精灵精灵的,将来考上大学了,咱给她演场“骑毛驴”的电影。

“骑毛驴”是指阿凡提,那时正流行。

父亲许下的这个愿,后来实现了。在我即将离家时,父亲花了二百块钱请来了放电影的,我搬了小凳坐在人群里看了一晚。这个年代里,扯布放电影已经过时了。但这电影是为我演的,我仍然深深感激。

我与弟弟两个,父亲爱我最多。我是他心里的一颗明珠。

我跟母亲没回成姥姥家,却又折身回了父亲家。

如果那次真的走了,目的地肯定不是姥姥家。那个家,母亲不会再回了,我想。如果那次真的走了,母亲又会开始流浪,带着孩子……

火车站,没有秩序。人是那样多,母亲把我的手拉得更紧了,我贴着她的腿,惊恐地看着眼前一只只匆乱的脚,一只踩在另一只上了,就有人高声骂。

我好害怕,想回家。

上了站台,可能车还没到,母亲抱起我,站在人群里等着挤火车。我几乎是坐在母亲圆滚滚的肚皮上的。那时,我根本不知道,里面睡着我白胖胖的小弟弟。

小时候的照片上,我眼珠很黑,像两颗熟透了的葡萄。

我在人群中搜索着,一切都那么新奇。忽然,我看到了一个再也熟悉不过的身影,连走带跑冲我们来。

“妈。”我拍拍母亲,说:“他,他来了。”

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叫“爸爸”,而只叫“他”。

父亲气喘吁吁地来到我们面前,脸白得跟纸一样。他伸过手要来抱我,我“哇——”一声哭了,一个劲儿往母亲衣领里钻。

“你回去吧。”母亲冷冷地对他说。“我把孩子带走,她是我的。”

“华儿,”父亲似乎没在听父母说话,“你要是不回家,我今天就在你面前让火车轧死。”说着,父亲就跳下了站台,站在铁轨上,脸苍白得跟死人一样……

我们回家了。从此,母亲再没走过。她开始挣钱养家了。

母亲爱关注新闻与天气预报。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如今,母亲每晚七点准时看“新闻联播”,看完又看“天气预报”。

无论多忙多累,即使天塌下来,她也要抱着新闻不走。对此,不只父亲,连我与弟弟也发过牢骚:“看新闻也不至于那么入神,什么都不顾了。”她看电视,谁都不许说话,从电视前走过,她就会嚷:“走开!走开!”家里只这么一台彩电,四个人为了它吵了许多架。那次,母亲正在烧水,一看七点了,冲出去就打开电视,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看,煮沸的水咝咝地冒着白烟,等她再次走进厨房,国里的水已经没了,锅底上留了个大洞。换锅底要十五块,父亲心疼,一气之下,关了电闸,说:让你一天到晚迷到新闻上!又不是当官的命,熊个啥!

我不是当官的命,我孩子是,我孙子是!母亲气呼呼地,走上去又把电闸开了。

父亲不敢再关第二次。我们姐弟俩都长成人了,站在那儿比他们还高,这个高度对父亲母亲来说,确实起到了威慑作用。

母亲没多少文化,她却有知识,心里装着张世界地图。

她对我说,大学毕业我支持你去支援西部,新疆西藏都行,去那里为穷人们做点事。

不行,我走了,谁照顾你?我说。

我不用人照顾,家里有地,能种粮食,你爸我俩就守着这个家了。你每年给我寄点零花钱就行了。要学会舍小家为大家,趁年轻,你多为穷人做点事,多积点德,妈心里就高兴,这就是妈一辈子指望的。

天下就是有这么狠心的娘,养大了孩子就扔出去。

小时候,家里有台小型的收音机,是母亲在自行车厂当电工时得的奖品——业绩突出。来到林家,摸清了家底后,母亲便开始收听收音机上帮农民致富的节目,每天一大早,一边做饭一边听。等我小学毕业仍天天如此。

