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除了军政大事外,还有令我上心之处的, 便是对前齐皇家书库文渊阁中的古书典籍登记造册, 前齐因国家富庶,文渊阁藏书便有十二万卷, 据闻南陈藏书已达十五万卷, 而我北魏藏书却不足十万卷,此番东征, 可为我北魏得此书卷典籍,我如何能不欢喜异常。
故而每日除了忙碌公事外,我都会抽出片刻时间到这文渊阁中多走动走动, 除了帮忙为书籍分类造册外,还会在此处静心读书一个时辰。
负责整理书籍的文书们见邺城牧总往文渊阁中跑, 起初还有些诚惶诚恐,唯恐自己在公事上有所纰漏,可日子长了都早已见怪不怪了,因为他们发现了邺城牧其实是爱书成痴,一读起书来当真把周围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不, 眼见着夜幕将要降临, 负责值守书库的老吏便瞧见桌案上烛火通明, 不用想也知道, 定然是邺城牧又在忘我的看书了。
深怕这严冬寒气会让这位年轻的邺城牧着凉,原本这书房是不能随意燃炭盆的,可老吏还是去准备一盆炭火端了进来,放在了离邺城牧不远处, 尽量远离书架,好让室内的温度稍微暖和些。
知道邺城牧读书时不愿被打扰,老吏见一切安排妥当后,便悄然掩上了房门,到附近的书房去巡视去了。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书页被翻动的声音和人浅浅而又均匀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桌案上的烛火也已燃了一大半,我心满意足的将手中的这本书缓缓合上然后小心放在一边,不觉悠悠的舒了口气,这时候才发现,因为长时间保持一种姿势,整个身子都有些僵硬了。
看书竟看到这个时辰了么?
我不觉苦笑一声,稍微挪动了下自己的身子骨,瞧了眼窗外早已是灰蒙蒙的一片了,这会儿才察觉时辰应该已经不早了,忙缓缓站起身来,待四肢稍微活络后便打算回去了。
才刚站起身来,身后远处的书架深处,突然传出一阵簇簇声响,像是书架上有书籍跌落的声音。
我不禁心生警觉,拿起灯台循着声响缓缓走入书架深处。
只因如今天色已晚,书库内早已陷入一片昏暗,伴着手中烛火的光亮,映出周围书架上书影重重,而此刻书库内的宽大幽静,倒是令人心生了几分忧惧来。
“何人在那?”
我执火前行,查看的目光也透着几分警觉。
理所应当的,并没有任何人声回应……
当我走到此处时,却见有几本书籍从书架中滑落,而仅靠着的墙边,有一副悬挂着的落满灰尘的字画落了一边角垂了下来。
我暗暗松了口气,想着定是这幅墙上字画因年久固钉松脱了才导致这幅画斜坠下来,恰好打到了旁边书架上的书籍,书籍落地才会发出方才那阵动静的。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将烛台放在了一边,弯身将落地的书籍一一拾掇起来放归了远处,原本还想着摆正一下这幅倾斜了的字画,却发现这幅字画后面竟是层暗格!
我好奇地将这幅字画拆了下来,暗格中的一个落满灰尘的小木箱很快便吸引了我的注意了,我不禁暗忖道:莫非,这书库当中真遗落了什么奇珍异宝?
我倒要看看,这里边究竟是什么好物件!
将木箱抬了出来,拂去了上面积累的厚厚的灰尘,箱面上类似于八卦图的纹饰就这样显露出来了,我将烛台移得更近些后,将这木箱缓缓打开来。
原来,这里边,竟然也是几本书籍,还有一册十分奇特的卷轴!
我不禁啧啧称奇,这几本书籍很是珍奇么?为何会独独藏得如此隐蔽?
当我顺手将那卷轴拿在手中之时,一股异样的感觉迎上心头,为什么,我会觉得这幅卷轴自己曾在何处见过?!
小心翼翼地将卷轴打开了部分,而其中的内容和这卷轴内部如触摸凝滞白玉的触感,顿时让我大吃一惊!
这卷轴我确实见过,它不就是我在北魏皇家寺院永安寺中曾见过的那幅卷轴么?!
望着卷轴中那些诡异的画面以及交汇着汉、梵等不同的文字,不知为何,我心中泛起了强烈的不安感来,这究竟是何物?为何北齐的皇宫中竟然也会有这样诡异的卷轴?
慌忙间,我合上了卷轴将它小心放在了一边,又拿起了里面其他的书籍想要查看下这些东西之间有无什么其他的关联。
当我翻到一本《世家列传》的书时,忍不住将这本书从中抽取了出来小心翼翼拿在了手里。
这本书与我以前看过的世家类传记是不一样的,我不过才翻开了几页,就被其中记载的几行字给吸引住了目光。
“玄远之学,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上究天命,下顺人心,得天地之玄妙,破六道之法门,可知天命之所归也。玄学世家,以洛都玄远叶家为首……”
玄远……叶家……
啪嗒,书籍应声而落。
看过了书页上对玄远叶家的有关记载后,我只觉天昏地暗,立足不稳,一手搭靠在书架上,手中的书也脱手而去,顿觉呼吸不畅,整个人不适的卷缩一团剧烈喘息着,不知何时,眼泪也止不住滴落下来……
“不会的,这不是真的……”
我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着,心中却泛着阵阵抽痛。
我从未真正了解过玄远叶家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家族,即便忆起了幼时总总,却也只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美好画面,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玄远叶家究竟意味着什么?
……
“可否将卷轴交给吾?”
