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打听到山东在四川东部,就一直朝东走。从十二岁走到三十岁,直走到我父亲这里,她都没到达山东。逃亡在外的人,身上无一文钱,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吃饭问题。填不饱肚子,人便没力气走路。我不敢想象一个从山沟里走出来的小女孩是怎样混迹于异地他乡的。母亲没睡过街头,没要过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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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数了数手指上的冻疮——一共九个。第一次生这么多冻疮。天气太冷,常下雪,白天无聊,晚上失眠,我就织毛衣。母亲不停喊胳膊疼,想穿一件厚点的毛衣,我就用两股线,买了最细的织针,织出来,一件顶两件半。
“妈,我晚上老睡不着。”我跟母亲闲聊。
“咋啦?”母亲马上紧张起来,过来端起我的脸左看右看。
她的动作使我很尴尬。我歪歪脖子,说:“哎呀,没事,随便说说。”
“是不是因为柯?”
母亲很直接。
我立马不安起来,织针戳进了烂了皮的指头肚里,一阵尖锐的痛。
“没……没有。”我吞吞吐吐,竭力掩饰内心的狼狈。
“你俩咋啦?啥事千万别瞒我。”
“没事,真没事。”
“我看有事,这次回来你跟以前不一样。以前整天叽叽喳喳的,这次回来就抱着毛衣织,一句话都没。”
“织毛衣时说话就织不好,不能专心。我赶在走前给你织完。”
“反正,我还是放不下心。你们相处这么久了,你也没去过他家一回,他不让你去?”
“不是。”
“那你咋不去?该让他家人知道你们的事。”
“是我自己不想去。”
“不会吧?是他不让去吧?”
“真的是我自己不想去。”
“咱两家就是门不当户不对,真怕以后你过了门在那边受气。人家是城里人,又有钱有势,咱们啥也没,就怕这家人势利眼哪!”
“啥年代了,还讲门当户对。城里人有啥了不起,往上数三辈儿不还是农民。农民有啥不好,我就喜欢农民。以后我老了,回来种地。”
“话是这么说。人难做啊!谁叫你爹娘没本事呢!”
“别说了。你们也尽力了。”
每次男友来,母亲都尽心尽力,惟恐有丝毫怠慢之处。我误解她了,之前,总以为她是在恭维,揣着几分对城里人敬畏的惯性心理,显示自己的卑微。我错了。
母亲为了成全我的爱情。这份爱情,母亲似乎比我还珍惜。她那样认真,专注,使我不敢告诉她一丁点令人丧气的事。
对男友,我也是认真的。一生中,茫茫人海,认识一个人多难;交一个朋友多难;产生爱情又有多艰辛!一旦遇上了,就是缘分,老天的安排。
人,要成全你自己。
这句话是在电影《霸王别姬》中听到的。师傅把小徒弟往死里打,一边打一边说这句话。至今,我都悟不出它的真正意义,但隐隐感到一种神秘的力量,无法抗拒。每当遇到解不开的难题时,我都会默默念叨这句话,对自己说:“要成全你自己。”有几分坚强,又有几分悲壮。
我与柯,无论受到何种阻力,都要成全我们自己,成全我们这份尚未开放的爱情。
爱情这条路,怎么会这么难走?
这次回来,火车延时了,到终点站郑州已是晚上八点。
出站口,人群涌动,每张脸上都刻着一样的表情:焦急、期待、激动。一看到父亲拥抱儿女的动作,我就赶紧躲开目光,鼻子里酸溜溜的,家离火车站上百里路,父母不会来。但我知道,他们在家给我铺好了床,玻璃瓶装了开水,捂在被窝里。他们坐在床上,会一直等我回家。
男友与我一起回来,他事先给家里打了电话说不让接。我心里明白为什么。男友的解释是家人不让在大学谈恋爱,怕影响学习。我嘀咕一句:都到结婚年龄了,还跟个孩子一样听话。
我真的很无奈。
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阵阵寒意袭来,使人不禁连连哆嗦,牙齿打颤。看看脚边的大包小包,想哭。喧闹的人群令我眩晕。清清干燥的嗓子,我扯开了喉咙冲着他的喉咙喊:“我今晚回不去了,没车了!”
“咱们去对面长途汽车站看一下行不?”他盯着我,认真地说。
我强忍泪,咽了一口唾沫,说:“太晚了,长途汽车不安全!”
“你有同学在这儿没?打电话联系一下吧?”
见他这副模样,我浑身血管都崩溃了,血一下冲到头顶,不顾一切地吼起来:“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赶快滚回家去吧!你他妈把我当什么人啦?把我看成婊子,还是狗娘养的——”
他上前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我泪如泉涌,呼吸紧促,心想:不要面子了!不要面子了!
我使劲扳开他的手,抹一把泪,把他看得清楚些了:“滚啊你!狼心狗肺!你不是人!没种,没种别讨老婆!辛辛苦苦在一起一年多了,我得到的是啥啊!我瞎了眼——”
又是哭,又是吼,折腾得我几乎虚脱。我无力地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尽情地痛哭。太多的委屈憋在心里,久了便承受不了,总要找办法发泄一下。
不要面子了。不管别人用怎样的眼光看我,我都不介意。我为什么还要继续掩饰下去。
等我哭够了,他伸出手,想扶我起来,被我一巴掌抡开了:“别碰我!现在就分手!”
“别闹了,别闹了。”
“是谁在闹啊?谁在演戏啊?拍着你的良心说话,你他妈到底算不算个男人!”
“你脾气太暴了。”
“我脾气暴?换个女孩试试行不?看谁受得了!”
“别说了!别说了!跟你说过多少次,我在那个家快压抑死了!那根本不是个家!我不会跟你分手,你休想摆脱我!走,跟我回去!”
