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629年10月3日，明历崇祯二年八月十七日。姜哥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姜哥还能清晰地记得，改变发生时，他正在给主子家的黑马喂食。
入了秋的马必须多喂，如此才能长膘。在炎热的夏季，即使马匹一动不动，也会在数月里不断消瘦。他的主子很早就吩咐下来，一定要把马匹喂好，连每日分发的豆子都多了不少。
那天早晨，姜哥正如往常一样早早从乌拉草堆里爬出来。他在太阳尚未升起时就要生火烧水做饭，在主子起床前把热水端进屋子，然后把主子的夜壶拿出去倒掉并洗干净。
等把夜壶放在墙角晾晒后，姜哥一口唾沫吐在夜壶里。他用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袖子抹了一把嘴巴，从屋子里拎着一袋豆子往马厩走去。主子家的马厩位于屋子侧面，用厚厚的茅草覆盖，他每日都是在马厩里睡觉。这里既是他喂马的地方，又是他苟活在建奴统治下的避难所。
他的主子养着两匹马，一匹是黑马，另一匹也是黑马。其中的一匹马在几个月前被隔壁家的胡里改借走，用了两石麦子抵押。胡里改被牛录额真征去随军，一起打辽南。
姜哥的主子本来不愿意借这匹马，因为他听说辽南的宋人十分难打，悍不畏死，驻北金州的多铎主子没少死人。但挨不住胡里改一把年纪了还每天上门，主子还是抹不开脸面把马借出去，说是要胡里改打完后拿一套盔甲来还。
这个主意做出后，姜哥的主子就开始后悔了。不出意料，胡里改走后不到一个月，就有消息传回来，说胡里改在运粮的时候踩了澳宋人的地雷，人连着马一起被炸死。这下姜哥的主子是连着生了一个月的气，为着两石麦子就把马给丢了，就算现在粮价居高不下，这笔买卖也实在亏到天上去。
丢了一匹马，苦的不仅是姜哥的主子。作为重要的食物来源——对于姜哥来说——每日用来喂马的黑豆数量直接减半，姜哥能从中克扣的份额也相应地被腰斩。加上主子对于剩余的这匹马的关注与日俱增，姜哥能偷吃的豆子实在不多。
在马厩里，姜哥当着马的面，从麻布口袋里掏出一把豆子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嚼起来。粗糙的豆子没有煮熟，在冰冷的秋日里被冻得生硬，里面还混杂着一些沙子，吃起来既磨牙又损伤口腔，更谈不上丝毫的美味。但姜哥毫不在意这些。他每天得到的食物太少了，少到不足以支撑一个体重不到90斤的瘦子活下来。
感受着被嚼碎的豆子散发出一股苦味，姜哥面无表情地伸手进马厩的水桶里，舀出一点水倒进嘴里。他隐隐有些预感，自己恐怕活不过这个冬天了。只靠着一匹马，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偷到足够活下去的豆子。
但姜哥毕竟不想死。他已经在建奴的棍棒下活过7年了，和他同一批在广宁被抓住的包衣，现在早就死光了。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包衣，他有充足的经验获得食物和抗冻的乌拉草。在食物越来越少的当下，他的经验告诉他，要如何减少活动，让自己饿得慢一点。在建奴的眼皮底下，这样的偷懒并不容易。
黑马看着姜哥一把一把从口袋里掏出豆子塞进嘴里，鼻子里不由得喷出一股白汽。姜哥看着有些焦躁的黑马，右手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些豆子，想了想，又松开手指把大半黑豆漏回去，这才吃掉残余的豆子，并把剩下的黑豆都倒进马槽里。
在黑马低头吃着干草和豆子混杂的饲料时，姜哥抓着一把毛快掉光的刷子开始给马梳理毛发。对于这匹马，他的主子关怀备至，稍有不足都会让姜哥遭受一顿鞭打。
等太阳完全升起来后，铺着一层寒霜的马厩也稍稍暖和了些。姜哥提着装了马屎的木桶走出马厩，准备去屋后的荒地上把它们晒干，用来当过冬的燃料。
在屋子前，姜哥的主子叫住了他。
