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花已经纷扬,八月的气候变本加厉地如火炎热。
昨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袁浩轩问到我美国人的饮食,然后话题就深入到各地的面包上,没想到他一个男人和我一样也喜欢品尝各种面包。今天是周六,他拉了我来王府井,出门前他说让我陪他买衣服,到了王府井他却带着我直奔东方新天地下面的Bread Talk,非要等到刚出炉的辣肉松让我一饱口福。我好笑地看着他,其实他对于吃的方面有时候有着孩子气的热情。我常常在想,这个男人怎么会跟我有那么多共同点,就如我曾经比喻的我们心里的某一处好似生长在同一个山谷中仅有的两株幽兰。如今我们看见了彼此,是缘?还是另一场劫?
满足完口腹之欲,我们就在广场转了起来。
“心儿,咱们进这家看一下。”
淑女屋?
袁浩轩走进去认真地慢慢绕着衣服架子看着,然后停在一排裙子前,拉出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回头看我:“心儿,去试试这个吧,很符合你的气质。”
“不用了吧,我不想买衣服。”我看了看那条裙子,轻薄的纯白色布料,无袖,腰处收紧缀着两只白色翩飞的蝴蝶,轻然的翅张着,欲飞欲停,仿佛只等着穿它的人走去阳光下花丛间。曾经的我最爱淑女屋的衣服,可是现在,那个我已经走去了荒芜干涸地。
“心儿。”他眼睛看了我,深深地看进去,带着那种他认真地看着我的时候总是能让我陷进去的黑沉柔湿,还有一丝恳求。
“好吧。”答应他这样的要求竟成了我能给他的微乎其微的报答的方式。
我拿了衣服走去试衣间,正遇上一个女生从一间里出来,穿了同样一款裙子。她身材高挑纤细,属于那种天生不长肉干瘦型的身材,气质很干净,戴了副眼镜,清清秀秀的。
我进去换上裙子,不得不承认,真的很适合我,镜中的自己像童话里的公主一样,只是那笑容,载了沉沉的重量。
我穿着出去准备让袁浩轩看一下,离他还有十步远的时候我抬头看向他的方向,一眼看见他旁边不远处站着跟同我穿同一款裙子的女孩,刚才擦肩而过的清秀纤细女生,正挽着旁边的一个男人,男人的被她挡着大部分,我能只看清半个侧脸,心却咯噔跳了一下。袁浩轩正笑着跟那男人说着什么,眼睛却看向我的方向,然后跟对面两人点点头,就带着一个幻化地更灿烂和温柔的笑意走过来。他对面的两人也便看了过来,他们侧身转头的动作落在我视线里引去了我的注意,我看过去,人生就是你道不明的缘分安排的不经意的相遇。
眉弯,一双曾经柔如春风的眸子定定不动,那不可思议的惊讶和,喜悦,像是镌刻了进去,脸部柔缓的线条同白润的肤色一起随那校园海棠花瓣的遁进泥土染上了铜色的风霜和男人侧脸刀刻般的刚劲,嘴角残留着半个客气的笑容,克制着五十分不能自抑的僵硬颤抖。
“乐儿,是你吗?”他推开身边所有阻挡的人和物,身形摇晃着,步步向我走来。他嘴里弱弱呢喃,不在他脸旁谁也听不见他说的什么,然而我知道,那唇张合的弧度,我看过五千次听过两万次。“乐儿”,他的温柔倾注在一声名字里的宠溺,曾经催开了春花丛丛,为我守着每一个春夏秋冬。后来他走了,花败了,我连草的颜色也失去了。如今他叫着“乐儿”走向我,却推不开他挽着另一个女人走后剩给我的灰色世界里重重尘埃。
弹指间,物是人非,在相顾无言的对望中,流淌的都是年华层层的痛楚,眼底的沉重和哀默,什么时候悄然取代了曾经轻灵的快活。
“景然,你们认识吗?”他身后的女孩脆脆地叫了一声,快走几步过来小鸟依人地挽住他的胳膊抬头询问他然后看着我,生生止住了他离我还有三步的距离。
他依然定定地看着我,眼里汹涌着万般复杂的情绪,不可置信、惊讶、喜悦、怀念、痛苦,还有,泪光。
突然一只胳膊占有性地粗暴地搂住我,男人霸道、轻蔑、不悦又不耐烦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那是袁浩轩:“心儿,他是谁?”对面景然流转出万般情绪的眼忽然怔了一下而后浓了痛苦。
我从刚才时空之外的恍惚中回过神来,抬头看向袁浩轩,他看着我的眼里写满了浓浓的关心和抚慰。“他是我大学同学,屈景然。”
然后我在心里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景然说:“这是我……”
我应该说这是我现在的客人,我正做着皮肉生意。我应该告诉他这都是你的背叛,你和现在挽着你的跟我穿同一款裙子的女人一手造成的。我应该向他炫耀我的下贱,然后牢牢记住他每一个表情。这是我从他抛弃我那天到现在惟一活着的目的不是吗?