他说完,抓起我的包,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脑子里嗡嗡一片……
门开了。
“姨——”他叫了声,随后说:“这是克克。”
我站在他身后,被健壮的身体遮挡得跟藏起来一样。他进了门,一闪,我被完全暴露出来了。
一个个头很高的女人,五十岁左右,保养得像四十岁。我仰着头看她,她堵在门口,俯视我。我们目光相遇的一刹那,她的脸就拉长了。怪自己太敏感,心里很容易被刺伤。
“阿姨——”我咬了咬嘴唇,咽了一口气。若不是没办法,我会拎着包转身就走。
“嗯。”她从鼻孔里喷出这个字。
我胸口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闷得透不过气,只有张着嘴小心地呼吸。
进了屋,换了鞋子。男友的姨妈走回沙发前,坐下织毛衣,大腿翘在二腿上,脚尖指着对面的我。我故作镇静地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有种打人的冲动。
“克克,来洗个脸吧。”男友走到我跟前,低声说。
我站起身,跟他进了洗手间。
一捧冰凉刺骨的水泼在脸上,我咬着牙说:“你姨很不高兴。”
“嗯。”他把脸埋进水盆里,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傻瓜!那是冷水啊!”
我心里一阵痉挛……
整个晚上,他家人跟我没一句交流。我坐在那个沙发上,死死盯着电视,感受着他姨妈时不时瞟来的那种目光,大口大口地咽着泪,撑了两个多小时。为了他,这个时候,我能做的,只有忍耐。
该睡觉了。我脱了外套,扯过松软的被子,搭在身上,一点睡意都没有。被子里散发出来的清香使我很不习惯。在家里,所有的被子都只有一种味道:太阳的味道。
手机响了。我拿过来一看,是一条短信,他发来的:“实在对不起。我忍不住泪水。”
我叹了口气,把手机关掉了。
夜,很黑暗,笼罩着我,淹没着我。躺在那里,我努力蜷着身子,膀胱里装满了水,鼓得要爆炸。我失眠了,怎么也睡不着,盼着天亮,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上厕所。
第二天一大早,我离开了。他执意送我到汽车站,我没说话,一路拎着包疯跑,他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喊:“克克,你咋了?”他以为我疯了。
我一口气冲进开着大门的医院门诊室,三拐两拐找对了地方。几分钟后,我缓缓地走出来了,看到门前的他目光惊恐。
“克克,你咋啦?”他小心地问,很不安的样子。
我咧咧嘴,说:“没事。我去上厕所了。”
“噢——”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笑了,如释重负,没发现我怨恨地斜了他一眼。
“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人!”我在心里抱怨。
一路上,他几次试图搂我的肩,都被我甩开了。之后,他就自动放弃了。直到我坐上车、他离开,我们都没再说一句话。
我很累,很想早点回家。
他不停地发来短信:“克克,对不起,我想不到事情会这样。”、“克克,昨晚,我真想和他们拼了!”、“克克,别丧失希望,别放弃,我们一定会有一个家,一定会过得比他们好!”……
我不知该说什么,心里很苦。想骂人,不知该骂谁;想打人,更不知该打谁。不怪他,完全不怪他。爱情是我们俩的,别人抢不走。现在,他不敢反抗,不敢撕破脸皮,自由他的理由。怪谁呢?自作自受。为此,我哭过、闹过,但无论怎样,都拗不过残酷的现实。他家人看不起我,阻止我们,他却离不开我。这件事我永远不会告诉妈。
一年前的国庆节,柯独自骑单车去登峨眉山,从山脚爬到山顶,从白天爬到第二天黎明,整整爬了二十个小时。在山顶,他给我打了个电话。在那头,他很静地说:“克克,我在峨眉山顶,走前给你发了封邮件。还有,几天后你会收到一点惊喜。”
我惊讶得不知所措。挂了电话,我冲进了机房,打开电脑,直接开了电子邮箱,里面果真有封九月三十号晚上十一点发来的邮件。
信很长,有两三千字。他娓娓地向我讲述了他不为人知的身世。结尾一句是:克克,我很信任你,才把这些告诉你。
十月八号正式上课。课间,班委给我一封信,说句:“好大好漂亮的信封!”我接过一看,信封上是一尊大佛,彩色的,顶端四个印刷字:“乐山大佛。”我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激动,知道这是谁寄来的。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从里面抽出半张普通的纸,显然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留着一行字——克克,你好,我在乐山大佛头顶。柯。他的字很端正,很有力。
之后,我们就恋爱了。同学们都说我们很浪漫。
柯跟我一样,出生在乡下,只不过他那里比我们这儿更穷。在那里,他与父母一起生活了七年。他常对我说,他所有的记忆都在七岁之前,七岁之后,他什么都不记得。我想,是他不愿意去记忆。
柯的母亲姊妹五个,她排行老二。当年,兄妹多,家穷,为了供老大(收养柯的大姨妈)读书,她一天没踏进校门,从小在家做家务,帮忙照顾弟妹。到了婚龄,别人一打听,知道这女孩勤劳、能干又贤惠,顺顺当当就成了亲。婚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柯,一个是柯的哥哥。柯出生时,他大姨已嫁往城里,生有一个女孩,因为计划生育政策落实了,她不敢生二胎。但她想要个男孩。
妹,把你二孩儿给我养吧。你为了我没读一天书,我帮你养个孩子,算是报答你对姐的恩情。城里生活条件比乡下好,孩子在那儿会受到更好的教育。将来,孩子成才了,还不是妹妹你的福气啊!大姐这样对妹妹说。
憨厚的妹妹听到这话,尽管心痛,却也动了心。回去跟丈夫商量了一夜,决定狠狠心,把孩子送进城。他们说服自己的理由同样是:为了孩子。
为什么不让你哥去?我问男友。
也许他们以为我比哥哥更聪明吧!男友说。
我看过他们哥俩小时侯的照片,弟弟明显更机灵些。
是作父亲的送孩子进城的,进城前,专门为孩子洗了澡、理了发、换了身过年穿的新衣服。孩子根本不知道咋回事,高高兴兴就跟去了。在城里,爷儿俩破天荒下馆子吃了一顿饭。
作母亲的不敢送孩子,怕心一软反悔了。孩子走后,她把自己锁在屋里,哭了一天。
在大姨家吃了饭,父亲站起身要走了,孩子立马懂事地过来拉着父亲的衣角,准备跟大姨告别。谁知,父亲拉开了他的小手,蹲在他面前,温和地说:“柯,你长成男子汉了。以后在大姨这儿,跟大姨一起生活,将来读大学,懂吗?”