很显然,母亲在寻找赚钱的门路。

一天,母亲听到了一则消息——广播电台要举办一个养猪函授班。那时,在农村,养猪并没有一套科学的方法,往往,一头猪靠剩菜、剩饭,烂菜叶子,青草从年头长到年尾,才勉强长到二百斤。这样养猪自然赚不到钱。人们叫猪“畜牲”,从没有人想到把它当作“摇钱树”。

这一天,母亲想到了。

吃过早饭,母亲把我和弟弟交给隔壁那家人,偷拿了父亲十元钱,去了电台。

父亲一家一家地找母亲,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回来我一定打断她的腿,想上天啦!父亲抱着弟弟,对我说。我没有告诉父亲母亲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对母亲的离开,父亲一点也不担心。她会回来,她最割舍不下的就是孩子。即使出走,她也要把孩子绑在身上。父亲抓住了母亲的弱点,每次打她,都要事先把我藏起来。因此,他究竟打母亲了多少次,我不知道。母亲的话是,平均两天一次轻的,三天一次重的。后来,母亲养猪,对猪说父亲是“畜牲”。

几天后,母亲回来了,神采奕奕的样子,拎个布包,里面装的鼓囔囔的。父亲一见母亲就来气:“你咋不死在外面啊!到外面野够了又回来,不要脸!”

母亲没理睬他,到厨房端了碗玉米糊糊就唏哩哗啦地灌下去。父亲抢过母亲的包,一把扔到院子里——几本书呼呼啦啦地飞了出去。我跑上去,拣起一本,一闻到那沁人的香味就哭了起来。至今,我仍记得那种特殊的香味,令我兴奋、感动,说不出的神圣使我禁不住痛苦不已。那是我第一次接触书,第一次接触它就伤了我的心,狠狠触痛了我的灵魂。我痛得哭了。或许,正是从那时起,我与它结下了不解之缘。

父亲又骂了:“识几个字啊,还看书!我让你看!看个够!”

父亲走上来要拣书,我抢在了他前面。

我紧紧把三本小书抱在怀里,用下巴顶着,惟恐父亲抢走。一只大手伸过来了,几根粗大的手指头直直地插进我的胸脯——那只手几乎跟我胸脯一样大!我大叫起来:“滚!滚!”父亲不理,依然要抢书。我急了,看准那根看起来最有力的指头,一口扑了上去……

我软软的乳牙咬到了父亲那根风吹日晒,长了一层老茧的手指,显得很无力。我还是使劲咬着不松口,眼泪在眼里打转转,憋得我鼻孔张得好大。

“哎哟!”父亲叫了一声。疼痛使他忘了我还只是个不到三岁的孩子。他抽出另外一只手,一巴掌把我盖了下去。我倒了,怀里死死抱着那些书,没感到疼。

母亲已经扔下碗跑出来了。她抓起我,把我抱在怀里,我这才委屈绝顶地“嘤嘤”哭起来。

那天,父亲也许意识到了自己犯下了错——他没打母亲,自己摔上门“呼呼”地睡了,母亲搂着我们姐弟俩到邻居家挤了一晚。那晚,母亲躺在黑暗里,哗啦啦地翻书。在书页清脆的响声和散发出的幽幽香味中,我睡着了。梦里,漫山遍野的花。

我一生下来就营养不良,黄瘦黄瘦,但精神却出奇地好,哭起来搅得四面八方的邻居都心烦。我力气很大,爆发力很强,到现在都是,两岁多时,父亲从我怀里抢书竟没得逞。弟弟不一样。母亲怀上弟弟时,家已经分了——母亲吃上了白面馍馍。所以,弟弟一生下来就白白胖胖的,很乖顺,大家都喜欢他。弟弟叫“林宇”,父亲跟别人一样,叫他“宇儿”;我叫他“弟弟”,吵架时叫“林宇”;母亲高兴时叫他“小狗狗”,严肃时叫他“宇儿”,从不叫“林宇”。

父亲总是打母亲,又骂母亲,用最狠毒、最伤人心的话。奶奶“喜欢”当着母亲的面说:“你一辈子找不到个男人!”父亲有时也这么说,糟蹋母亲的同时,他在糟蹋自己。他们根本想不到,母亲曾经是多么勇敢,多么争气,他们也根本想不到,母亲将是多么勇敢,多么争气!

