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门可以落魄,但既然还存在,起码的门面也是要有的吧。
望着空荡荡的山门,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竖直的玄青剑缓缓降下,剑尖将将点入雪地半寸,立足于剑柄上的陆十四神目游走,最终落到了正前方那座并不高的玄心山上。
自己的担心,怕是应验了。
这玄心山上必定出现了极大的变故。
陆十四如此想着,毫无根据,只是凭着那玄之又玄的感觉。
要不要上山一探呢?
陆十四有些犹豫。
他不知道玄心山遭遇了什么,更无法确定,凭自己一人能否化解,若是碰到最坏的情况,若是一意孤行,不就是自投罗网么?
别看陆十四之前又是泼剑成雨,又是百丈之外取人首级好不威风,可他却还有自知之明。
自己的修为远没有想的那般强,只不过是遇到了更低层次的存在罢了。
“哎,还是没有完全适应啊。”稍许之后,陆十四突然苦笑出声。
就在他犹疑难决的时候,却是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绝对感性。
有着绝对感性的他,若是预告到某件事的危险,必定会给予预警,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一神通,屡试不爽,还从未出现过错误。
既然绝对感性下,并没有让他生出太多的不安,又何必在这里犹豫不决的浪费时间呢?
“上去瞧一瞧。”想到便做,陆十四嘴上呢喃一声,脚下的玄青剑剑身一阵颤鸣,已是冲天而起,以一个隐蔽的角度,飞向了玄心山。
玄心山山顶,三进民宅第一进的道观。
道观外,人头攒动,皆是身穿统一道袍的道士,大多年龄不大,甚至还有不少七八岁的道童夹杂其中,拢共有六七十人,将本就不大青石地板铺就的院子挤得再无寸履。
人虽多,却一片死寂。
没有嘈杂,甚至没有交头接耳,所有人,大大小小,皆是一脸的肃穆,目光更是整齐的投向大门洞开的道观之内。
循着这些人的目光向内望去,道观内,又是另外一番情景。
剑拔弩张,倒不至于,因为其中人多的一方,俨然满脸愤慨,尤其是当头的中年道士,也不知是羞愤还是如何,下颌的长须,都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你、你们……欺人太甚!”
不错,这长须抖动的中年道士,便是玄心山的宗主轩华道人了。
只见他那张还算白皙俊朗的脸,此时已经完全变了颜色,愤怒、羞辱,如此种种,如同开了染料铺子,来回变幻中,分外精彩。
“道长此话差矣,咱们此来,可是给玄心山送机缘的,怎么就是欺人太甚呢?”对面,一名自以为潇洒的年轻修士,手指羽扇,不时的扇动中送出股股凉风,将额前的刘海吹起。
这年轻修士相貌倒也英俊,只是长了个鹰钩鼻,凭白的多出了几分凶戾。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道长生得好佳丽,却偏要藏掖起来,如此作为,就不觉暴殄天物么?
现如今,良缘天降,这对道长,对这玄心山,可是偌大的机缘,若是换做我,怕是早就高兴的在道祖像前烧上三炷高香了呢。”
“我呸,蔡重阳,你既如此以为,为何不把你娘亲嫁了?”
没等轩华道人开口,却是站在他身后的易水寒,愤怒至极的破口大骂起来。
话说,这对峙的双方,一边,自然是玄心山众人,大约有三十余,以轩华道人为首,后面的也都是玄心山弟子中的佼佼者。
至于另外一边,人数也有二三十,略少了一些,服侍上也是乱七八糟,显然并非来自一路。那被易水寒叫做蔡重阳的年轻修士,便位列其中,只是站在靠外的位置,显然绝非领头之人。
易水寒这番谩骂,可谓恶毒。
在场人中,但凡知晓那蔡重阳跟脚的,都知道,其母亲几乎就是蔡重阳的禁忌,在以前,别说被人谩骂,只是稍微表示出对其母亲的不敬,都会遭来蔡重阳拼死的报复。
从另一个角度,也可看出,易水寒此时有多么的愤怒了。
如果说,母亲对蔡重阳是禁忌的话,那么某个人,便是易水寒最不容人亵渎的存在,亵渎都不行,更遑论染指了。
只是让人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蔡重阳竟没有一丝的愤怒,反而露出荣幸之至的谄媚来,“虞少宗若是有意,做儿子的必定风风光光的将母亲大人送上花轿。只可惜……母亲大人没那福分,未能入得虞少宗的眼,哎!”