孩子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每次,男友跟我讲他的故事,总是到此为止。他说这一天让他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天把他的生活劈成了两半,把他的生活完全改变了,也把一个开朗调皮的孩子推向了痛苦的深渊。
大姨不是一位慈爱的母亲。她性格古怪,脾气暴躁,给年幼的孩子带来了沉重的心理阴影。
我跟大姨他们从来没沟通过。我整天无精打采,不说话,回家就写作业,写完就坐在桌前玩铅笔熬时间。大姨一说我,我就会流泪。我常想,我不该生在这个世上,我的出生简直是场悲剧。男友说。
我总想家,想爸爸、妈妈和哥哥,但不敢回去。每次回家,都得经他们批准,不然,大姨会找我妈闹事。我不想让妈生气,每次从家回来,妈都会哭。我也忍不住眼泪,但很多次都咽回了肚里。我生命里最深的渴望就是有个自己的家。男友又说。
在大姨家生活了十多年,男友依然找不到家的感觉,依然摆脱不了对他们的畏惧心理。他变得内向而坚强,从来没喊过大姨一声“妈”。每次回家,他母亲总苦苦劝说:“孩子,你叫大姨叫‘妈’吧,养了你这么多年多不容易啊!”他却死活不改口。
男友用一个词形容自己,叫:“铁血柔情”。
在我眼里,他永远像个孩子,做着在田野里奔跑的童年的梦,醒不过来。他像个运动员一样健壮,独自骑着单车走过许多地方,大多是荒郊野外,他却说那些地方跟天堂一样美。
在大学里,女生们暗自称赞:柯身上有男人味儿。但只有我,才能准确无误地捕捉住他那份特殊的柔情。
你是我的家。他说。
我以为把这些告诉了母亲,她就安心了,实则不然。她考虑的事情往往超出我的思维范围。
“妈,你整天竟想些坏事,疑心咋这么重啊!”我对母亲的种种预想实在反感。
“还不是为你好。城里人心不实,靠不住。虽说柯这孩子看起来是好孩子,谁知道他将来会不会变心?万一他姨阻止他,给他压力,他不反抗咋办?”母亲絮絮叨叨地说。
“那你让我咋办?今天认识,明天结婚?城里有的是好人,农村还不是有恶人。别一说就是为我好,要为我好就别跟我讲这些,行吗?”
“反正你长这么大了,该有个心眼了。结婚上一生的大事,马虎不得。你妈我是过来人了,再怎么说也比你见得多,经历得多,啥样的男人都见过。总之,你要记住一句话,女人一定要自强,不能依赖男人。”
听到这话,我忽然来了兴趣:“那你都见过啥样的男人?”
母亲眨了一下眼睛,把头扭到了一边,似乎在回避:“啥样的?啥样的都有。比如说,村子里这么多大老爷们儿,哪一个没见过,没共过事?”
“我也认识他们啊!你刚才说的好像不是这意思。”我穷追不舍。
“我说的咋不是这意思?那是啥意思?你说说看?不跟你扯了,我出去一下。”母亲不愿说下去,说着,站起身就出了门。
我冲着她的背影诡秘地笑了笑。
母亲有些臃肿,但走起路来腰杆依然很直,当年修长的双腿却已风韵不在。
与父亲结婚之前关于母亲的事,我零零碎碎地从她嘴里、干外婆嘴里还有远方的熟人嘴里得知了一些。
母亲的哥哥,我家舅舅,在母亲逃离家之前,已经去山东当了兵,为了活命吧。大山外面,兵荒马乱,舅舅年幼无知,看见当兵的就跟着混了进去,心里念着“**万岁”。吃了人家的饭,睡了人家的营才从别人嘴里听到部队的头儿叫**。**就**吧,只要给饭吃,给衣穿就是好人。
舅舅在部队,日子并不好过。前线也上了,眼睁睁看着战友们一排排倒下去,血一流,生命就完了。目睹了太多死亡的人,分不清死活,早已下出了胆。大白天,在战场上,吃不成睡不了,人又紧张又疲惫,想离开是不可能的,离开战场算逃兵,结果可想而知。舅舅太累了,骂了句:“老子***搭上这条命了!”骂完,拉了个尸体当被子压在身上就“呼噜、呼噜”睡着了。
母亲逃出山,唯一可寻的,就是哥哥。
母亲打听到山东在四川东部,就一直朝东走。从十二岁走到三十岁,直走到我父亲这里,她都没到达山东。逃亡在外的人,身上无一文钱,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吃饭问题。填不饱肚子,人便没力气走路。我不敢想象一个从山沟里走出来的小女孩是怎样混迹于异地他乡的。母亲没睡过街头,没要过饭。
你在外面怎么混的?没遇见过坏人?我问。
母亲说,我走到一个地方就去民政局说明情况,民政局的人给我开张条子,我拿着条子到公共食堂可以随便吃饭,人家还特别热情。还是**好啊,没有**,我这条命也没了。
我在心里暗暗一算,母亲逃出山那一年刚好赶上文化大革命。提起这段揪人的往事,上辈人大都摇头叹气。大批大批的人被冤枉、被批斗,活活把人折磨死,还有许多人干脆自我灭口,在祸事临头之前就喝药、上吊或跳井。充斥着牛鬼蛇神的社会里,到处一团糟,全国人民精神错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儿子整老子害老子,荒唐至极。最活跃、最惹祸、也是最令人恐惧的红卫兵力量迅速膨胀,蔓延全国,上下沸腾。他们扒火车,拦汽车,浩浩荡荡,嚷着要进京见**他老人家。
母亲没赶上这大好形势,但也沾了光。全国的大人都提着脑袋过日子,惟恐得罪了这些干瘦如柴却气势汹汹的青少年。不管你从哪里来,操什么口音,人们都一视同仁——给你吃嘴好的,住最好的,在你耳朵边吹风:“**万岁!**万岁!”
**领导全中国受苦受难的人民翻了身,他老人家的政策也使母亲翻了身。母亲感激**,把**当神敬着。
妈,你知不知道红卫兵是**的?
知道。
那你怎么不加入?走到哪儿都很威风,吃的好住的好,还能进京见**。
我不加入。红卫兵干的事不是人干得出来的。**是好人,但也有糊涂的时候。每个人都免不了糊涂。我当时想的,是过正常人的生活。
白天,母亲搭汽车、扒火车或走路向东走,晚上,就窝在候车室。那里安全。说母亲聪明,一点不假。
来来往往的旅客,大包小包的,便有意找人帮忙。见母亲一个人蜷在长椅上,旅客就上来问:小姑娘,你一个人在这干啥?