“这是我,男朋友。”我像掏空了所有心力说完这句话,然后身子虚脱了。只觉袁浩轩搂着我的手突然紧了一下,然后不着痕迹地加大力稳稳扶住我。
“你好,这是我的名片。”袁浩轩递出一张名片给了景然,待景然回递一张后,他说:“我们还有急事,先走一步。失陪。”然后低头对我温柔地说:“咱们走吧,再晚就要迟到了。你穿这裙子像公主一样美,就穿它去吧?”
我看向袁浩轩,他语气淡定轻柔,眼里却是浓浓的担忧,我用尽所有力气向他展开一个看似甜蜜的笑,然后任他扶着带着,不知何时已上了车。
“心儿,你还好吗?”他一边给我系安全带,一边一手扶了我的肩膀担忧地问。他双手温柔地扳过我的脸让我看向他,眼里浓的深的湿润的,仿佛自心尖传递出的疼痛:“心儿,难过就哭出来,嗯?这里没有人,难过就哭吧。”末了他的额头已经抵上我的额,温暖的双手满满柔柔却牢牢捧着我的脸,拇指在我眼下泪水的流道上轻轻摩挲。我的眼却干涸。
“送我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空洞的声音,如同我此刻空洞的双眼和思绪。
他送了我回家,看我躺在床上,给我盖上被子,端了水来,然后蹲在床边跟我说:“你想一个人待着那我先到公司去,晚饭时候我再回来好吗?有什么事你给我打电话。心儿……”
我闭了眼睛,他走了。
我睁眼盯着天花板上的顶灯,墨笔兰花,千世的静雅。
然后我又闭上眼睛,觉得身子很轻很轻,有什么东西飘走了,我沉沉睡去。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旋亮弯颈天鹅磨砂球罩的台灯,开了低低的亮度。看见床头柜上放了一盒牛奶一块三明治。
把习惯打开插进去,牛奶醇香的,比我在美国喝的脱脂牛奶味道好很多,我想起在美国懒得炒菜时做的金枪鱼三明治,其实那两年我独立了不少。
喝完奶觉得身上不太舒服,就脱下裙子换了睡衣。纯白色的连衣裙,那女孩穿起来也很好看的。
我看见她挽着景然的胳膊站在景然身边,像我当初一样全然依赖着他,她看着我的眼睛困惑,也有些不安。
就是短短一刻,一念之间,我演练了千百遍的话张嘴却改了字眼。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曾经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无所谓谁背叛谁,只是命中注定陪我走一生的人陪他走一生的人不是彼此而已。无所谓谁对谁错,只是命运交集后走向了两侧,我们两个不再有缘分。何必让过去的事情转嫁成一生的痛苦,两个人,三个人,或许四个人都陷在这苦中一生不得超脱。
也许真的不是谁的错,只是一段年华,一段成长,一段宿命中必经的劫。爱一个人没有错,不爱一个人,也是应该被原谅的吧。
我躺好,盖上被子,关了灯,想起小说上人在一生扭曲执着的大仇得报之后的千疮百孔和将死之前的幡然悔悟。
以前我心心念念的报复,除了不甘,更多的是自己的幼稚和软弱。我对爱对情太过依赖,对人生所有的憧憬只是景然给我的一个温暖的家。没了他的爱,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该怎么过,于是我给自己找了一个走下去的目标。这些日子在袁浩轩的帮助下我渐渐明白了,我需要走出那个依赖着别人构建给我的天地,勇敢面对这个真实的世界,独立去计划自己的人生。
景然有他新的爱人,我也该有我自己,新的生活。那个海棠花开的校园和校园里风花雪月的爱情,就留成一段云淡风轻的记忆,海棠花落,还有绿树成荫。我爱他,爱过就够了。
我又睡着了,梦见夏日灿阳透过参差绿荫投下的斑驳光阴。那日香山寺内我静心一拜,未许一愿,只求心可平和,袁浩轩站在院内缭绕香雾中跟我说,心儿,佛说勘破,放下,然后,得自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