这世上,怎么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蔡重阳这番话一出,不仅是玄心山,便是另外一边的人,心中也都忍不住咒骂起来。
“重阳,莫说了。”就在这时,那伙人站于最中央的人,终于开口了。
同样是年轻的修士,不过,此人不论穿着还是气度,皆是上上之选,相比之下,那蔡重阳就实在相形见绌了。
“小子虞江南,承父亲大人的面子,在朋友中,倒是博了个少宗的别号,倒是叫道长见笑了。”年轻人开口,音色一般,却透着沉稳,不吭不卑,算是对轩华道人做了自我介绍。
“你父亲是……”轩华道人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却还是出身确认道。
“虞山山主,虞世卿。”
“虞山,虞世卿?!”轩华道人眼睛一凛。
对这个名字,他如何不知。
前文说过,冰雪荒原内大小宗门不下百余,但真正得昆仑仙境认可的“合法”宗门,却不过一成,也就是不到十个,准确说,是九个。
九个中,玄心山占了一个名额,也是最为凄凉的一个。而同为九宗之一的虞山,却是最强的那个。
怪不得,向来桀骜的蔡重阳,会那般恬不知耻的巴结此人。
同为少宗,虞江南完全可以在这千里雪原横着走,而蔡重阳呢,再如何蛮横,也只能限于一隅,两者差距,堪比日月、荧虫。
两者的差距,不在于修为,根本就是身后的势力。
虞江南背靠虞山,在这冰雪荒原,那就是最顶层的存在。至于蔡重阳,其母亲一手创建起来的玲珑阁,不过是尚未得到认可的“非法”势力,说他们是占山为王的草寇,都毫不过分。
“虞少宗明鉴,我赵广资质平庸,一生蹉跎,无所作为,以至败了家业,死后,定然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的。至于……我确实与伉俪育有两女,只是很不幸,于五年前,外出游历时遭遇不幸。此事真伪,便是你身边的人,也大可作证。所以,很抱歉,怕是要让虞少宗失望了。”不比蔡重阳,轩华道人还真不敢过分的得罪眼前这位年轻人。
不说,其背后的势力,只是今天,随他而来的这群豺狼,若真要计较起来,他玄心山就未必能讨得好处。
“是么?”虞江南嘴角微微撇了下,那双深邃的眸子,紧紧的盯着轩华道人,目不转睛,好似能把人看个通透一般。
轩华道人作为一宗之主,起码的城府还是有的,可在一年轻后辈的目光下,不知为何,竟莫名的生出如芒在背的刺痛感,便是呼吸都有些紊乱,心虚之下,眼睛不由的向下移去。
“既如此,那当真是莫大的遗憾了。哦,对了,道长所承也算是道家一脉,想必有些手段,不如给小子解一梦如何?”虞江南没有继续逼迫,反而莫名其妙的改换了话题。
“解梦?”轩华道人心中疑惑,只是还没等婉拒,已被对方抢过了话头。
“话说,前几日,小子突然做了一个梦。
梦境之中,小子莫名其妙的就走到了一处山门。话说这山门的风景倒也一般,更没有我虞山的雄伟险峻。
可就是如此,却让小子魂牵梦绕,竟是害了那相思之苦。
道长可知为何?”
虽是发问,但虞江南显然并未真的要轩华道人回答,而是继续说道,“原因很简单,人比景美,秀色可餐而已。”
到了这里,梦算是说完了,虞江南再次目不转睛的盯着轩华道人。
而此时,轩华道人脸上早已经冷汗连连。
轩华道人不是傻子,如何听不出虞江南的言外之意。
那梦中之景,所谓不如何的山门,指的便是脚下这座玄心山。
至于那让他害了相思之苦的秀色……
轩华道人明明知道,这虞江南一派胡言,可又能如何?
对虞江南而言,今日玄心山之行,他势在必得。
至于那所谓的梦,不过是块可有可无的遮羞布。
之所以可有可无,只在轩华道人如何选择了。
若识时务,这梦也就成全了他以及整个玄心山的颜面。
否则……梦也就解成了那莫须有的罪过。
好一个阴险狡诈、老谋深算的虞山少宗,好一个虞山。
“我玄心山,可是得了昆仑仙境认可的。”既然看破了对方的企图,轩华道人自觉没虚与委蛇的必要,咬牙切齿道。
“可昆仑仙境却从未说过,这玄心山就一定姓赵啊。”虞江南微笑道。
嘶!
轩华道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一个釜底抽薪啊。
玄心山确实不容被灭,可若是换个掌门之人呢?
昆仑仙境,只看山门存在与否,可不会计较是谁掌握了权柄。
再说了,修行之人也有生老病死,权柄的转移,在任何宗门,都是极正常的现象啊。
换言之,虞江南这已经是赤果果的威胁了。
轩华道人,若是同意也就罢了,若是反对,那就要做好身死道消的准备。
到时,轩华道人一死,虞江南大可扶持起一个宗门在册的弟子,待那人继承了宗主之位后,便发帖送往昆仑仙境各大宗门,也算是号召天下,不出意外,很快就能得到承认。
毕竟,玄心山不过是一默默无名的宗门,又有谁会在乎,自然也不会伤民劳财的遣人去确认一番了。
“我只是不明白,玄心山已到了穷途末路,还有什么是值得你虞山觊觎的。”轩华道人恨的几乎把牙齿咬碎。
什么良缘,什么解梦,这一切的背后,不过是虞山意图吞并玄心山的借口罢了。
“还有……是谁向你告得密?”