我在等家人来接我。母亲很善于应变。
来人一眼看破了谎言,却不说透,便请母亲帮忙拎包,塞给母亲一点钱。母亲只要看到对方不像坏人,就很乐意做。在别人家,又是吃饭,又是洗澡,有时还会得到几件旧衣服,这些,在母亲眼里,简直是天堂般的生活。
流浪的日子里,母亲没上过当,不知是因为判断力太好还是因为冥冥中神灵的佑助。
读大学时,干外公给我一张纸条,是一个人名、一个地址和一个电话。他说这个人是他的终身好友,在那个城市里,可以照顾我。我接过,夹在了日记本里,心想,我不要任何人帮助,就把这事给忘完了。
一年后,重翻日记,翻出了那个电话。好奇心使我拨通了电话,本想响三声没人接,我就挂,今后再不打去。谁知,第一声没响完,那边就传来一声很浑厚很有力的男音:“喂?”“请问……尹光先生在不在?”我很紧张,脸都红了,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
“我就是。你是哪位?”对方语气很认真,标准的河南音调。
“我是于天鸣的外甥女。”这样自我“交待”实在让我不自在。
“哪个外甥女啊?我知道他有两个。”
正准备如实讲,我想起了母亲的话:跟那个老人联系之后,不要说你是姥爷的外甥女,只说你是大女儿家的就行。我问为什么,母亲说没什么,记住就是了。
“我……我是他大女儿家的。”
“哦。那就是沙岗上种枣的那个了。”
“不、不、不,”我连忙纠正,再怎么隐瞒,也不能把大姨说成是自己的母亲,“我是县城南面的,您可能不认识我妈。”
“不,我知道你妈。你明天有课没?没课的话过来吧。我在门口等你。”
“好。”
按照地址,我找到了他家。老人住在市中心,房子是七八十年代的。在城市的里层,到处都藏着这种房子,显然有些破旧,但不失生活的气息。
老人站在门口张望。我在共车上就认出了他。人们都行色匆匆,没人像他那样,眼神充满等待。他是七八十的人了,头发花白,却面色红润。目光炯炯,体格依然不失当年的健硕——他当过空军,身体里有种南方人不具备的气质。
公车恰好在他门前停下,我跳下车,径直朝他走去。他显然是认出我来了,很慈祥地冲我一笑。我叫了声“爷爷”。“走,回家去。”他说。
我跟他进了院门,上楼。他住在三楼,儿女早已各自成家,搬走住了,这地方剩他一个人。二十年前老伴死了,遗像挂在他的床头上端,儿女怎么劝,他都不搬离这个家。老伴儿生前用的剪刀、针线,七零八碎的都被他保存完好,装在一个箱子里。有一次,他一边讲一边拿出来给我看,玩弄宝贝一样。
他的客厅不大,却很整洁。两个单人沙发,中间夹个茶几,沙发对面的木柜上摆着台彩电,旁边是影碟机。一台旧式冰箱和一条长木凳靠墙放着。这是所有的摆设。他打开放电视机的柜子,说是拿茶杯泡茶,我这才一抬头,看到了外面阳台上开得正艳的几盆花。
“坐,坐,”老人一边招呼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放茶叶添开水。
我坐在沙发里,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摆在膝盖上,等他发话。
他看了我一眼,说:“别拘束,来这儿就跟自己家里一样。哎呀,你昨天一跟我说,我马上就说起你妈来了。二十多年没见过了啊,她的模样我都记不清了。”
“我跟我妈长得有点像。”
“不,不,你不像。你妈看起来很不一样。”老人摇摇头,否定了。
“对了,你叫我叫什么?”
“爷爷啊。”我大为迷惑,从昨天通话到今天见面,我不一直叫“爷爷”吗?
“不。你该叫我‘姥爷’,我才是你干姥爷。”老人抿了一口茶,淡淡地笑了。往事勾起了他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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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话长。
坐在我面前的姥爷没有向我透漏太多,说上三五句就停顿一下,插上“我不是在说你妈什么,你别介意。这些事给你知道了没坏处,起码你多少明白你妈是怎样熬过来的。
母亲招了官司,受人陷害,乡司法所所长为官清廉,为民慈善,见这一外地女子可怜,便偷偷窝藏了她。这个所长就是我家的那个姥爷。母亲被藏在他家,一住就是两年。安全起见,姥爷对外人声称,这是尹光的女儿,从四川来的。人们都知道尹光在四川,又当了官,既然是他的女儿,谁都不敢怀疑。母亲的川音总算头一回不被人侮辱。
姥爷跟姥姥守着这个秘密,对母亲如同己出。二老先有四个孩子,当时都不到二十岁,只知道吃饭睡觉吵架的年龄。母亲的到来,使弟弟妹妹们欣喜不已,有人给他们做好吃的,有人给他们洗脏衣服,还有人为他们保守少年的心事。别人揪住小舅的耳朵,问:“你家留着大辫子的女的打哪儿来的?”小舅白眼一翻:“我妈生的!”
此间,尹光姥爷回家乡了一次。通信中,两位姥爷互相商量了此事,尹光姥爷很高兴,回信中说“我白捡一个女儿,还吃你的饭,天下竟有此等事!”一下火车,尹光姥爷便迫切要见“女儿”。当尹光姥爷提着行李踏进姥爷家门槛时,一眼望见十二岁的小姨坐在地上,叉着腿,倚着门框,仰着脸在打盹。
“醒醒。”他拍了拍门。
小姨醒了,长长欠了欠身子,糅了一把眼睛:“咦?大伯,你咋回来了?你闺女在我家呢!”
“她现在在哪儿?”
“在枣园打药呢!你闺女可勤快了。”小姨懒懒地说,仍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小姨从小就是这副德性,懒。四个孩子中,她最不成材,又懒脾气又大,动辄就拿“死”吓唬人:你们不让我活啦!我死给你们看!小舅比他小两岁,一次,他俩吵架,小姨又使性子,小舅提起家里半瓶煤油塞给了她:“死吧!我今天看看你死!”小姨又羞又恼,竟真的抱着喝了,喝完,哭着喊着打着滚,闹着要去医院。小姨肯定死不成了。姥姥赏了小舅几巴掌,罚跪一天搓衣板,两天断粮,回头又冲着床上的小姨骂:“我的小祖宗啊,全家人都得怕你你才安心!”
