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他也是天人吗?
应该不是的,不然,那梦氏不会也是一脸诧异的看紧了他。
天人一族自恃美貌,凡夫俗子他们是不肯看在眼里的,梦氏虽然整日里与人厮混,可那些人的名字他一个也叫不上来。只有这个人,他不一样。他说姓宗,宗苑林,陕西人,偶尔游历到此,见这里风物上佳,暂做停留。
梦氏以造梦为生,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生,老,病,饿他们反而是比旁人感受的更多更清醒,可唯独那宗苑林,他的存在本身仿佛就是个梦境。只要看见他,梦氏就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美梦,不愿醒过来,每次,宗苑林说要走了,他就要想尽办法留下了他。
开始只是一些财物,什么珊瑚,什么宝镜,什么金衣,什么玉瓶。
万贯家财,渐渐散尽。旁人见他挥霍的不成样子,拼了命的劝他:“那姓宗的别是个妖精吧,梦兄,你清醒些,但凡这世上的人哪有他这样的,给什么,便要什么,便是那清楼女子也没有这样做派的……”
梦氏走火入魔,听进不去,只要宗苑林肯收,他便什么都拿来送他。
钱已经花光了,世间珍奇不为奇,宗苑林对他层出不穷的花样只觉得厌烦:“怎么总是这些东西……”他原本就不爱笑,以前,看见他来,还是肯笑一下的,如今笑容越来越少,梦氏便越来越觉得恐慌。
只要听到任何可讨好他的事情,他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去偷,去抢,梦力不堪挥霍,终于也如同他的钱财一般渐渐衰竭了,他竭尽全力想要奉献的一切,在宗苑林看来却是可有可无的。
天人一族也有天人的规矩,何况,像梦氏这样的族人,生来荏弱,几乎没有独自猎食的能力,全靠了造梦赚取钱财,为其他族人提供财,族人这才分给他一部分食物,可因为迷上了宗苑林,他屡次犯禁,饱受诟病,食物从十天一供,变成了半月,一月,甚至,是两个月的时间。
他饿的发疯。
家财卖光了,名声狼藉。流落街头。
而那宗苑林终于还是要离开这里了。
从他出现的那一天到如今才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梦氏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可他永远都记得,宗苑林一袭白衣,站在了那花花绿绿的世界里突然就点亮他这一生的黯淡。
他并不后悔他所做的一切。
若说遗憾,那也是有的,他始终都不知道宗苑林到底想要什么。
“一路走好……”他只跟在了他背后轻声送别了他。
一年,从一个轻裘玉马的少年变成落魄街头的流浪汉,宗苑林回头看他,他却依然是风度翩翩,全无怨怼:“你不再挽留我了吗?”
梦氏笑了:“你若是我喜欢我的钱,散尽千金我也不在乎,你若是喜欢这世间珍奇,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会为你取来,你若是喜欢我这个人……粉身碎骨我也会陪伴你……可是……”他顿了一顿,似乎也觉得有些无奈,“你什么都不喜欢,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
宗苑林那冰冷美丽的面孔终于还是被什么触动了:“那你呢……”
“我?”梦氏都没有想过。
天人一族漫长的生命里,饥饿如影随形,从前并没有多好,如今他也没觉得自己会有多糟糕。无非,是把心肝脾肺一并都贡献给了那个巨大的胃口,身体都消化了,就只剩下某个器官依然保持着清醒,许多天人都这样消失了,他也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宗苑林便这样看了他许久。
梦氏不知道自己在他眼里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可是,能让他停下来,问他一句,这一年的光景也没算白费吧。
“这一年里承你盛情,只是宗某有事在身,不便久留,这……”宗苑林终于是拿了笔,写下了一张纸条递给了梦氏,“就算我报答你的吧……”
梦氏几乎是战战兢兢的接过了他手里的东西。
一年,他予舍予求,沤心沥血,什么都给了他了,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终究是换来了他一声感激。
可等他低下了头去看清楚了那上面的字,眼睛顿时就瞪大了:“这……这是……”
宗苑林却没有回答他,转过了身去便悄然消失了。
肖劲生和罗营长都不禁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宗苑林到底是在一百多年前写下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可那梦氏手一蜷,却那张纸条紧紧攥在了手里。
“妈的……”两个人气得互相拍手。
然而那梦氏却似突然焕发了生机一般的,拿了纸条,再不颓唐,从那时候便开始攀山越岭,下海游江,走遍了大江南北,踏遍了山川河流,他始终都没有找到那纸上的任何一件东西,有时候,他甚至疑心,宗苑林只是为了让他活下去,给他点儿希望,骗他,可有时候他又想,哪怕一点点的希望也好呢。
寻找也是一种执着,渐渐便看人们衣服又变了,二十年时间,眨眼而过,消息终于还是走漏出去了。这样的消息千百不胜其数,真的,假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人们都有些麻木了,可到底还有一些天人寻上了门来,质问他,让他交出来。
“这是天人一族的希望,若能解开了血咒,全族受益,你不能一人独吞。”
“是啊,这是从哪里来的东西?”