这后一个疑问,轩华道人说的轻巧,好似是不经意才想起的那般。
“道长这份爱女之心……当真让小子敬佩不已。”
可惜,轩华道人的一番做作,最终没能逃过虞江南如炬火眼。
谁能够想到,在轩华道人的心中,祖宗基业竟然还比
不过儿女情长。
虞江南说是佩服,但稍微的惊讶过后,便是满心的鄙夷。
宗主如此,怪不得玄心山落魄若斯了。
“在看这份敬佩的份上,小子倒也不是不能成全。话说,那告密之人,不仅说了道长小女儿的存在,还说了大女儿的去处。”
虞江南话音刚落,轩华道人已经迫不及待的转头,目眦欲裂的瞪向了视如己出的爱徒——易水寒。
“逆子、孽徒,你……”
噗通!
眼瞧着事情败露,易水寒神色虽不好看,却也光棍,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眼泪横流,“求师尊成全。”
“成全……哈哈!”听到这两个字,轩华道人不由的仰天大笑。
懂了,什么都懂了。
眼前这位爱徒,好野心,好算计,只是……把自己当成了傻子啊。
“他们给了你什么条件?”
“玄心山归附虞山,弟子担任宗主。而虞山,将力保后年的昆仑论道中,保住玄心山山门。”易水寒没有隐瞒,将自己跟虞江南的交易内容简单的说了出来。
“然后呢?”
“然后,徐徐图之,力争百年内,一统冰雪荒原。”却是身后的虞江南代为回答了,“百年后,易兄功成名退,担任我虞山供奉。”
嘶!
轩华道人再一次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不仅为虞山的野心,更为了对方的高瞻远瞩,只这一点,就足够他仰望一辈子的。
“这么说来,元山、气宗、玲珑阁还有风雪庙,都已经归附了?”轩华道人转头,向着虞江南身后的那些人望去。
目之所及,连同那蔡重阳,皆是点头。
“那洁儿呢?”
事已至此,轩华道人已知大势已去,反倒释然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剩……
“听说洁儿姑娘与易兄乃是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一对,小子今日自然要送上一份祝福了。”虞江南说道。
相比于美人,虞江南更热衷于江山。
且不说,他并未见过那名叫“洁儿”的姑娘,即便真是天仙儿般的人物,为了大计,便是忍痛割爱给易水寒,又何妨。
“呵呵,你们俩一唱一和,说了这么多的废话,不过是让我甘心退位禅让,也免得多生是非罢了。”轩华道人悲怆一笑。
“求师尊成全,徒儿对天发誓,此生必竭尽所能的爱护小师妹,定不让她受一丝的委屈。”易水寒信誓旦旦道。
对这话,轩华道人并不怀疑。
他不是瞎子,如何看不出,这位爱徒每次前去后院时,看向女儿时,那眼神中浓到化不开的柔情。
再想想之前,这伙人明明早就勾结到了一起,可那蔡重阳不过是言语中说得过了一些,易水寒就毫不犹豫的以其母亲谩骂了回去。
这番爱护之意,拳拳之心,如何做得了假。
“道长,平心而论,若是没有今日,你觉得玄心宗还能存在多久?”虞江南看出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再次添加了一把火。
“一年半载。”轩华道人苦笑道。
不错,若是没有今日,以虞山之野心,在下此的昆仑论道中,绝对不会放过吞并玄心山的机会。
区别只在明暗,在昆仑论道中吞并玄心山,势必会引得冰雪荒原其他宗门势力的戒心。而现在,暗地里收服玄心山,到了日后,必然会成为一招妙棋,甚至有可能成为压倒其他宗门势力的最后一根稻草。
“今日之事,于公,可让玄心山延寿百年。于私,也可保全道长名声以及家眷。公私两全,道长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虞江南循循善诱道。
“若我答应你,但必须取代这个逆徒呢?”轩华道人心念一转,突然开口道。
此话一出,别人还没什么,却是易水寒,立时就紧张了起来。
说白了,他虽然机缘之下,最先找上了虞江南,可事实上,他的位置并非不可替代,不说同门的师兄弟们,对虞江南而言,还有比自己师尊更好的选择么?
“事到如今,道长再做这离间之计,又有何意义?小子既给易兄做了承诺,便至死不悔。若是连这点担当都没有,又怎么对得起这些依附的朋友们。”虞江南果然了得,一番话,不仅绝了轩华道人最后的挣扎,更是赢得了一众依附于他之人的忠心。
到此,轩华道人终于彻底的绝望了。
深深的看了虞江南一眼,心里都忍不住要赞叹一声“枭雄”。
“也罢!”深深的叹息一声,轩华道人,再次看向依然跪在地上的易水寒,竟是亲自将他扶起,“为师走后,洁儿就拜托你了。至于今日之事……那孩子心思重,切忌不得告诉她。”
今日变故之后,玄心山留得,陈洁儿留得,偏偏他这个一宗之主是绝对留不得的。
这个答案,在虞江南之前的话中,便隐约透露出来了。
现在,他之所以还活着,只因为还有最后一丝利用价值。
那便是书写传位诏书。
有了他的亲笔,再附上一缕心魂,易水寒的宗主之位,也就算是名正言顺了,再没有了后顾之忧。
“笔墨伺候吧。”
“爹爹,不要……”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