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邺城牧下令惩办前齐贪官污吏开始,邺城就被一种奇特的氛围所笼罩, 若说是惶恐不安, 也便只有那些前齐的门阀贵族们惊恐不已,邺城执法军士不断走街窜巷在各个贵族府邸间来回穿梭着, 却对平民百姓们秋毫无犯, 不过两三天后,原本惊恐着不敢出门的百姓们才真正了解到这位年轻邺城牧所下达的惩办令的意图, 纷纷走出了房门开始凑起了热闹,看到执法军士严守军纪,而执掌刑罚的官员也严格执法, 这会子邺城百姓们都明白过来了:
原来邺城牧当真是要对那些贪官污吏们动手了!
很快,犯官的名单和罪行条目被一一公示在公衙前, 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名被记录上去,直到正月十三日,被判决斩立决的犯官名单就达到一百三十八人之多,而被处于罢官、流放、苦役之刑的前齐官员也有二百二十七人,所列罪行条目都一清二楚。
这般大规模依法处置门阀贵族官员的案子, 放在北齐、北魏、陈国几百年的治国历史上也是从未有过之事, 很多有识之士, 在这起大案中略微探知到了这位北魏贵族年轻的朝廷红人有着依法治国的理念和无可动摇的决心, 而这东市大刑就是一个杀人立法的绝佳契机!
正月十三日,邺城牧高辰领着一众判官与执法督尉在官衙内开堂三日,接受邺城百姓的执法监督和冤情申述,许多被官衙积累和压制下的冤假错案都被修正和平复, 而在邺城牧的严格监督下,公正严明,判官们对列为“斩立决”的犯官审查格外严谨,不敢有丝毫懈怠,故而公衙执法三日,未见有为犯官求情申冤者,此事也成为将来史官评价高辰的一大利政!
正月十六,邺城东市大刑!
今日午时,无风无雪,东市刑场,邺城牧领着一众文武官员恭敬参拜法神之后,便登上刑场高台,而四周皆被前来观刑之百姓围得水泄不通,而还有一部分百姓披麻戴孝,为自己即将离世的亲人,痛苦不已。
被叛斩立决之犯官被逐个押上了刑场验明正身,刀斧手纷纷就位,监斩官逐个宣读犯官罪名与判决后,等待主监斩官邺城牧高辰示下。
今日的天依旧有些灰蒙蒙的,不知为何,当听到那声声恸哭与望着那悬挂于半空中的白色幡,我竟微微有些出神了。
台下,监斩官见邺城牧迟迟未下命令,不禁有些担心是否自己所做在程序上有所偏差,有些不安地微微抬首偷看了邺城牧一眼,旋即又将请示的话语更加恭敬的再询问了一遍。
“公子……”
身边护卫着的执法都尉洛卿忙低身在我耳边轻唤了一声,我旋即回过神来,摆了摆手,向监斩官示意道:
“准犯官家眷入刑场送别。”
这大概是可以给予这些犯人们最后的仁慈了。
监斩官领命,随即下令放犯官家眷入得刑场与犯官们话别,家眷们哭泣着奔入了刑场,与自己的亲人做最后的道别。
看到眼前这生离死别的场景,越发能感觉到,死,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最公平的,无论这个人高贵低贱、平穷富有;死,有时候也是极为残酷的,便如同此时此刻,这些原本一直以来高高在上,以为拥有一切之人,在这将死之时,除了感受着死亡逼近的恐惧,却也在更深刻的感受到人情冷暖,世道人心……
有些犯官有人为之哭泣,可多数人,却是一个为他收敛尸体的人都没有,多么可悲、可怜的一生啊!
一个人的价值,不是看你生前有多少人追随着你的荣光尊位,而是看你死后,有多少人会为你流泪、伤心,将你铭记。
……
我默默地在犯官中寻找他的身影,他在人群中很是显眼,只因着他身影依旧挺拔而倔强,一身粗制的牢衣看起来还算严整和干净,长发也被一个木簪好好盘起,面对死亡,他亦是如此坦然,这是他最后的心愿,他孑然一身而来,最后也要不染纤尘,干干净净的离开。
许久后,我看到一位身披麻衣,头戴白巾怀里抱着七玄琴的清丽女子缓缓度步走到了他的身边,第一次,看到他冷峻的脸上,露出了少年时常见的温和笑意。
我知道了,这位女子,应该就是令师兄心动之人了吧!