乡司法所姥爷的办公室里,母亲跟尹光姥爷初次见面,这一面或许也是此生最后一面。二十几年后,尹光姥爷却依然记得自己有个“白捡的”干女儿。
母亲的辫子又粗又黑,贴在花格子衬衣上,皮肤白皙,泛着因害羞而产生的红晕。她穿了条干净的蓝裤子,因腿太长,裤子遮不住袜筒。
“华儿,好好在这儿过,熬过这一劫,好日子在后面呢。”尹光姥爷穿着军装,坐在母亲对面。
母亲低着头,不敢抬头看这个素不相识却有缘有分的人。“恩,她应了声。
接下来,两人都没话说了。尹光姥爷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递上来:“这些钱你拿着,以后用得着。”
“不,不。”母亲急了,望着对面的人,坚决地摇了摇头。
这一眼,使尹光姥爷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了母亲的脑海里,二十几年后,她依然能详细地描述一个中年男子的模样。这一眼,夜使母亲给尹光姥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二十几年后,他依然说“你妈看起来很不一样。”
几分钟后,母亲离开了,没收下钱。从此,二人再没见过面。
除夕夜,吃过饺子,母亲提醒我:“给尹光姥爷打个电话拜个年。”
我拨通了电话——“姥爷,新年好!吃饺子了没?”
“吃了吃了。这么远打电话来啊!全家都好吧?你妈也好吧?”电话那头,传来老人爽朗的笑声。
挂了电话,报告母亲,拜完了年。
母亲心事重重,说,我想跟你姥爷说句话,又不知道该咋说,怕说错什么。你再给他打电话解释一下吧。
算了,他心里清楚。我说。早年的往事应该被尘封了,有许多回忆,不能搬出记忆,摆在面前。当年复杂的情愫,一旦再次唤醒,在彼此的心头,将是一次尴尬,一次创伤。生活,在很多时候,需要距离。尹光姥爷心里清楚这一点,母亲对尹光姥爷存在感激与愧疚,因无从弥补而愧疚,因无从弥补而悲伤,便交待我“以后有事没事多去看看老人”。尹光姥爷也似乎要补偿什么,对我关爱有加。他们有意无意的暗示让我感受到了一分人间难得的真情。三代人,彼此间的沟通,竟由我来完成。
“克克,你家在甘肃有没有亲戚?”尹光姥爷问我。
“没啊。”我从没听任何人说过这些,“您知道?关于甘肃?”
老人叹了口气,“没就算了,随便问问。”
我看得出他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下去。老人不愿说,我也不再问下去。但我明白,那肯定又是一段让人伤心落泪的故事。母亲的往事,从来都是让人悲伤的那种,但她不怨天尤人。
我也不愿知道太多,我无法舍身处地体会母亲当年的心情,更无法接受那种艰辛的生活给人带来的痛苦。我想见到的,是站在我面前的母亲,自信、坚强、聪慧、善良。对于从前,希望她能忘记,永远不要去揭那些伤疤。
母亲语气颤颤地对我说,在甘肃,我们没有亲戚,兰州也没有。
或许,她在暗示我问下去,但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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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姥爷于天鸣,是个了不起的人。
从姥爷的爷爷那辈,于家就在当地小有名气,因为富有,更因为下棋。姥爷的爷爷、父亲以及他自己,都是当地的“棋王”,别人说“于家的棋艺算是一代传一代”。到姥爷这代。算是走到了头儿——两个舅舅谁也不会下棋。
姥爷年轻时聪敏好学,读了大学,在大学里谈了个对象,就是我姥姥。家里人极力反对,爷爷提着扫把硬是把这个“不肖子”赶出了门。姥爷破了祖上的规矩,看上了一个贫寒人家的姑娘。在当时,这种门不当户不对外加自由恋爱免不了招人闲话,有辱于家门楣。姥爷时正年轻气盛,真正做到了为了爱情不惜一切,在家放言“我于天鸣这辈子的婚事除了我谁都没权决定!”
姥爷硬是把姥姥娶回了家。见媳妇又漂亮又有文化,两口子很恩爱,家里人没话说了。婚后,姥爷被分配到市法院工作,当法官,姥姥在家做家务,带孩子,一家人和和睦睦。等大姨五岁,大舅四岁时,文化大革命就来了,姥爷的噩梦也开始了。他被打成右派,工作没了,家被抄了,一家四口住进了生产队的牛棚。
于天鸣,老实交待你的罪行!
批斗会上,姥爷跪在台子上,面对成百上千的乡里乡亲。他的身旁,七八个打手摩拳擦掌,棍子绳子随时都用得上。
要我交待什么?姥爷理直气壮,毫不惧怕。
你拿了国家的工资,吃了国家的粮食,这些都是我们劳苦大众的血汗!老实交待,这些你凭什么拿得到!
我于天鸣光明正大,为官不贪,为民不抢,为群众办事。那些东西都是我于天鸣靠良心得到的!
你良心值几个钱?!
我良心再值钱我也不卖,再不值钱你们也不买!
