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日晚7点,我坐在位于江户租界内的日本管理地国安局分局大楼顶层的办公室里,作为中国总督区国安局副局长接受新一任局长的召见。
在上个月的时候,我就收到第二任局长路望,也就是“浅海”的信件,他表示国内从海峡殖民地调派来一位经验丰富,在镇压南洋人恐怖组织工作中表现突出的青年俊彦来本区担任新的局长。浅海本人则调整为辽南分局局长,职级仍为正厅级不变。
对于这一个职务变动,我本人是毫不在意的。在刚成为国安局的一份子的时候我就清楚,我对于国安局的价值不在于我干了多少工作、抓了多少间谍,而仅在于我能在国安局内保持存在。事实上,在国安局第一人局长叛逃后,这个特务单位就受到了国内和总督区的很大压力,被国安部派来的特别小组从上到下进行了一轮清洗,随后浅海才得以空降下来接任局长。在那种敏感的背景下,我作为军方的人进入国安局工作,本身就能体现出国防军对国安局的信任和支持,这能极大地稳定国安局的各项工作。
因此,实事求是地说,我实在只是对我国的情报事业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贡献。对于局长人选的变动,我绝对完全拥护组织上的决定。
于是我又遇到我绝不愿意遇到的年轻人。
此时他就在我的对面。在这间位于6层楼的近百平方米的办公室里,隔着一张红木桌子,局长阁下端坐于我的对面。他穿着一身修身的藏青色宋装,内搭白衬衫和深蓝色领带,背后的椅子上搭着黑色风衣。和上次见面相比,他下巴上留上了胡子,头发也长度及肩。
“到明国来工作,还是留长发比较好。”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点笑容,“再留一两个月就能束发,看上去就和明国的达官显贵一样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试图露出笑容,最终还是作罢:“你还打算去明国考察?”
“有必要的时候会去。上次有情报员说在河南发现了首任局长的踪影。我作为他的后继,有机会还是去拜访一下前辈。”他不急不缓地说着,手上正以令人眼花缭乱地速度往红木桌子正中间的一口铁锅上刷牛油,同时拿着一把小扇子朝火炉里扇风。
铁锅迅速地被加热,原先有些凝固的牛油很快被化开,一股动物油脂特有的香味充满整间办公室。等锅中牛油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后,年轻人端起早已切好的一盘大葱倒入锅里,一手抓起一条围巾挂在脖子上,随后拿着木铲放进锅里翻炒牛肉,手法竟惊人的娴熟。
“恕我冒昧,您一个正厅级干部不会在南洋还要自己做菜吧?”
“烹饪是一门艺术,是一种享受。善于烹饪的男人才是懂得生活的男人。要想抓住女
人的心,首先要抓住女人的胃。”年轻人随口吐出一大段话。
我“哦”了一声,没继续说,只是看着对方把锅爆香后接着放进牛肉片及洋葱丝,稍微炒热,然后倒入酱油、料酒、味精、砂糖,再扇风将锅中食物煮沸。
浓郁的香气挤满了偌大的办公室,即便我准备在新任局长面前保持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态,也实在无法拒绝蛋白质在高温下流露出的诱人的芬芳。等年轻人加入青江菜、柳松菇、香菇、金针菇、杏鲍菇、高丽菜、红萝卜及鹌鹑蛋后,他盖上盖子,将炉火调小,这才解开围裙坐下来。
“再过几分钟就可以吃了,李如初同志。”在明亮的灯光下,梧华双手交织在一起搁在桌子上,鼻子以下隐藏在手后,语气中带着时刻保持着的笑意,“在任何一个地方工作,品尝当地的美食都是必不可少的。”
“我不觉得日本的寿喜锅和国内的单人火锅有锤子区别。”
“螺丝壳里做道场,日本人最擅长这一套。寿喜锅还是比火锅精致些。”梧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鸡蛋放在桌子上,“要不要打个生鸡蛋?我听说煮熟的牛肉应该在鸡蛋液里搅拌一下再吃。”
“谢邀,怕生寄生虫。”
“英雄所见略同。”梧华又把鸡蛋放到桌子下面去。
我定定地看着梧华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局长阁下召见卑职,不是就是为了请我吃一顿晚餐吧?”