糟蹋别人的人,到头来,糟蹋的是自己。

在农村,男人这样糟蹋着女人,女人也这样报复男人。因此,农村的沟沟窝窝里,荒坡野地里,滋生着永远赶不绝的风流野欢。

第二天,母亲在父亲如雷的鼾声中悄悄拿走了家里可怜的一点积蓄,几个小时后,她提了两个小猪仔回来了,一手一个。小猪仔哼哼叽叽地,四下扑腾,稀稀的猪屎沾了母亲两腿。

母亲小心地把猪仔放进猪圈,愣愣地望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屋叫父亲起床。

父亲赌起气来,谁都没办法。他会躺在床上谁几天,鼾声如雷,饭端到床头,坐起来吃了接着睡。不论是农闲还是农忙,为了赌气,他一个劲儿的睡,睡个饱。农忙时,焦黄的麦子急待人收,母亲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忙不过来,赶早贪黑,麦子烂在了地里,该下力的人还在忙着睡觉。因为他的倔强,别人都说他是硬着脖子活人的。知情的人,像我们家的人,都心知肚明——父亲的脖子从来硬不起来,除了欺负母亲的时候。

父亲没文化,又没见过世面,平生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是母亲的老家——一个贫穷的小山沟。那个地方给他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面条论两卖,一块钱一两,麻而辣,吃不了。

每天,他要想到的,所想到的,即将想到的,是怎样种好庄稼,不受人笑话;怎样赚俩小钱,买柴米油盐。

也就是说,父亲想的、做的都是眼前的看得到的事情,相反,母亲想的、做的都是将来的看不到的事情——他们的配合应该很完美,尽管角色颠倒了。其实不然。

父亲对母亲的干扰太多。太过分了。

“该起床了。跟你商量点事。”母亲坐在床边,对躺着的父亲说。

“滚!”父亲闷闷地骂一句。一直赖在床上的人其实睡不着。

母亲没“滚”。尽管父亲打她、骂她,她却从来没怕过父亲,在她心里,父亲只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畜生。只要父亲不整死她,她就有足够的勇气鄙视他、诅咒他。她知道,父亲不是有种的人,不会杀人。母亲心狠,诅咒起人来直往死里去,只是对父亲。但是,在生活上,母亲从未亏待过父亲,每天弄鸡蛋给父亲吃,煮、打、煎、炒,不断变花样,自己都舍不得吃。一边骂一边心里想着他。这是怎样一种矛盾的心理?父亲一生不吃肉,只吃蛋,从没厌过。问他为什么不吃肉,是不是小时候吃多了,厌了。他却说从来不喜欢吃。我真的不相信,又找不到理由。

“我买了两只猪娃子,想试验一下。”母亲说。

“想上天就上吧,别用老子的钱就行。”父亲接上了话。

“钱我会还你。五个月后卖了猪就还。”说完,母亲站起来出去了。

就这样,两只猪仔平安无事了。

这是母亲成功的开端,阴差阳错地错过了父亲。不敢想象,如果这次父亲像往常一样闹腾,将猪仔摔断了腿或提出去卖掉,母亲从此会是什么样子。一起可能是上天的安排吧。

母亲下定决心要做一番事了。

她一遍遍翻那三本书——养猪的知识手册,又从函授站买了几箱添加剂,自己拿秤秤了配料,一两不许多,一两不许少。父亲对此不管不问,她就自己干——她从未指望过父亲什么。猪仔一天吃几顿,长到多少斤要吃多少饲料,她都熟记于心,每次的猪食都是她亲自配了、拌了,提个桶去喂。现在,母亲整天唠叨胳膊疼,就是当年提猪食提的,一桶重三十几斤,一天提五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怎不累出毛病?