……
她缓缓地跪在了他身边,将怀中的琴递给了他,无比温柔地抚过他的脸,对他说,再为我弹一曲《凤求凰》吧!
他说,好。
当年,齐都邺城有过一个传言,一个白丁布衣一曲《凤求凰》琴挑一位官家千金,只因身份有别,他被仆从取笑乱棍打出,他立誓此生定娶此女为妻,后来他身居高位,毁其婚约,将她强娶过门做了妾室……
没人能说清这其中的恩怨纠葛,只知道,他们之间的爱与恨,也就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了吧。
……
刀斧手为他解开了绳索,他整衣端坐,从她手中接过七弦琴,不过片刻,那曲《凤求凰》便从指尖缓缓淌出,在整个刑场中飘荡着……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
一曲终,人尽散。
他说,以后,多加珍重。
她只是微笑着伸手最后抚过他的眉眼,微笑着说道:
来世,明波桥上,我等你……
言毕,从他怀中接过七弦琴,起身,回首,如来时那般,缓缓度步离去。
……
闻得此曲,我不免悲从中来,连目光都染了几分酸涩,回望了一眼直立于不远处一身戎装的她,却见她的目光亦是如此温柔的望着我,一时间神色竟有些恍惚了。
不敢再看她,忙收回了目光,挥了挥手,示意监斩官让犯官家眷退出刑场之外。
监斩官领命,刑场中擂鼓之声响起,众军士将犯官家眷尽数带出刑场之外,恸哭送别之声不绝于耳。
我伸手从桌案上执过一枚令牌,双手竟不觉微微发颤,这枚令牌一旦落了地,眼前这一百三十八人的性命,也就走到了尽头了。
抬眼间却见师兄一脸温和笑意依如旧时,他静静的看着我然后微微颔首,我知道自己该下个决断了。
握紧了手中的令牌,鼓声也在此刻戛然而止,我随即将手中的令牌投掷了出去……
“斩!”
一声令下,令牌应声而落。
监斩官得令,随即大声宣布:
“犯官等一百三十八人均已验明正身,令下,斩立决!预备……”
随即,一百三十八名刀斧手取下了犯官身后的木牌后,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斧,只待监斩官一声令下,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和谦笑着最后一次抬首看了看天空,只觉自己这短暂的一生,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没想到,这最后有你和子辰送我一程,上天待我不薄啊!”
身后的刀斧手亮出了手中冷冽的长刀,英气的脸上也带着淡淡笑意,只听他说道:
“师兄,别担心,子韦一刀下去,干劲利落,绝不会有任何痛苦!”
大丈夫死则死矣,哪里来那么许多伤春悲秋呢?
和谦哈哈一笑,言道:
“好,师兄信你,今后,子辰,就交给你了!”
高韦抬眼看了看那立于高台上的单薄身影,旋即收回了目光,点了点头,言道:
“师兄放心。”
……
监斩官见刀斧手都已经准备就位,旋即大喊一声,道:
“斩!”
不过片刻,刑场上一片血红漂杵,鲜血从刑场上不断渗入雪地间,绽放出一朵朵妖冶的血红之花,瞬间便浸染红了一大片,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之气……
……
我面色煞白,只觉重心不稳,忙靠在桌案上稳住身形,死死咬住牙关愣是咬出了满腔鲜血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稍微恢复几分神识。
“犯官既已伏法,准家眷收敛尸身归葬!”