听到主子喊出自己的名字，姜哥顿时感到一种异常的感觉。他马上放下木桶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地等主子训话。
“你是不是偷吃了豆子。”姜哥的主子——姜哥后来说起，他的名字是费扬古——用一种压抑的声音说话。
刹那间，姜哥感到自己的脖子处猛然传来一阵火热，而脑袋里却一片空白，没有任何东西。他的意识还没反应过来，后背就感到一阵冰冷，竟在数秒内就出满了冷汗。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主子身旁多了一个人。“阿林保主子...”姜哥明白过来，一定是他看到了自己在偷吃豆子。
“我问你是不是偷吃了豆子！”费扬古猛然举起一根棍子，挥舞下来甚至传出破空声。一声脆响，姜哥直接被打翻在地上，破旧的棉衣直接被棍子抽破，露出里面塞着的乌拉草来。
“我早说过汉狗都是贼，你偏不听。”一旁的阿林保笑呵呵地看着费扬古，双手拢在袖子里，“每天用那么多豆子喂马，就是养不起膘来，肯定是这奴才偷吃了。”
姜哥此时已经挨了几十下棍打。他缩在地上一言不发，知道此时自己要是敢辩解，一定会让主子觉得受到欺骗而抽打得更加用力。他双手抱住脑袋，任由棍子一下又一下打在身上，小心地用破棉衣最厚的部分挨打。在过往，他被打的次数已经多到数不清，他清楚地知道要怎样减轻被打的伤势。
这时一阵低沉的海螺号声传来，正打得兴起的费扬古立即停手，和阿林保一起抬头看着村口。
“牛录额真吹号了。”阿林保喊
了一声，率先往屋外跑。他身旁的费扬古手里还握着棍子，一时不知该继续打还是先出去看看情况。
身后的屋子里传来推门声。费扬古扭过头去，他的阿玛正匆匆忙忙地穿衣服，一边把一顶帽子丢给他：“快去村口，我马上就到。”
费扬古急忙答应一声，伸手接过帽子扣在头上，把棍子砸在姜哥身上：“跪在屋前，等我回来打死你这狗才。”说罢便匆匆跑出院子。
等老主子也离开屋子，姜哥这才缓缓从地上爬起。就算已经用心护住要害，他这时也被打得满脸都是血，身上全是伤痕。他摸索着从地上站起，身子有些摇晃，脑袋一阵一阵地抽疼，大约是被打中了几下。
在秋日毫无温度的阳光下，姜哥喘了几口气，终于是站稳了。要是在平常的时候，被发现偷了豆子，也不用被打得如此惨烈。姜哥心里清楚，还是因为被阿林保发现这件事，让主子落了面子，这才发了狠把自己一顿打。
在跪下以前，姜哥扭头看着屋外的街道。道上都是急忙奔跑着的旗人，还有些女人和小孩站在路边，都在看着村口的方向。
“要打仗了吗？”姜哥心想。他的脑袋依然昏沉沉的，想东西也想不清楚。这种号角声他并不陌生。在过去，他也听过许多次海螺号响起。每次吹响这个号音，都代表着牛录额真要点起牛录的旗丁，出去打仗。每当号角声响彻全村，他的主子都会精神抖擞地带着弓箭和顺刀，还有些干粮，牵着马出门。等到几个月后，他的主子就会带着一些银两布匹，或者牵着几只羊回来。有时候收成比较好，还会带回来几个丁口。
“丁口...”姜哥慢慢想远了些。那些丁口去哪里了？他用心地想了想，实在是想不明白了。只记得前年的时候，一斗面粉涨到八两银子，实在养不起丁口，费扬古的阿玛就做主把除了自己外的包衣都卖给了村里的领催，现在大约的确已经死了吧。
又要去抢哪里了？姜哥继续想着。希望不要是察哈尔或者朝鲜。前者被打的多了，再打应该也抢不到什么了。就是地里的韭菜，也要隔一段时间才能割一次。若是每天都要割一茬，怎么也收获不到东西了。要是打朝鲜呢？想到这里，姜哥下意识地摇头。前年（1627年）二贝勒率大军去打朝鲜，被东江镇的毛大帅在铁山挡住，打了快一个月也破不了东江镇的防线，反倒被毛大帅派人抄了后路，一战死了两个儿子，实在是老汗起兵以来最大的败仗——这场败仗大到连姜哥也听主子提起了。
朝鲜也打不了，那该打哪里？姜哥抬起头看着一点云朵也没有的天空，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
“总不能是打大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