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大火,焚天之火。
在下着细雨的夜晚,租界一角的东明路本该在路灯和灯笼的光芒中戴上朦胧的面纱。但在这一晚,七八栋燃烧在火海中的房屋散发出刺眼的红光,烈火如毒蛇口中的舌头一般沿着木制房屋的檐角向上卷去,火舌每一次随着夜风舔过房屋,都会增添一抹新的火源。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肖蔚然勉强睁大眼睛看着街道对面的旅馆,只觉得眼睛都被强烈的光芒照得流出眼泪。熊熊火光辐射出的热量烤得人汗流浃背,即便在秋夜的江户也忍不住解开领口的扣子。
在他的身侧,包信义大摇大摆地双手叉腰,一只脚踩在一张翻倒的椅子上,一脸笑容地看着燃烧的火海。他在傍晚就被从拘留所提出来,长官说是要他戴罪立功,要是在今晚的行动中表现好就不用拘留了。不过以肖蔚然的经验看,就算包信义今晚全程睡觉也不用回拘留所了。打死几个敢挑衅国防军的倭人,还要拘留?没有这样的事情。
看火势,距离行动开始估计还有一段时间。肖蔚然悄悄把挺直的腰杆子弯了一下,伸手挠了挠后腰,抬头看着头顶的夜空。天上满是厚厚的云层,一点一点的雨丝从空中慢慢飘下,在火光照耀下反射出一点橙红色的光芒。雨丝落在脸上和眼中,为肖蔚然带来一点清凉。他不由得把眼睛睁大,试图用雨水为他因持续工作半小时而有些干涸的泪腺补充水分。
天空是红色的,肖蔚然想。他在离开吕宋总督区来辽东当兵后,从未见过能将夜空映红的城市。在他的故乡,城市里每到节日,都会亮起绚烂的灯光,每家每户也会在阳台上挂起灯笼,各色的灯火无处不在,将城市映照得如同白昼。孩子们会在高处放飞孔明灯,数十上百盏火光在夜空中越飞越高,在橙红或粉红的夜空映照下,肖蔚然有时竟分不清哪些是孔明灯,哪些是夜空中的明星。
包信义的大嗓门忽然响起,肖蔚然连忙从走神中清醒过来。他跟着包信义往街道一边走去,看到一个穿着黑色风衣、戴着墨镜的男子对着包信义比划,让他们把街道两侧的居民都疏散开。在经过那男子身边时,肖蔚然大着胆子盯着他看了几眼,猛然间和对方对视在一起。
仿佛眼睛被针扎了一下。肖蔚然立刻移开眼睛,感觉自己像被一把枪口瞄准了一样。明明隔着墨镜,他并不能看到黑风衣的眼神是怎样的,但他总觉得对方应该是像盯着猎物的猛虎一样,毫无保留地向外界释放自己的锐气,将冷酷的意气透过墨镜投射到自己眼中。
身前的包信义向后伸手,揪在肖蔚然手臂上把他往前拉。肖蔚然不敢回头,只是
身子有些僵硬地跟着包信义往前走去。他感觉黑风衣的目光一直凝聚在自身背上,直到身后的战友隔断他的视线。
走远了以后,包信义放慢步伐跟肖蔚然肩并肩,压低声音骂:“你他妈还敢看那杀胚,看不出他是什么人么?”
肖蔚然有点呆地回答:“啊?”
“是国安局的人啊!”包信义脸上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谁在大晚上戴着墨镜出来?这种人不是盲人就是瞎子,哦,就是特工。今晚出来做活时赵营怎么说的,晚上要服从国安局的命令,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听的就是有人抓着你的耳朵喊话,你也得把耳朵戳聋咯!”
肖蔚然唯唯诺诺地点头。他不敢再左顾右盼,但眼角的余光还是忍不住地搜寻着黑风衣们的身影。这条位于租界西北角的街道遍布穿着黑风衣、戴着墨镜的特工们,个个儿腰间都鼓鼓囊囊的。身上没有佩刀,也没有人带着长枪,脸上写满了“肃杀”“我很危险”之类的信息。
一队倭人武士从身边经过。肖蔚然斜着眼睛,看到为首的是一个一米五多的青年人,步伐沉稳,表情平静,比较特别的是腰的两侧分别佩着一长一短两把倭刀。那青年人注意到肖蔚然的目光,侧过脑袋微微颔首,随即擦肩而过,大步走向燃烧着的火海。
年轻武士带着部下走近火场,自己摆摆手让身后的下属停步,独自小步走到方才吩咐包信义的黑风衣身后,鞠躬道:“阁下,特别拔刀队一番队队长小元青石,向您报到。”
黑风衣双手背在身后,仗着有墨镜便毫无忌惮地直视绚烂的火海。他微微转过脑袋,“尾崎君到了没有?”