为这句话,姥爷被打进监牢 ,囚禁了七年。一场场批斗下来,姥爷雄辩的口才使反动派们心虚,腿软,没人敢动拳脚,上棍子,为此,许多人被打残打死,姥爷都没伤一根毫毛。当地的群众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于铁嘴”,有敬佩的意味。
姥爷先是被关在了邻市的一个看守所。看守所里,不是人去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死去,只因受不了冤屈,受不了这鬼地方。在里面,人吃的东西猪见了都不会吃,还要干活,稍有不甚便挨打。
姥爷走了,姥姥带着两个孩子窝在牛棚里,没日没夜地纳鞋底,做棉鞋。她知道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大雪天,把两个孩子托付给亲戚,姥姥就用床单包好两双棉鞋,带上几个饼子,一路走着去寻姥爷。一百多里路,冒着雪,快赶慢赶两天时间,姥姥找到了姥爷。夫妻相见,百感交集,抱头痛哭。
天鸣,受冤枉的不是咱一个人,天下都是,别难过,挺过去就好了。咱有孩子,孩子不能没爸爸。坚持一下,将来你出来了,咱们回家种地,不当官了,答应我。姥姥含泪对姥爷说。
姥爷望着瘦弱的妻子,心里痛得不行。他冲妻子点点头,保证不会自杀。
天鸣,你放心,我会等你一辈子。
说完,姥姥走了,留下两双亲手缝的棉鞋……
姥姥万万没想到,这一面之后,姥爷便没了消息。跑到看守所打听,看守所的人先是声色俱厉地批评教育一番,然后,翻翻名单,丢来一句:押到青海了,具体地点不详。
如同五雷轰顶,打得姥姥几乎崩溃,但她坚信姥爷会回来,她便等待。
两三年内,关于于天鸣的谣言,在乡野间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于天鸣早被打死了,说被押到青海是假的;有人说,从青海传来的信儿说于天鸣死在监狱里了,扔到山上,喂了野狗;又有人说,于天鸣两年前越狱逃了,至今下落不明……
其实,我的姥爷于天鸣,在人们散布谣言之时,正在青海监狱里服刑,白天干活,晚上偷偷学习。他相信有一天他会平反,会走出去。
姥爷的母亲,见儿媳年纪轻轻就这样活守寡,便好言相劝:你走吧,再嫁一家,天鸣是回不来了。你这么好一个人,妈不愿害你一辈子啊!对这个家,你尽心尽力了,以后结了婚,把这儿当娘家吧!孩子你要是怕累赘就留下,我给你养。要不然,我老婆子心里觉得罪过啊!
姥姥落泪了:妈,别说这些。我相信天鸣会回来,一定会回来,即使不回来了,我也要等。我这辈子生死都是于天鸣的人。
七年后,姥姥真真的把姥爷等回来了。从此,两个人再没分开过一天。姥爷听了姥姥的话,在家种地,但他又当了乡司法所所长,一心为百姓办事,在当地有很好的口碑。母亲一嫁给父亲,就回头叫二老“爸、妈”,逢年过节都要去看望两位老人。
姥爷不记前嫌,乡里乡亲,无论是当年批斗他的,帮助他的,只要有困难,他都主动上门,塞点钱或想办法解决问题。
你姥爷,每月工资总给我交不够数,不知道都塞给谁了,问他,他不说,从来没见人上门还过钱,气死人啦。姥姥对我说。
姥爷从不解释那些钱哪儿去了,一天三顿在家吃饭,晚上在家睡觉,守着他他就能把钱“弄丢”。姥爷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瘦高瘦高,精神很好,每天读书读报、下棋、看NBA。他很习惯农村冗长平静的生活,很习惯吃姥姥做的半生不熟的面条。姥姥却不行了,眼睛高度近视,近些年又得了轻度白内障,整天戴着眼睛跟姥爷玩捉迷藏。
两个小女孩,七八岁光景,在院子里玩耍。姥姥在厨房叫:“丽丽,克克,叫姥爷吃饭。”
“你去!”我反应快,推了丽丽一把。
“我不去!你去!”丽丽不干。
“我也不去!”
“那咱们都不去算了。”
“好。”
我走到厨房门口,对姥姥说:“姥姥,丽丽我们俩都不去,你去吧。”
“咋啦?你姥爷又不打你骂你。克克今天叫,丽丽明天叫。”姥姥吩咐道。
“哦。”我转过身,看到了丽丽在得意地扮鬼脸,我也冲她吐舌头,翻白眼。
不知是怎么磨磨蹭蹭挨到了房门口,我心跳加速,口干舌燥,先深吸一口气,把脸贴在门框上,以最快的速度大叫一声:“姥爷吃饭!”话音未落,转身就逃。
长这么大,跟姥爷,我都没说过几句话。从小,对他就怀有几分敬畏。丽丽是大姨的女儿,一放假就住姥爷家,混熟了,胆子就大起来了。她敢翻姥爷的抽屉,拿他的书和文章看。丽丽说,姥爷写得一手好字,文章写了一大本一大本的,却没发表过。我每次去都想看一眼,但始终不敢。
6
那是我第一次进城。
小学三年级的暑假里,姥爷跟一个朋友开了辆“桑塔那”来我家,要带我去他家度假。那是姥爷唯一一次带我到他家去,回想起来,姥爷是为了我。他不愿让我看到太多不该看的东西,不愿让孩子的心灵承受不该有的伤痛。我们家的事,他们早心知肚明了。
车子驰在市中心时,停了半个小时。他们去百货大楼买东西。姥爷吩咐:在车里好好待着,别出来乱跑。我使劲点头,老老实实呆在里面。不是听话,是自己不知道怎样打开车门。隔着玻璃,外面的城市风景压迫似地逼过来。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高得要倒塌的楼房,明亮晃眼的玻璃门,多彩眩目的颜色,拥挤的人群,长长的街道,……这个城市很热闹,汽车喇叭声、从小房里传出的悦耳的歌声、各种小贩们高声的吆喝、三五成群的大姑娘小伙子们的欢笑,混杂在一起,急急地灌入我空荡荡的耳朵里。女人的衣裙那么漂亮,腰肢那么柔软,携着无穷的诱惑。她们不穿布鞋,穿的是高跟的塑料凉鞋,五颜六色,艳的透明。
我在退缩,缩成一团,缩进汽车的座位里。一种莫名的恐惧与耻辱浇醒了我的脑袋——这个城市在排斥我,赶我走。以后的许多年里,这种感觉一直挥之不去,一进城,我便不知所措,不敢进店买东西,不敢跟人说话,一说话便心跳加快,耳脸通红。我总觉得城里人看我的眼光是异样的,也许是自己的举动招来了这种眼光。很可能,不只是我,许多农村人初到大城市都会有与我一样的心理,需要时间慢慢消磨。贫穷,使人变得如此脆弱,所有自尊,所有勇气,在一瞬间,被统统击碎。