我冷冷的说了这句话,待身形稳当了,浑身力道也恢复了一些,便挥袖转身离去。
众将官纷纷作揖行礼相送。
洛卿见我身形有些不稳,颇为不安地向自家少帅那望了一眼,似乎在等待少帅指示。
萧?见状,却只是无声的微微摇了摇头。
洛卿知道了,公子此时此刻想要的,是一个人静静。
……
我已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下刑场的,当我一个人独自立在雪地中时,天空忽然又开始飘了小雪,稀稀落落,迷迷蒙蒙的,十分可爱迷人。
忍不住伸出手来,看着片片雪花静静地落入掌中,片刻便化作一滴滴水珠儿,想着,也许只需要一晚大雪,就能将这满地的鲜红都覆盖掩藏的吧!
结束了,北齐的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
师兄的尸身,是他的妾室唐氏一个人收敛的。
当我得知唐氏的安身之地时,便换了一身便装,与琬儿和紫玉一道偷偷寻访而去。
唐氏母女栖身的这座小院偏僻却也安静,唐氏母女住在此处,虽然日子清苦一些,可却能免于世俗的干扰。
师兄在入宫请罪前,便已尽数遣散了府中的奴仆,而他很早之前便将唐氏母女赶出了家门,却又让人偷偷将母女两人安置此处,寻了一两个忠心奴仆,好生照看母女两人。
因为他得罪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为了保全这母子两人,他不得不这般做。
当我与琬儿寻到这座小院时,不免心中感慨,如今既然已寻到师兄遗孀,断断没有再让这母子两人流落在外的道理,我想将这对母子带回北魏都城,好生照顾!
琬儿牵了我的手,我感激地与她对望着,我的心意琬儿都懂,我亦是不用再多说什么了。
旋即,两人随即并肩入了小院。
师兄的遗体安放在了正堂,两个忠仆边哭着边给院子里挂上了白灯笼和布帘,以示这家正在居丧。
正堂中,一对身着麻布衣头戴白巾的母女跪在了灵堂旁边正为自己的夫婿守灵,仆人皆是一脸泪痕,可这对母子却未见哭泣。
母亲未见哭泣是因为心性坚韧,可孩子未曾哭泣,是因为年龄太小的缘故,瞧那孩子可爱的模样,大概也就三、四岁的形状,许是跪的累了,整个小身子卷缩在母亲怀里,正静静的安睡着。
我情绪有不稳,想要亲自上前去给师兄上一柱香,刚走几步,却看到琬儿亦同我亦步亦趋。
我执着她的手,微微摇了摇头,道:
“琬儿,不可!”
君臣之礼不可废,我向师兄行礼那是成全我们之间的同门情意,可公主乃是千金之躯,焉能让公主向臣下行礼的道理?
琬儿的目光坚定,柔声言道:
“我是你的妻。”
就这一言,我不觉双目含泪,知道自己没有阻止她的理由了,有些激动的点了点头。
仆人见有人来祭奠家主,忙将我们请进了正堂,奉上了细香,我与琬儿接过细香,与灵前叩首一拜,我无比悲痛的说道:
“师兄,子辰来送你一程了。”
仆人接过了我们手中的细香插置香炉后,躬身向我们行了一礼。
我忙搀扶着琬儿起身,旋即两人并肩走到唐氏母女跟前应礼。
旁边跪坐的唐氏闻得我方才所言,身子微微一愣,看了我们一眼后,旋即叩首回礼。
我忙抱拳作揖,说道:
“嫂子无需多礼,还请多多保重身体。”
唐氏立起身来,清丽绝美的容颜也不免多了几分苍白与憔悴,以后这个家还指望自己扛下去,她如何能露出哪怕一份的悲痛软弱之色?