母亲总是对着猪说话,跟猪说话。那些猪也很争气,长得很快,很少生病。每次猪生病,母亲总自己买了药,又亲自给猪打针。家里有几副大小不一的针管,都是给猪打针用的。打针时,母亲事先要细细煮了针管、针头,打完,再煮一次,避免感染。后来母亲名气越来越大了,方圆几十里的百姓,遇到猪生病,都要来找母亲。母亲很乐意地去了,分文不取,有时还贴上药钱。所以,每次我看到家里那些古董一样的针管,心里就有种很复杂的感情——它们带来了太多太多的故事。

4

五个月后,那两头猪果然长成了。母亲非常高兴,叫来了买猪的人,过了秤,付了钱,拉走了。一阵手忙脚乱后,母亲心里塌实了。一沓崭新的钞票握在手里,沾了唾液,一遍遍数来数去,母亲嘴角露出了少有的微笑。买猪的走后,父亲走上前,说:“让我数数。”

“轮不到你。”母亲说着,把钱交给了父亲。

父亲开心的时候笑起来样子很傻,因为从小很少开心地笑过。

母亲说,当时你爸拿着一千块钱手都在抖。

可以想象,父亲是多么激动不安。此前,他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一旦这一天来了,他真的是招架不住。

“这么多钱咋办呢?放哪儿?别让人家偷走啦。咱家也没地方藏……”

“活脱脱一傻子!你就不知道存银行啊!”

“咋往银行存?”

“这个你别管,我来!”

“你***别逞能,钱丢了才跟你算帐!”

“老子保证钱不但一分少不了,还会变多!”

父亲没什么说了。三十多岁的人了,连银行大门朝哪儿他都不知道。父亲的世界里,有的只是一年四季收种的田地,老实巴交的农民和村里唯一一个能买到香烟的小卖铺。那时侯,男人们大多抽八分钱一包的烟,“雪虎”牌的。帮父亲买烟,总能得一分两分跑腿钱,我就买玉米糖吃,一分钱一块。塑料纸包着,很硬,粘牙得很。男人们谁要是抽上了两毛钱一盒的“松”牌烟,大家伙儿就会对他刮目相看。这种一般是年轻人,虚荣得很,不过也是猎取姑娘芳心的好办法。

父亲抽的,永远是八分钱。没人对他刮目相看过。

“存银行两百,剩下的买猪仔,饲料,给克克、宇儿买点营养的东西补补,还要走亲戚。”母亲重复着。

农村里,赚钱地方太少,花钱的地方太多。父亲在母亲的帮助下,批发了水果沿街卖,因为嘴笨,不会说话,水果水分都快没了还是卖不出去。母亲见状,支开了他,两天就处理完了,好歹保了本钱。这个不行,母亲又让他去收废品,这活儿脏,却不累,又自由,挣得了钱。况且,废品不娇气,放不坏,任你看行情,决定卖或不卖。母亲的决策是对的,这一行,父亲一干上就没放手了,直至现在。

养猪让母亲赚了第一笔钱,性情暴戾的父亲对她产生了几分敬畏,也使村里人对这个外地人刮目相看——母亲的威信树立起来了。

第二次,母亲养了五头猪。

开始有人来向母亲讨教经验了,母亲一开口先介绍了从培训班买来的添加剂。农村人没见过那玩意,一听是什么科学配方,更觉神奇,又摸又看又闻,懵懵懂懂被灌输了一番科学知识后,转身跑回家跟媳妇商量去了。

一传十,十传百,几十里远的人都蹬着“二八”车赶来了,气喘吁吁地说:听说你很会养猪,五个月就长成了,我来买几包你用的东西。

来家的人络绎不绝。对每个人,母亲都笑吟吟地给他们倒水让茶,详尽地讲解饲养方法,饲料配量,以及什么时候给猪打虫等等。来人心满意足地走了,母亲赚了钱又落了好名声。

母亲出去购买饲料的次数越来越多了。饲料太重,她背不动,便对父亲说一起去。父亲坚决地摇摇头,说不敢,找不到门。对这样的丈夫,母亲最多骂句“没用”。

那一次,母亲把弟弟带去了,回来时,弟弟怀里抱了个绿色的小皮球。母亲说是电台里的人给的。那一刻,我好羡慕弟弟,好崇拜电台里的人。每天跟着母亲一起听收音机,听她们的声音,在我的想象中,她们每天都在玩皮球,吃玉米糖,穿花裙子。