姥爷所在村子离我家六十多里路,一个城北,一个城南。那里,到处是沙,土地贫瘠,农民们种粮食靠天,到大旱年,只有绝收。沙地土质松,人工灌溉成本太高,没人承担得起这种费用。枣树耐旱,又能产枣卖钱,因此,那一带方圆几十里的农民都靠种枣获得收入。高高低低的沙岗上,都栽着矮矮的枣树,一望无垠。
车子载着我,一直驶进了姥爷家的院子。姥爷打开车门,我钻了出来,一头撞在了姥姥的怀里。姥姥笑眯眯地,拍拍我的头,让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七八个男人,围在一张木桌旁玩扑克。他们中有几个探过头来扫了我一眼,没说话。
“克克,叫叫小舅舅。”姥姥说。她的意思是让我给小舅舅打声招呼。
“舅舅。”我走到其中一个男人身后,轻轻叫了一声。
我穿着那条迄今为止我都以为所有裙子中最漂亮的一条,鹅黄色,一共有上下七层花边,花边是用透明的纱做成的,镶着金线。
“哦。”小舅舅应了一声,没回头看我。
我想我该走开了,所以就转身走开了。忽然,背上一凉——“叫得再甜也不是亲的。”小舅舅的声音。
没有其他声音,这句话显得格外清晰,格外讽刺。
站在院子里,望着远处的墨绿的枣园,我不敢收回放出去的目光。找不到地方望。已是夕阳时分了,太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我红色的塑料凉鞋上,我站着一动不动。如果脚下有个洞,我会跳下去,毫不犹豫。柔软的沙留着温热,拥着我的脚趾。
姥爷骑摩托车叫大姨家的丽丽去了,让我在家等着我的玩伴儿。
根本不想跟丽丽玩。那段时间,我喜欢一个人跑到幽静的地方,什么都不想,呆上几个钟头。在姥爷这儿,一切由不得我。
晚饭时间,一家人围着饭桌吃饭,有姥爷、姥姥、小舅舅、丽丽和我。姥姥做了几个凉拌菜,她眼睛不好,把香油倒多了,放了两回醋。我个头小,蜷在小板凳上,脸贴着桌沿吃,小舅舅嫌我老跟他碰筷子,便跟姥姥换了座位。我是左撇子。来这儿前,母亲教导:“到姥姥家一桌吃饭时,用右手拿筷子,不会用就用勺子,别老跟人碰筷子。”我老记不住,老不愿改,老不想听别人的训导。
姥姥见我绷着脸,不说话,也不怎么吃,就给我往碗里夹菜:“克克,客气啥啊!看丽丽就不客气。到姥姥这儿还害羞呢!”
我趴在碗沿上,瞟了丽丽一眼,她把好吃的都扒在了她的碗里。一见她这样,我竟有些恼火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姥姥,我饱了。”我说,藏着不满。
“才吃这么点就不吃了?再吃点,吃多点就长高了。”
“不吃了。我出去玩一会儿。”说完,我放下筷子站起来了。我站着都没姥爷坐着高。我感觉到姥爷在看我,一抬头,触见了他的目光,湿湿的那种。
“那你出去玩会儿吧,就在门口玩,啊?”姥姥交待。
“我吃饱了出去找你。”丽丽塞了一嘴菜,说话含糊不清。
“才不稀罕呢!”我在心里骂,对她很不屑。
没人知道我心里在想啥,只有我自己知道。
一出门,我趟着温热的沙就朝南走了,很果断,各家各户都在吃晚饭,外面没人认识我。太阳都落山了,枣林的颜色更重了,包围着村子。很多人家都养有猪呀、狗呀、鸡呀、鸭呀什么的,又是哼哼又是叫,跟我们村一样。路上,车轮子碾出来的条条沟沟弯弯曲曲,交错着伸向远处。我专拣沙沟走,很有趣,又省力气,心想:“沙沟到头了,我就走到城里了,再往南走就到家了。”
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想,不知不觉走进了枣林。路,夹在枣林中间。枣树长得很低,枝丫伸到路中间来,沉甸甸地垂着,上面挂着一团团的青枣,胖嘟嘟的,直想让人伸手摘。我摘了一颗,含在嘴里,正准备咬,就看到了一个挂在树身上的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打过农药,勿摘。”六个字,歪歪扭扭,我认出五个来——打过农药,摘。我“哇”地一声把枣吐出来,青青的枣子沾了我的唾沫,湿了一片沙。
继续往前走,心里庆幸:幸好我认字,不然被毒死咋办?
前方,有两个人,重叠在我要走的路边。我向他们走去。等我走到他们身边时,两人已分开,女的抱着膝盖在哭,猫叫一样,身子一抖一抖的。她的头发有些乱,上面沾了几片枣叶子。男的叉着腿,向上提提大裤腿的裤子,吊在腿间的一根长长的布腰带,拴紧裤腰。
我站着走不动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男的拴腰带的手停住了,一回头发现了我,他的脸变了颜色。“滚!”他低低地喝了一声,表情凶狠。
我触电一样浑身抖了一下,只一下,便启动了我的脚。我跑起来,跑一步回头看看那男的,再跑一步,回头看看那女的。女的抬起头,湿湿的眼睛里闪动着恐慌。我的心跳得很快,跌跌拌拌向前跑,脚下布满了沙沟。一个趔趄,我摔到了。“哈哈哈……”我一回头,男的女的一齐笑起来,女的用手指着我,男的用手去抓女人的心那块儿。我怕了,手撑在地上,一使劲儿,站了起来,接着跑……
天,黑下来了。
我累了,不想跑了,也不想走了。索性一屁股坐在路边。回想起这一天,回想起自己的家,心里突然悲伤起来。“你们都不喜欢我,都不想要我。我走了,走得让你们谁也找不着。我不想回家了,也不想去姥姥家……”我心里这么想着,忘了害怕。
“克克!克克!”
一阵摩托车声夹着姥爷的声音。
强烈的车灯光刺着我的眼睛。我抱着膝,趴在上面,不抬头,也不答应,心想:“不喜欢我还来找我干啥?克克不想回去了。”
姥爷把车子停在我脚前,并没下车,说了句:“上车,跟我回去。”他的语气一点也不严重,似乎没有责怪的意味。
我想了一下,就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土。我没看姥爷就爬上了车,手死死拽住他的白衬衣——姥爷,你为什么不跟克克说话?克克心里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呀!克克心里很难受,很委屈,你知道不知道?克克的爸爸妈妈不在一起睡了,别人都问我妈妈晚上跟谁睡,你知道不知道?