“却不曾想,到了此时,竟还有人来祭奠先夫。”
唐氏边轻抚着孩子的后背,不想轻易吵醒熟睡中的孩子,边有些感慨的说道。
看着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女,我想尽快说服她们与我们一道回北魏京都好生安置,虽说师兄生前为前齐之臣,可终归是魏人,丰城剑回,落叶归根,死后也该将他葬回北魏,带他回家了。
“我有要事,想同嫂子商议。”
唐氏听我唤她嫂子,便大体知道我是何人了,子辰,想来便是夫君曾同自己提过的那位同门师弟了。
唐氏望了望怀里的孩儿,只觉此时若是谈论其他多有不便。
“夫人若是信得过琬儿,可否将孩子暂时交给琬儿照看。”
身边的琬儿看出了唐氏的难处,主动提出这个建议来。
唐氏望着眼前这位面容俊逸非方的白衣公子,一提到自己的孩子,唐氏眼神中不觉有了几分警惕。
为防止误会,我忙解释道:
“这位是子辰的妻琬儿。”
唐氏微微有些愣神,这两人当真是一对璧人,从这对年轻夫妻的言行举止,气质谈吐,可知定然也是出自名门世族了。
“这是吾儿白雪,有劳弟媳了。”
唐氏放下了防备之心,主动将女儿抱给了琬儿。
我与琬儿不禁面露喜色,琬儿从唐氏手中小心翼翼接过小白雪,好好的抱在了怀里,琬儿看着这个孩子如此乖巧,嘴角亦是不免挂上一丝笑容,而我瞧着这孩子可爱的睡容,心中也是越发疼惜这个孩子。
唐氏见我夫妻两人如此喜爱白雪,目光中也多了几分宽慰神色。
“嫂子,我想接师兄及你们母女两人回北魏都城,不知您意下如何?”
唐氏面露苦涩,却也知回归故里是自己夫君最后的心愿,答道:
“也好,夫君本是魏人,如今落叶归根,魂归故里,想必九泉之下,亦可安慰了。”
我闻言,喜不自胜,言道:
“这般说来,嫂子愿意与我们同往了?”
唐氏微微颔首,缓缓站起身来,向我们施施然行了一礼,又无比深情的看了眼自己的孩子,旋即淡淡一笑,言道:
“自是愿意的,请允许我入内堂稍作收拾。”
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随即,看着大嫂缓缓度步入往内室去了。
……
我的目光转而移到了这孩子身上,小小的人儿在琬儿怀里静静的安睡着,望着这孩子眉宇之间透着几分师兄的影子,我不禁感慨着这孩子便是师兄提到过的雪儿了吧!
她就白雪。
“雪儿……”
我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这孩子的名儿。
琬儿微微一笑,示意我莫要吵醒了这孩子,我不觉苦笑一声,瞧这情形,琬儿是很喜欢这孩子了。
我与琬儿就这般看着这孩子心中欢喜了许久,却迟迟不见大嫂从内室中出来。
琬儿察觉出了异样,忙轻唤了紫玉过来,将孩子小心交到了紫玉手中。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升腾,我与琬儿不安的对视一眼,旋即匆忙往内室而去,却未曾想到,大嫂竟对师兄如此深情,留下一封书信后卧于床榻之上,便用一匕首自决殉情而去……
我望着那封绝笔,眼中热泪亦再也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哭泣道:
“为何,为何会如此?”
……
琬儿的眼中亦蒙上了一层水雾,忙倾身过来轻抚我的脸,想要平定我有些失控的情绪。
“晨……”
“琬儿……”
我紧紧抱住了琬儿,不断的唤着她的名,突然好害怕,好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失去她,大嫂的殉情突然让我意识到,两个人若是太过相爱,真到生离死别的那一日,若有一人不能保全,那另一个又如何能够独活?
我语气发颤的祈求道:
“琬儿,你答应我,你答应我好不好?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琬儿回抱住了这具因为情绪激动而不断颤抖着的身子,想要安慰她,却在听到这冤家说出的这句话时,深深陷入了沉默之中……
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
无论这冤家如何苦苦哀求,不知为何,琬儿始终无法轻易将这个承诺给出口。
琬儿一把拉过了我的衣领,脸上亦有两行清泪落下,一脸神伤,十分决绝的对我说了一句,道:
“高辰,上穷碧落下黄泉,你永远也别想留下我一个人,永远都别想!”
闻言,我苦涩难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作茧自缚。
我真是罪该万死,竟有惹得琬儿为我落泪了!
伸手抱紧了琬儿,我轻吻着她的眉间,不断在她耳边宽慰道:
“对不起,琬儿,对不起,不会的,我绝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不会的……”
琬儿将脸深深地埋进我的怀里,无比痛心而又畅快的痛哭了一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