不知何时,一位美得令人窒息的女子飘然而至,她那一身白毛雪裘镶边的曲裾,露出一对精致的锁骨和诱人的双肩,这般衣饰,不但衬出此女玲珑身段,还在这黑暗中发出淡淡的银光来格外引人入胜,而这位姑娘满头银发垂足若瀑,一双金色漂亮的眼瞳静静地看着前方,眼角似有若无的带着几分笑意,垂眸眨眼间,便是数不尽的风情万种。
真没想到,会在这前齐皇家藏书阁中再次遇到那位神秘的白狐姑娘……
她想要的,是那份古怪的卷轴呢!
这般想来,当时她为何会出现在永安寺附近,似乎也有了合理的解释了。
这份卷轴很显然并非永安寺所珍藏的那一份,也就是说,这世间也许有多份这样的卷轴,一份在北魏的皇家寺庙中珍藏,而这一份出现在了北齐的文渊阁中,或许还有其他的卷轴遗落在他地也说不定,而可以肯定的是,这份奇怪的卷轴和这位名叫白狐的姑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这些,又与我有甚关系呢?
我撇开头伸手拂去眼角的泪水,至少在白狐跟前,自己不能如此失态。
微微平静了自己有些混乱的心绪,我伸手拿过那部卷轴,毫不犹豫地递给了白狐,不问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更不会问她与这卷轴究竟有何联系,一切都以沉默来应对。
白狐是个位很奇特的女子,她的那双眼可以看清所有人的内心,所以她很清楚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年轻人就是在以沉默的方式来向自己表示她此时此刻不愿被打扰的心情。
白狐优雅地从我手中接过卷轴,嘴角不由地有了一抹笑意,这是她平生所遇见最有趣的命途了,虽然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了结局,可却令她不免期待这其中的曲折过程了呢!
白狐微微一笑,优雅言道:
“多谢。”
旋即利落转身离开。
“白狐姑娘,敢问您与玄远叶家是否有所渊源?”
我忍不住将心中疑惑问出了口。
“玄远叶家?!”
白狐哧笑着反问了这句,似乎有些不以为意,旋即淡淡言道:
“吾与玄远叶家并无渊源……”
闻言,我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不过……”
白狐陡然间的转折令我心中不禁一紧,旋即便听到白狐缓缓开口,继续言道:
“吾与汝身上所流淌之血脉,可是渊源颇深呢!”
我的瞳孔不禁圆睁,顿时忆起了与白狐见面的那晚她掐住我的咽喉那有些失控地举动,似乎很多事情,都可以在那时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我一直都知道白狐不是一个普通人……
“你知道所有一切之因果,是么?”
白狐不置可否,她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颇为感慨的说道:
“欲知前世因,则今生所受者是,欲知后世果,则今生所为者是。”
……
我苦笑三声,摇了摇头,转而又笑着言道:
“什么样的因,修什么样的果。也罢,不论因果,高辰,拭目以待!”
说完,大有一切随缘的自在与不羁,将掉落在地的书籍重新拾起扔进了箱子里,旋即抱着箱子,拿过烛台,不再看白狐,直接往火盆处度步而来。
将烛台置于桌案上,我将箱子拿到了火盆旁边放下,随即打开了箱子,将里面的书籍一本一本拿了出来,现在我总算知道了,为何正史中从未有过像玄远叶家这般奇特家族的任何记载了,因为这些东西,确实不能存在于正史之中,它们就应该随着玄远叶家一般,消失在浩瀚如烟的历史尘埃中,再也不见一丝踪影。
如果这是一场永无止境,循环不竭的诅咒或者噩梦,就让这所有的一切,在我这一代结束吧!
没有一丝犹豫,我将这些书一本一本投掷到了火盆中,亲眼看着书页在火舌的包围中逐渐被淹没……
白狐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之人的一举一动,原本以为,她在得知真相后会自暴自弃,至少绝不可如同现在这般坦然接受,因为任何一个人得知这般命途之后都无法直言面对,更别提坦然接受。
因为所谓的人定胜天,不过是无知无畏的凡人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臆想罢了。
“汝当真能担负这般残酷之命运?”
深藏于袖中的双手早已握成了拳头,我的心境依旧无法恢复彻底的平静,命运当真同我开了一个荒谬绝伦的玩笑,可如今的我除了坦然接受,别无他途,因为我,早已无路可退了!
“就算只是一枚棋子,我也有自己存在的价值,也有拼尽性命想要守护的人啊!”
……
巡视而过的老书吏瞧见屋内被照得越发亮堂的火光,担心是书库内走了水,惊恐地推门而入,却只见年轻的邺城牧一个人望着火盆中燃烧的快烧毁一半的书籍愣愣出神,老书吏看管书库半辈子,最珍爱的莫过于这些宝贵的书卷了,如今见书籍被烧毁,心痛之情无以复加,惊呼道:
“书,可怜的书啊……”
边说着边左顾右盼,想要找找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将这些快要毁尽的书给拯救回来。
我悠悠地抒了一口长气,感觉自己的神智从未有过的清醒和明白,过去自己就是活得太过懵懂也太疲累了,是时候抛开所有的一切,认真为自己活一次了啊!
“都烧了吧,让所有都烧的一干二净!”
听到邺城牧那苍凉而又冰冷得毫无一丝温度的话语,老书吏愣在了原地,然后和邺城牧一起,看着火盆中的书烧的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堆劫灰……
邺城牧就这般拂袖离去,老书吏只知道,今晚以后到离开邺城,邺城牧再也没踏入过文渊阁半步。
……
随着前齐犯官们一个个落网,被抄家、封府,其罪行都被一一公之于众后,邺城百姓无不欢欣鼓舞,额手称庆,而且,很快,东市的刑场也已经搭建完毕,被判斩立决的犯官多达一百三十八人,而东市大刑的日子,就被定在了正月十五,所有人都在激动和不安的情绪之中,等待这大刑之日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