车子开得很快,夏夜的风带走了我冰凉的泪水。
回到家,姥爷让我下车,他把车停下就进屋睡了。姥姥、小舅舅和丽丽坐在院子里边乘凉边等我。
“克克,人小鬼大啊!”小舅舅笑着说。姥姥拿芭蕉扇要打他,他用手挡住了:“小不点儿,脾气可不小。我下午说句玩笑你就记恨啦?长大了不知道又有多恨我哩。”
“闭嘴!没出息的东西,少说两句不会少块儿肉!”姥姥骂他,接着说:“克克,过来,来姥姥这儿。”
我走过去,丽丽抽出屁股下的小凳给我坐。我一下子觉得丽丽并不是我想的那样讨厌。
“克克,大姑娘了,还跟姥姥赌气啊!姥姥眼睛不好,以后呀,别跟姥姥捉迷藏,姥姥会找不到你的。”说着,姥姥给我擦了一把脸。
7
“晚上你们俩去大舅家睡。”姥姥吩咐。
“我想睡楼上。”我说。
“不行,那儿哪能睡啊,没人在上面睡过。”姥姥不许。
姥姥家的房子是老式的楼房,房体很高,里面分上下两层,中间隔着木板,屋里的楼梯也是木的。以前,只有地主或是富农才够格住这种房子,伫立在低矮的瓦屋草棚之间,很有几分鹤立鸡群的味道。
沿着吱吱呀呀的木梯向上爬,姥姥扶着梯身叫:慢点!慢点!楼梯年久失修,厚厚的灰尘积了许多年,脚一踏上,尘土便纷纷而下。姥姥晃了晃手,拍打一下空气。
爬上了楼,拉开电灯,我才完全看清被姥姥叫做“阁楼”的这个地方的模样。上面这层的面积与下面一样,有四十多平方。楼顶显得很低,我挺直身体,举起手刚好够得着楼顶最高处。两头更低,要弯了腰过。地板上,铺了一层红枣,红得发黑。朽木的腐味和着枣香,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躺在地板上,四肢展开,透过缝隙看到了屋里的地面。胡乱抓颗身边的枣含在嘴里,心醉了。两只老鼠围着墙赛跑。我一睁眼,它们就停住了,眼睛贼亮地望着我。我抬起腿,打了一下地板,它们转眼便消失了。
“克克,赶快拿下来啊!锅里水都干了!”姥姥在下面喊。
“哦。”睁开眼,看见了天窗外的天,天上有多云,我冲着云答应了一声,像在感叹。
无论我做错什么,姥姥从没责备过我,我也从未听姥爷跟姥姥讨论过我什么。他们把我当成只知道吃饭睡觉玩耍的孩子,从来不相信即使这样,孩子也会有心事。
丽丽和我按姥姥的吩咐,到大舅家睡。
夏夜闷热得很,蚊虫又多,农村人都喜欢睡到平房顶上去。白天太阳把水泥房顶晒得烙背,躺上去很舒服。晚上,空气好,徐徐凉风习来,驱走了蚊虫,躺在竹席上数天上得星星,一时使人忘记了疲惫,整个身体都沉浸在了深邃的夜空中。在家里,一睡平方顶我就做梦,梦到自己会飞,飞到天上摘星星。一次,又做同样的梦,我迷迷糊糊从席子上爬起来,光着脚在房顶上,径直朝房沿走,房沿上筑有水泥栏杆,半米高。母亲似乎有感应,突然就醒了,一眼看见了骑在栏杆上的我。她冲上来,一把将我抱起.要不是母亲醒得及时,冲得快,我就伸出了第二只脚,接下来就是飞出去了。第二天,母亲黑着脸黑着脸问我:克克,你到底想干啥?半夜跳楼啊你。我忙说不是,不是,我做梦了。母亲不信。母亲总相信我打小就心事重重。
大舅不敢让丽丽我俩上房睡觉,他们也不去,说后半夜露水大,潮气会让人生病。我跟丽丽就躺在大舅卧室里的一张小钢丝床上,在墙角里放着,刚好睡下我俩。丽丽睡靠墙那头,我睡另一头,头朝着大舅跟大舅妈的大木床。
我睡觉前拒绝脱裙子,丽丽就向大舅妈告状:“舅妈,克克不脱衣服就睡了。”
“管得宽!我厌恶地白了她一眼。丽丽脱了衣服,光着上半身坐在床上,一条毛巾搭着腿。丽丽也属于营养不良型的,浑身瘦巴巴的,肋骨一条条凸出。她的皮肤黝黑黝黑,像很久没洗过澡。我俩一样,全身从上到下臭成一块,没人管我们,更没人问我们洗不洗澡。但我的皮肤比丽丽好多了,我很白,在农村很难见到有我这样白嫩的皮肤。
大舅妈走过来:“克克,脱了衣服睡,啊?”
“关了灯我就脱。”我小声说,脸一下子红了。
大舅妈走到她的床头,关了灯。我迅速脱下裙子,钻进被窝。我实在不习惯于他们睡一间屋子,房间里,两个大人,两个小孩,让我觉得很尴尬。
一天,丽丽跟我说:“我昨天晚上睡不着。”她在大舅家说的这话,大舅妈看了她一眼。
丽丽的话似乎给我传达了什么信号。几天后,一个晚上,我睡到半夜突然醒了。正要翻身,一个声音直灌入耳朵。我的眼睛立马圆瞪了,连呼吸都感觉困难,张开嘴出气。我的手指抠进床铺,浑身僵硬。
肚皮贴打肚皮的声音,很重,很有节奏!这种声音,对我,已并不陌生。但在这里,大舅家的屋子里,我仍然由衷地害怕,像第一次听到时的反应。换个地方,在家里,我的心里剩下的,只有耻辱,想报复。我很清楚舅舅他俩在做什么。我不敢动,更不敢咳嗽。这张小床上的任何响动都会使他们恼羞成怒。突然,我明白了为什么那天丽丽跟我说她睡不着时狡猾地笑了一下,还有大舅妈那一眼……
我失眠了,身体很沉,死去了一样。这天夜里,我的瞳孔肯定放大了。
一天,大舅妈红着脸对姥姥说:“妈,克克丽丽都长大了,懂事了,跟我们在一起睡俩孩子怕是睡不好……”
“啥?她俩晚上不好好睡觉?这俩死妮子,白天夜里只知道玩!”姥姥打岔。
大舅妈无力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