小元青石依然维持鞠躬,轻声回答:“尾崎阁下已经抵达,正在等候您的命令。”
“不急,先等等。”黑风衣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这片沸腾的烈焰,“让火再烧一会儿。”
身后的武士再次鞠躬,随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站着。在他们的身前,上百名倭人正在拆除火场旁的房屋以建立隔离带,以及传递着水桶去救火。喊叫声和木柴被烧断而发出的破碎声夹杂在一起,夜晚显得喧闹而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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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9时,东明路与富康路的交汇处向西60米,米家旅馆。这里距离澳宋租界与江户的边界只有不到100米,联通的街道上并无宋人警察设立的岗哨,平日里人们可以自由来往幕府治下的江户和澳宋治下的租界。
尾崎明一拄着一把长刀,屹立在已经逐渐熄灭的火场前,静静地看着散
发出淡淡烟气的旅馆入口。这座3层的木制建筑物此时只剩下不到5米的高度,疑似违建起的第3楼被烈火整层地烧毁,化作焦黑色的木炭从高处坍塌,只留下一地的断壁残骸。夜空中细细的雨丝依然不停,洒在火场的炭火上瞬间化作气雾升起,发出微微的“滋滋”声。
一队又一队的倭人火枪手在军官的带领下于旅馆入口前列队,上百把步枪对准着还残留着余火的旅馆。这些枪手来源于由幕府出资支持、澳宋军官担任顾问组建的特别拔刀队,今夜被调遣进入租界执行任务。
“现在里面的逆贼已经没有弹药了。”
尾崎微微点头,示意身后的小元青石接着说。“犹大传来消息,逆贼们已经准备好刀剑,要反抗到最后。”
“那就该我们出手了。”尾崎缠紧了护腕,左手抓着长刀走下阶梯,“小元君,你一直想观摩我的二天一流。这次讨取逆贼首级,便可一睹为快了。”
小元青石跟随在尾崎身后,穿过列队的火枪手们。在旅馆门口,搬运尸体的倭人为尾崎让开道路。
尾崎微微低头,示意先把尸体运走。他看着躺在担架上的死者,伸手揭开对方的衣服,借着还在燃烧着的火光检查伤处,确定是被利器刺开。
等这一批战死在旅馆内的拔刀队员们被抬走,尾崎才沉默地走入黝黑一片的旅馆。
旅馆内已经完全看不出原先的痕迹,烈火抹去了之前的一切装修,只剩下黑色的木炭与硝烟、白色的的木灰,以及在有风时忽然乍现橙红色火光的、在静默燃烧着的长夜余火。
站在旅馆的大厅——此时这里是一片满地灰烬的空地,尾崎在之前指挥战斗的碇辉盛队长的介绍下,参照着火灾前的旅馆平面图了解逆贼的位置。这处旅馆占地面积不小,肆虐的火龙又席卷了它周遭的一些房舍,被高温烧毁的墙壁使数栋房屋之间的阻隔全部化作灰烬,占有先手优势的逆贼可以灵活地在废墟中转移。
碇辉盛指挥的拔刀队二番队付出了二十几条人命,终于将逆贼的弹药消耗干净,并且将那些狡猾的老鼠压制到旅馆正中央的花园里。根据上一次进攻得到的反馈,还有四五个逆贼盘踞在旅馆东侧的钟楼上。
介绍完情况后,碇队长准备让部下拿着火枪或者黑色火药手雷去收拾掉钟楼上的贼子,却被尾崎拦下:“抓活的。”
于是尾崎便很有古之剑豪风度地一挥手,大步向钟楼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的拔刀队火枪手们纷纷以崇敬的目光看着这位声名赫赫的剑豪,他的威名从虚空藏山到江户无人不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