小皮球是我的第一件玩具,本以为只有城里的孩子才玩的。

养猪,卖饲料使母亲富了起来,在两三年内,母亲就暴富了。第一次尝到甜头后,母亲的野心变大了,猪的头数每次都在增加,母亲也不只卖添加剂了。她在外面跑得多,认识了做各种生意的人,就弄来了豆饼、鱼干之类的东西,猪吃了猛长,她又开始卖这些东西,着实赚了一大笔。在外面,母亲东奔西跑,为人家的猪看病打针,分文不收,赚了个好口碑。农民们心眼好,出于感激,便自发地帮母亲搞宣传,拉“客户“,这样一来,本地的猪肉市场在几年内便膨胀起来了。

人们都说,克克,你妈是个英雄。

从小,我就看到,在母亲的带领下,好多人都富了。

5

我跟弟弟是母亲的希望,没我俩碍手碍脚,她早离开这个一点也不可爱的地方了。

我在母亲肚子里饿坏了,缺血缺肉,不生病不可能。为了给我补血,母亲三天两头往孵化站跑,去买毛蛋——没孵出小鸡的蛋。母亲说,这东西大补。她吃,我也吃。

毛蛋在锅里煮熟后,散发出一种浓香,夹带点腥味儿,很诱人。

天完全黑下来后,母亲就不许我跑出去玩了。两个矮凳,摆在窄窄的土胡同里。我乖乖坐在凳子上,手里拿根小树枝,在地上胡乱画,天很黑,啥都看不到,抬头,一片黑漆漆,墙头不见了。为了不让我跑,母亲叫来了我的小伙伴——一个黄瘦黄瘦的小女孩,跟我一样,贫血。

母亲给我们剥毛蛋吃,一口一口喂下去,我以为在吃鸡蛋。

后来,小女孩的母亲拿柳条把她抽了一顿,说再吃那脏东西就把你扔到野沟里去。小女孩拉着我母亲的衣角,抹着眼泪说:我还想吃“好东西”。

我问;我吃的是啥;母亲说;是“好东西”。

小女孩不听话,她母亲就不让跟我玩了。每个很黑很黑的夜晚,我就一个人拿着小树枝,一边在地上乱画,一边一口一口地吞下母亲喂进来的“好东西”。

一口气吃了几年的“好东西”,我的胃里不知道装进了多少从来没搞明白的东西,可是,我的身体好起来了。

直到有一天,母亲又煮毛蛋,剥来吃,被我看到了:有的整个小鸡都包在蛋壳里,头、身子、腿、羽毛,还有小小的爪子,清清楚楚;有的只有一半身子,没有头,剩下半个蛋;有的是整个蛋,只是蛋清、蛋黄混在一起,变了颜色。我这才明白,“好东西”究竟是什么。但我从未吃到过这个生命的任何部位。

当年抹着泪对母亲说想吃“好东西”的小女孩已长大成人,书没念多少就辍学了,几年后嫁人、生子,成了一个标准的农妇。母亲说她依然黄瘦黄瘦的,贫血。我不敢见她,心中有种遥远的创伤。

有些人,很骄傲地叫母亲“蛮子”,虽然只在背后。“蛮子”意思就是野蛮人。这些人,自以为很文明。他们说:她就是“蛮子”!说话软得把老子逑上的劲都抽走了,还弄那些肮脏的东西吃,人看了就恶心,也不知道他咋吃下啦!

那年头,毛蛋没人要,都一筐一筐地丢在野沟里,母亲不怕人笑话,提着口袋直接在孵小鸡的暖房里捡。

今天,毛蛋在市场上卖,一块钱一个。农村人知道了外面大酒店里连老鼠都卖,谁吃上了这个定会神气得不得了,但他们连老鼠都吃不起。

天打了一个滚,母亲翻了一个身。

母亲被称作“蛮子”,她似乎不在乎。在乎的是父亲,他嫌丢人,就揍母亲,说以后不许给老子吃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许软绵绵的说话,装熊啊!

