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反派从不休息。
所以当希欧维尔说,他准备休一个月假时, 卡兰觉得他是随口一提。
但是他起床后, 把“遗愿清单”上提到的所有地址在地图上连了条线, 然后就出门打电话去了。
卡兰觉得他可能是认真的。
她还没思考过诸如白银公、白雪公、女王、首相这些人是否要休假的问题。
他们理论上是要休假的。
但他们的假日实际是也是一种政治活动。比如女王的围猎,希欧维尔的圣诞家庭聚餐, 白雪公的学年舞会探访。
即便是在荆棘鸟庄园这样抵触镜头的地方,也无法避免媒体探究的镜头。
卡兰觉得希欧维尔想休个假几乎不可能。
很快,他打完电话回来了。
“所以你的计划是……”卡兰问。
希欧维尔把行李箱打开放在她面前:“收拾东西。”
卡兰震惊地张开嘴。
“闭嘴,你这样像条鲑鱼。”希欧维尔又合上箱子,“算了,别整理了,等出发了再买吧。”
“等等!”卡兰把枕套剥下来,又把火车头塞进去, 她提起行李箱, “走吧。”
她看着希欧维尔, 突然一口气松懈。
“真的走吗?我觉得好像太冲动了……我连目的地都不知道……”
“目的地都是你挑的。”希欧维尔把她的遗愿清单也扔进行李箱, “走。”
卡兰恍恍惚惚地被带上车, 从私人机坪换乘飞机。
当她升入千尺高空时,她还没反应过来——30小时前她还在首都大学为各种命运的变故而悲痛不已, 现在就已经搭上了前往……这是前往哪里的飞机?
“我们去哪里?”
“南国海滨。”希欧维尔揉了揉眉心。
他手边有一杯气味浓郁的咖啡。
没有动过。
“南国海滨?”
“你写在清单上的。”
“是的……但是现在四月……南国也是季风带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希欧维尔眼神锐利地看着她:“有室内泳池。”
四月真不是旅游的好时机。
不冷不热的, 还容易让人犯花粉症。
卡兰最想看的动物大迁徙至少要到六月才有。
南方这会儿有点冷。
北方又不够冷。
许多旺季项目还没来得及开放。
“我觉得……”卡兰犹豫道。
“你要是敢跟我说不去了,就请你跳伞回家。”
卡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压压惊。
结果她全程没有睡着,不得不注视着希欧维尔疲倦休憩的侧脸。
他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卡兰也不知道他是为了她才休假的, 还是他本来就想休息,只是顺便带上她而已。
他以前做过这样冲动的事情吗?
也许有吧。
但一定是在很多年前了。
卡兰以前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她十八岁之前的日子很安稳,也很枯燥。
但是在遇上希欧维尔之后,她好像被拽进了另一个痛苦又奇妙的世界里。她爱上了读书,主动融入志同道合的团体,乐于跟导师交流,甚至参与编写了一部科普读物——这本书说不定会流传好多年,被全世界好几千万学生看见。
她做了很多很棒的事情。
这都是她在前十八年想都不曾想过的。
虽然烦心事不少,痛苦悲伤也一分不减,但苦难赋予的“意义”也在随之增多。
但是承认“好”的事情,简直就是向希欧维尔妥协。
卡兰绝对不会把这话说出口。
她也绝对不要感激他。
卡兰提醒自己的时候,又想起了阿诺。
他在那些明信片上挥汗如雨,背景里总是病人、小孩、老人,臭气熏天的垃圾场、嘈杂纷乱的车站、寂静如死的医院。
他的板寸和破烂牛仔裤,从来没有一次如此完美地融入过环境。
他其实过得很有意义。
但是卡兰不知道他自己是否这么觉得。
他即便这么觉得,也不会说出口,因为那就等于承认了他之前所有的错误,等于要向父亲妥协,要向卡兰妥协。
他不会这么做。
但他持续不断地寄来明信片。
上面展示了他的社区服务——在医院远远看着,在医院里打扫卫生,在医院里给孩子们唱小夜曲。
卡兰能察觉到一点变化。
她由此推断,希欧维尔也从她身上看见了变化。
他说不定还有种成就感。
卡兰不会满足他这样的情绪。
她一直盯着希欧维尔,决心先忘掉帝国的所有事情。这一个月,她只是一个没有名字、没有过去的自由灵魂。她甚至都不想思考希欧维尔的事情。
‘把他当成一个顺便提供交通工具的地陪就好了。’卡兰想道。
飞机落地,是在一座私人海岛上。
卡兰登岛时,看见穿着制服的帝国宪兵沿着海岸线巡逻。
这让她有些不安。