“谁给你的?”
“你以为只凭你一个人就可以找到线索了吗?”
“交了来吧,不如让大家一起去想想办法……”
梦氏也知道,他们说得有道理,这东西是关系了大家的命运,拿出来,齐心合力,一同寻找才是正理,可只要他承认了,谁给他的,哪里得来,那是什么人,又去了哪里,那一连串的问题接踵而来,宗苑林便会陷入天人一族的围攻,他情愿一个人人背负了这一切,何况……这到底是宗苑林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了。
梦氏成了天人一族的罪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可哪怕是被他们逼得无处藏身,无饭可吃,四下里逃窜,他也不想提起关于宗苑林的任何一个字来。人们终于是被他激怒了,说他自私,冷血,千里追杀,他战力差,可却善于编织幻境,每次都能从他们手下逃脱。可到底还是渐渐无路可退。躲进了一处山里被人们包围了。
“快拿出来吧,你这么宝贝的消息,是真的还是假的还不一定呢?”
“是啊,就算是真的,大家一起找不好吗?”
“不……不好……”他全身都是血,可还是要笑,一如既往,全不退缩,“这是我的东西……”
我的。
他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
哪怕是一张废纸我也绝不会让你沾染分毫。
那些人气极败坏,可是,天人一族原本人就很少了,一向禁止互相残杀,那些人便驱赶了山中的异兽攻击他。
梦氏是没有力量去抵抗的它们,逃过了一次又一次,虫蚁野兽,可那b鸟群居,扑天盖地,却如同地狱里的魔鬼一般包围了他,他被它们追得倒下去了,爬不起来,那些b鸟扑在了身上,扒下了他的全身的皮肤,把他当成了粮食,一口一口的啄下了他身上的肉。
他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变成了一副白骨累累的。
“梦氏!”那些人追上来了,竟然还要摆出了一副为他好的嘴脸来,“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来得及?
怎么可能来得及?
他这副样子让他怎么去面对那高洁如月的梦里的人……
他血肉模糊,全身白骨,却唯独那化成了骨节的手指依然攥紧了那张纸。一直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也不知道他为之付出了生命的东西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也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为了救他,还是为了害他……
他织梦一生,却在别人为他编织的美梦里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眼见凶兽从身后逼近了他,他累了,不想再躲了。
“等等……”那些人却逼到了近前,猛然冲上去抓住了他的手,撕拉一声,那张纸终究还是被他们扯去了一半。
他紧攥了那只留下一角的废纸,任凭凶兽一口便把他吞进了肚子里。
黑暗瞬间包围了他。
他便在那无边无尽的暗夜里,幻化出了最后的神奇,河是挂在了半空的,草是长在了天上的,花浮半空,房屋摊开,那山凹进去,五彩缤纷,花花绿绿,只在那山涯的尽头飘起了雪,宛若二十年前那人白衣翩翩,飘然而至……
“梦氏,这一年来承你盛情,这样东西若能解开天人血咒,解你困顿,也算是报答了你吧……”
二十年大梦一场,终归是那人赠他一场痴心妄想。
那一角碎纸缓缓落在了肖劲生手心里,他心里面酸酸的,仿佛梦氏的苦楚始终驻留下来了,怪不得是要进了那异兽的肚子里才能触发梦境,怪不得是杀尽了b鸟才能解开秘密……梦氏……梦氏……死无全尸,受尽了折磨,唯有这一点点事情可以慰藉他了。
肖劲生摇了摇头。低了头往下看去,却见那一角碎纸上的字十分娟秀,正是宗苑林十分熟悉的瘦金笔体:
兽王之灵。
血咒,天人……他仿佛是想起来了,那时候在领事馆他听那俄罗斯人说过,天人与人族一场大战,不敌败北,隐居于世,可那人王越朱却怕天人一族卷土重来,用自己的血肉诅咒天人,令他们无物可食,生生是划开了天人和人类的界限。
宗苑林写给那梦氏竟然是解开血咒的办法吗?
为什么宗苑林会知道这些?
他到底是什么人?肖劲生早已经是被这个疑问折磨的死去活来了,宗苑林身份奇特,百年不老,却又跑到了他们二十一营去当什么参谋长。
他所写下的兽王之灵指的又是什么?
这只是残纸一角,纸上的其他几样的东西又是什么呢?那些人抢去碎纸的一瞬间他仿佛是看到了一些什么,什么珠,什么僵,什么对什么的……
他想得头疼,抬起头来看向了罗营长,刚想说话,他却把手伸到了他嘴边轻嘘了一声。
罗营长摇了摇头。
肖劲生这才想起来,从进了这异境之中,除了“别怕”那两个字之外,他竟然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他一直以为罗营长是想不理他,如今想来……竟然是别有他由……肖劲生心头一惊,却感觉罗营长拿了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下了两个字:立僵……
没错,那纸上的字正是立僵……
立僵……立僵……肖劲生全身一震几乎是要站起来了。
提起立僵,难道竟然是那无端失踪的李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