“吃晚饭是计划的一部分。还有些工作方面的事情要谈。”
梧华身子前倾,盯着我的眼睛:“不过我作为新任局长,堂堂情报上校,请李副局长吃顿晚饭也是应该的嘛,为何李同志一副如坐针毡的表情?”
我只好回答:“怕骨折。”
梧华挑挑眉毛,嘴角慢慢露出弧度,随即弧度越来越大,终于爆发出大笑来。他捂着肚子靠在椅背上,看着水晶吊灯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几分钟后他勉强止住笑意,一边擦眼泪一边拿开寿喜锅的锅盖,瞬间一股热腾腾的水蒸气弥漫在我们之间:“吃,吃吧。”
于是我们两人就在朦胧的白汽里开始吃喝。有一说一梧华做菜的本领还是有一手的,看来在南洋时经常自己做饭。
以我相当低水平的美味鉴赏能力来说,寿喜锅的味道和澳宋的火锅一样,主要由调味料的水平决定。至于厨师的手艺...嗯,理论上确实有一点影响,不过我吃不出来就是了。梧华做的寿喜锅,其中的调味料调得蛮不错的,至少比江晓安用各类自创的配方做出来的火锅更胜一筹。
这顿饭在沉默中结束。我和梧华都是不喜欢在吃饭时讲话的性格,只有我们两人用餐时,场面就会陷入令人不安的安静
,只有吃东西时轻轻的咀嚼声响起。
终于,这样的诡异环境被梧华打破。
他用一块湿润的纸巾轻轻擦拭脸颊,然后用一块温热的湿毛巾擦手,随后按动桌子上的铃铛,他的秘书便进来搬走了桌子上的餐具。
接下来该谈正事了。
“昨天的餐饮一条街冲突,你也在场。”梧华用陈述句讲完这句话,又说,“你还抓住一个疑似凶手的倭人。”
“是郑芝龙和我的副官抓住的。”
“他不会是日本恐怖组织的成员吧?”
“差不多。”梧华的身子再次前倾,“恭喜你,李如初情报中尉,你发现了一名新鲜出炉的黑尔分子。”
我几乎瞬间从椅子上站起,梧华用这么平淡甚至还有些笑意的语气告诉我,我又和一个影响程度比南洋恐怖组织还要大的暴力集团扯上关系。
“陆战队吃饭的那家餐馆,店主是黑尔主义的同情者,那家店时常有黑尔份子聚会,老板还为黑尔们提供藏身处以躲避巡逻队的注意。昨天捅伤那个士兵的凶手就是黑尔国际日本支部的一名干事,暮川平八郎,出身破落的武士阶层,曾经学习过二天一流的剑术。”
“你查得很详细。”
“我到日本来,就是要查清楚黑尔份子到底潜藏在哪里。”梧华抬起头看着我,“你知道,元老院非常重视对黑尔份子的打击工作。”
“你查到了什么?”
“你该说‘我们’查到了什么。”
“目前得到的情报有不少,比方说一批军火已经被秘密运送进租界,黑尔份子们打算在近期袭击租界警察局,特别是要救出被警方关押的一批暴力份子。以及,本州地区已经有黑尔主义的思想扩散。值得庆幸的是,日本并不符合黑尔主义发展的条件,这里还太贫穷,不可能孕育那种萌芽。”
梧华从桌子后面站起来,走到挂着日本地图的幕墙前,伸手在本州岛上轻轻划过:“但是这种种子一旦种下,就永远不可能根除。即使只是和民族主义混杂起来的黑尔主义,也会对我们的共和国产生巨大的威胁。”
“我们要铲除他们?”
“我们要铲除他们。”梧华重复了一遍我的话。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李同志。只是我们不该有自己的想法,在对待黑尔份子的问题上。”
“黑尔们若是成功,我们的事业就失败了,共和国的伟大事业就失败了。”
(他站在3米高的落地窗前,俯视着夜晚的江户,看着远处映红半边天的火光,一字一顿地说:“他们若是成功,你我都要挂路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