“忽略他们就好了。”希欧维尔往码头扫了一眼,将她的太阳帽往下按一按,“这里是帝国殖民地,女王的宪兵将在条约结束前永远守望这里。”
卡兰抬起头,岛中央的飘荡着帝国国旗,在一片美丽的自然景观中非常突兀。
岛上气温近30度,海水蓝得如同宝石,刺目的白色阳光暴晒着每一处。中央有一座花园式建筑,外面修着环岛石子路。从这里到附近的赤道小国很近,坐游艇三五个小时就能到。
不到两百年前,这周边还是一片荒芜,住着数量很少的土著。
后来帝国大舰队崛起,规模不断扩张,类似戴维斯这样的大海盗也被招安。他们成功为帝国开拓了海上侵占之路。这一片地区在近代沦为殖民地,土著们几乎消失,黑奴和混血儿成为人口主要构成部分。
虽然很多国家在近代已经被解-放了,但帝国贵族们在这里依然保有着非常血腥的财产。
比如这座属于希欧维尔家的岛。
比如这座岛中央的花园建筑——卡兰无法想象这里埋葬过多少黑发同胞的血汗。
它是纯白巢笼,有精致又华美的镂空天顶,希腊神殿式的廊柱和中世纪教堂里常见的宗教壁画。温室中布满了不合季节但是异常茂盛的花枝、藤蔓。
没有帝国人会相信,铸成这种“艺术品”的,是笨手笨脚、肮脏下贱的“黑奴”。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卡兰站在花园外不进去。
她感觉到里面吹出的冷风。
刺骨,带着死亡的味道,比停尸房都更可怕。
仆人打开了华美的黑铁大门,希欧维尔让宪兵避退,他们从石子幽径上穿过花园,进入更深的宫殿。
这里是一个小型博物馆。
留着当初殖民掠夺的珍贵资料。
刑具,影像,照片,一切罪证。
“明天,这座岛就会被归还属国。宪兵撤走前,会焚毁花园。”希欧维尔带她走在这里面,没有任何遮掩的意思,“但这座花园,严格来说,是希欧维尔家的财产,我可以保有里面的东西。”
卡兰途径一张照片。
一大群贵族把一个黑发小女孩关在栅栏里,兴高采烈地给她投喂食物。
“你可以选东西带走。”希欧维尔也在这张照片前停步。
他的银发比上面任何一个人都更纯粹。
蹙眉嫌恶的样子也比任何一个人都更美丽。
但卡兰看不出他们的区别。
“我为什么要带走这些……”她触碰玻璃橱窗。
上面干干净净,没有灰尘,没有指印,每天都有专人打扫。
希欧维尔的声音听起来很耐心,沉稳又缓慢,带着教导的意味:“很多年后,你会希望还有人记得历史。”
很多年后,这座岛上,被年轻的住民们占据了。
他们看帝国的电视剧,听共和国的流行乐,争相考上大学读书,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幸福。
这自然很好。
但是需要有人记得历史。
宪兵临走前会焚毁这里,他们要抹去珍贵的资料。
希欧维尔利用所有权把它们保存下来。
这是他赠出的礼物。
一如既往地残忍血腥,剖心露肺,不作任何保留。
“我想把所有照片都留下。”卡兰低声说道。
“没问题。”
——“很多年后,你会希望还有人记得历史。”
卡兰不敢相信,一位真正的侵略者告诉了她这个道理。
他们离开小型博物馆,仆人们前来收拾照片。
希欧维尔向她展示了泳池和露台。
因为卡兰不会游泳,所以室内泳池对他们没有什么吸引力。希欧维尔在这样近三十度的气温下都穿两件衣服,卡兰怀疑他会中暑。
她早就换了件花花绿绿的丝质衬衫,穿上了拖鞋。
不过她的心情被殖民博物馆影响了,所以也没吃多少东西。
希欧维尔看着她问:“你要不要去观鸟台?”
“那是哪里……”
希欧维尔颔首,示意她跟上。
他们往花园边缘走去,在一段很长的上坡路后,前方出现了白色大理石台。
四方分别有四个纯金圆盘,由栩栩如生的小天使雕像托着。
前方是波涛起伏的林海,鸟鸣声声声入耳,空气清新得让人陶醉。
仆人递上来一些食粮,放在纯金托盘里。
很快就有各种飞鸟前来啄食。
它们颜色各异,羽翼美丽,眼神灵动又野性。
啄食的声音清脆动人。
“我记得小时候,父亲从这里给我带过宠物养。”希欧维尔告诉她,“它们都活得不久,像消耗品一样,浪费在它们身上的时间和精力几乎本能地开始让我生厌。”
仆人把剩下的食粮放在地上,然后退开。
卡兰捡了一点,一只很大的海燕似的飞鸟掠过了她的头顶。她把手伸远,这只鸟从她掌心啄走食物,爪子短暂地停留在她腕上,非常疼痛,但是没留下伤口。
希欧维尔恼怒地抓过她的手看了一眼。
“不要拿手喂。”
卡兰松开手,一把食物落在地上,无数飞鸟扬起羽翼,在他们脚下聚集。
希欧维尔用力拉过她亲吻。
他动作激烈。
振翅声淅沥如雨。
羽毛落在他们相拥的肩头,波涛林海都碧翠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