母亲一直在学我父亲的口音,二十年来,她的川音几乎消失了,送我来成都读大学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遗忘了家乡的语音,一听别人软软的口音,她就哭了。

口音变了,心没变。她依然吃“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只自己吃,还给我们姐弟俩吃——黄鳝、螃蟹、海螺、鸭血、鸡爪子、猪肠子……我从小吃遍了其他孩子也许一生都没机会吃的东西。空闲时,母亲就带我去河边捡海螺、捉黄鳝,惹得旁人既嫉妒又气愤,骂“有蛮子娘就有蛮子闺女”。只要被我听见,我就会还回去:“**!”无论对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都这样骂,只这么一句,很管用。我恨骂母亲的人,包括父亲。

忌妒我们的人,和我们抢食,弄回去却不会做,沾了一锅腥,被男人或女人臭骂一顿,才解了气。

母亲说:这些人真傻,好坏吃的都分不清。

有一年,村里一个大姑娘自杀了,喝了半瓶农药。她才十八岁。

那姑娘跟哥哥吵架,吵凶了便威胁说:我喝药死了,不活了!她哥成全了她,从墙角抓起一个药瓶递上来,不轻不重地说:给,喝吧。她气炸了,抢过瓶子,拧开盖,“咕咚、咕咚”喝了个净光。药性上来了,她栽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打着滚。她哥急了,马上叫人,几个男人把她按在牛板车上,拉着就往乡医院跑。跑到时,乡医院医生把她浑身剥了个精光,她已不省人事了。几个男医生扳开她的嘴,端了一大盆肥皂水,正准备灌,一个老医生走过来,看了一眼,说:人早死透了。

她哥捶胸顿足,扯条棉被把她一丝不挂的身体裹了个严严实实,拉着回家了,一路走一路哭:我不是故意拦你,那男的三十几了,在外混了那么多年,会是好人吗!你才十八岁,死了心要跟他走,不知中了什么邪啊!爸妈都快被你气死了,我当哥的还没说几句,你就来真的呀!我早知道就不管你了……

没出嫁的姑娘死了,不能往祖坟里埋,这是习俗。她被葬在深沟边,沟下是那大河,河水很清,对岸树木葱郁。她的坟很小,像个小孩子的坟,没发育好一样。坟头上栽了几可黄蒿,她母亲亲手栽的,为的是逢年过节给女儿烧纸钱时能辨认出来——它太小了。

女孩所有的衣服都被扔了出来,堆在路边。人们从旁边经过,避邪一样绕过去,心里却痒得很:那么多好衣服,一件上百块呢,那男的真舍得花钱,看衣服崭新崭新的,恐怕还没穿过呢!

死人的东西,似乎附上了那人的鬼魂,人一见只觉瘆的慌。关于野鬼的故事,一个又一个,掉完了牙的老人讲给孩子们听,没完没了。孩子吓哭了,老人笑了。我看每个掉完了牙的老人都觉得像鬼。

“克克,跟妈出去捡几件衣服去。”母亲叫我。

我一听就开始哆嗦,上牙打下牙:“我不敢。”

“有啥不敢?那些大人都是迷信,人死了衣服又带不走。没事,走吧。”

母亲拽上我,拖着去了。我心里在发毛。或许,母亲一个人也不敢去,拉我壮胆。她不怕死鬼,只怕人。人见了要戳她脊梁骨。我虽小,别人却不敢惹我学着大人的样子骂人,急了扑上去就咬。从没人骂我有病,他们却说这孩子有种,以后不得了。

远远看见那堆鲜艳的东西,我腿就软了。

“妈,我不去,你自己去。”我哀求着,想挣脱母亲。

母亲把我拽得更紧了。

虽然母亲不说,我明白她的心思。最终,我硬是壮着胆走过去,站在一旁,母亲扔来一件,我抱一件。有只手在掐我的心。

心里越怕,手里抓得越紧。

幸好,没人看见我们。不然,在别人眼里,我也是鬼。

“你给我扔出去!别晦气!”父亲一见那些衣服,脸就青了。

“咋啦?我没偷没抢,光明正大!”母亲理直气壮。

父亲在哆嗦。我突然想笑,走上去抱起衣服,塞进了母亲的木箱,装衣服用的。父亲指着我,又气又怕:“克克,中邪啦你?”

“你从没给我妈买过新衣裳,现在有这么多,省钱了,有啥不好。”我咕哝着说。

母亲说,她从未想到,一个三岁的孩子会说出这些话。

我中邪了。

第二天,我就不敢看那个箱子了,总想起死人。

母亲从未穿过那些衣服。我读初中时,她翻出给我穿,我心里美滋滋的,还问:“妈,你啥时候给我买的?挺好看的。”

“你小时候我就买好了。”母亲淡淡地说。

我彻底忘了,忘了关于鬼的一切。穿着死人生前的衣服,我甚至有几分炫耀。

女孩死后,她母亲终日面容憔悴,逢人便说:我闺女一到晚上就站在房顶,没穿衣服,光着身子在那儿哭,不停喊冷。

她一说,旁人无论如何也要借故离开。

老人们说,你用纸叠些衣服上坟烧了就好了。

她遵照着做了,在女孩坟头哀求:闺女,叫娘安生一天吧。从此,女孩不再烦扰了。

6

我童年的记忆里,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怨恨,永远解不开,活人向活人讨债,死人也向活人讨债。吵架、喝药、投河、上吊,哪种死法都有。死个人,大家端着饭碗,蹲在门槛上,关注地议论一番,隔一夜,都忘了。大人忘了,小孩忘不了。死亡,对于孩子,既陌生又可怕,带来了太多幻想,太多噩梦,驱赶不走。小时候,死亡填满了我强烈的好奇心。

大人之间,男女之间,令小孩子不可理解。

母亲念叨得最多的,是“报仇”。我仰着脸,腿软软地听见她吐出这两个字。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杀气,冷得我手脚冰凉。“报仇”,我尚未理解完它的时候,就从母亲眼里感觉到了凶兆。

家里有了电视后,我就迷上了武打片。电视里,江湖之人,恩恩怨怨,师傅临死前对徒弟讲的话一概是:“替师父报仇!”徒弟两手抱拳,“咕咚”“咕咚”把一碗生鸡血喝个底朝天,当众发誓:“替师父报仇。”

小孩子心里毫无英雄概念,只觉得当徒弟的出尽了风头,潇洒得很。无论是否真的替师父报了仇,面子挣足了,落得后人的佳话。

只要电视能收到的武打片,我都一部一部地看下去。后来,才明白,“报仇”就是杀人,杀的尽是坏人。每部片子里,只有好人才发誓“为师父报仇”,结果都是好人活着,坏人死了。

我常想,有一把剑、有位武功高强的师兄,我也死而无憾了。武侠片看多了,人就变得痴痴的。那次,跟几个小孩子一起在别人家玩,我提议扮“大侠”,便抽了人家的床单,披在身上,从窗台上往下“飞”,嘴里吆喝着:“我来也!”话音未落,“呼啦”一声,大家呆住了。我“落”在了地上,摔下来的。满满一地玻璃渣,亮闪闪的。

我吓得差点断了气。断断续续记起是用力太大,屁股竟把玻璃顶掉了。那时候,玻璃可是稀罕物,没几家窗户上装玻璃的。闯祸了!

我灰溜溜的走回家的时候,那家大人已经在屋里坐着了。见状,我转身想溜——“站住!”母亲喝了一声。我站在原地不动了,低着头,咬着嘴唇,心想:打吧,我不怕。

那人走出来了,从我身旁经过。我直盯着他的脚后跟,一翻眼皮,他正在看我,很讨厌我的样子。

“你放心,明天我就去买块玻璃给你装上。克克太淘气了,下次见她再这样你就帮我多多管教……”母亲追着人家的屁股赔不是。

送走人,母亲转身上了大门。我还在原地站着,故意撇着腿。“站好!”母亲吼道。

听到这话,我不得不端端正正站好。这顿打是少不了了。

母亲叉着腰,弯下身子,冲着我的鼻子说:“想飞?长大当个空军,开飞机去。胆子不小。床单给人家挂烂没?”

“没。”我说。

母亲“扑哧”一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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