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伍秉鉴再次到越华书院门口邀请香山去广州城外的十三行。
这次魏胡子没有刁难他,远远地看见伍秉鉴过来,便屁颠屁颠地主动迎了上去。
“伍掌柜今日如此清闲?”
“哦,钦差大臣有要紧事找我商议!”
魏胡子听到这里,慌忙跑回门房给伍秉鉴搬了把椅子,一边搀扶着伍秉鉴坐下,一边竖起大拇指恭维说:“伍掌柜果然厉害,这么快便得到钦差大人的赏识!您老稍候,我这就送信。”
魏胡子撒脚如飞进去给香山送信,撒泡尿的时间便兴冲冲跑回来了,然后气喘吁吁地说:“伍……伍爷,钦差大臣有请!”
香山这会浑身不舒服,从遥远的北方到了华南,香山有些水土不服,再加上昨日接见热情的广州百姓兴奋过了,醒来以后便觉着头晕脑胀,浑身发冷,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样。
“林大人还能否前去?”
香山摇摇头说:“轻伤不下火线,事关重大,还是去看看吧。”
“大人放心,正好借此机会让伯驾医生给大人看看病。”
香山换了身便装,叫上赵神枪,两个人跟随着伍秉鉴出了越华书院的门。
伍秉鉴恭恭敬敬地在前面引路,带着他们出了广州西城门,沿着西城前往南走了一箭之地,很快就到了地处珠江北岸的商馆区。
商馆区小的可怜,从东到西不过二百七十步,南北两端更短,但是千万不要小瞧了这块屁帘子大小的弹丸之地。
这里是大清王朝唯一的经济特区,皇帝唯一允许西洋鬼子做买卖的地方,鼎鼎大名的十三行便设在这里。
当年英明神武的康熙爷诛鳌拜,平三番,收台湾以后,大清国内稳定,四海升平,康熙接着剑指东南沿海,便废除了自打明朝那会就开始的禁海令,在澳门、泉州、华亭、宁波分别设立粤、闽、江、浙四大海关,从此重新敞开东南大门跟洋鬼子做贸易。
到了乾隆年间,乾隆帝担心洋鬼子的奇技淫巧还有传教士的歪理邪说会扰乱人心风俗,危机国家安全,便将闽、江、浙三个海关一股脑都关了,最后只剩下最南端的粤海关一棵独苗,只允许外国人在这里来华贸易。
伍秉鉴领着两个人进入商馆区,街巷上倒是很热闹,店铺林立,钱庄、药行、医院、画店、杂货铺之类的应有尽有。
伍秉鉴指着东边几条飞檐吊角的街巷说:“这是我们十三行的地方,西边那几条街巷便是洋人的店面了。”
虽说华夷混住,倒也经纬分明,香山看洋鬼子的店铺都是整整齐齐的三层楼,很洋气的拱门廊柱,每栋楼都有通到江岸的水门,漂亮得像一座座水上宫殿。
香山忍不住赞叹说:“当年康熙爷果然厉害,当初敢开未有之风气,专门划出这么一块区域与洋鬼子做贸易,这样的明君圣主真是不多见!”
“康熙爷这么做可谓是有名有利一举两得。”
伍秉鉴说得看似轻描淡写,但是香山还是听出来他话里有话,便问道:“伍掌柜这话什么意思?”
“当年康熙爷开海禁,与洋人通商做买卖,既落下了怀柔远人的好名声,同时又增加了皇宫里的开支用度,实在是有名有利呀。”
“伍掌柜,此话怎讲?”
“洋人贩运洋货到这里所交的关税户部沾不到半点便宜,都入了粤海关,然后再交给内务府转给宫里供皇上随意支取。”
跟随在香山身后的赵神枪瞥了瞥嘴说:“伍掌柜,别管入了税银入了户部还是内务府,但是大头最后还是让你们赚去了总不会有错吧”
伍秉鉴赶紧陪着笑说:“赵总管,话可不能这么说,洋行这生意无异于火中取栗,刀尖舔血,你这知道我们人前显贵,但是我们的难处却没有人知道。”
“笑话,你们低买高卖,躺着便能挣到白花花的银子,竟然还说自己有难处?”
伍秉鉴苦笑了一声说:“赵爷,我们的难处多了去了,每年宫里皇上皇后寿辰,国家战事,河工水利等各种名目的摊派银两,再加上衙门和粤海关的索取,我们日子也不好过呀。我们不能欠货款,不然便被关进大牢,查封变卖家财充抵不够的银两,我们还得给那些洋人做担保,一旦他们欠了朝廷的税款,我们就得连坐担责,一个行承担不起,我们十三行便得一起承担,最后一家破产家家跟着倒霉。”
“奶奶的,十三行日子再难,总比那些伐薪烧炭的工人强吧?”
赵神枪是烧炭工人出身,所以他总以为只有烧炭才是这个世间最辛苦的行当。
“唉,伐薪烧炭虽然辛苦些,但是只要勤快些终归能养家糊口,可是十三行却凶险得多,轻则倾家荡产,重则连老命都得搭上。远的不说就说福隆行的关掌柜,那可真是个难得的好人,所有人提起他来都竖大拇指,可是结局却惨得要命,因为欠饷破了产,被充军发配到新疆伊犁,在那冰天雪地之地放牛牧马。前两天有人从伊犁捎了信,说关掌柜病死到伊犁了。叶落归根,他家里人想将尸骨运回来,可是路途遥远,又没有银子,最后我们十三行给他儿子凑了银子,这才敢启程去新疆。”
伍秉鉴说到动情之处,颇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眼圈都红了,叹了口气说:“唉,我们十三行真是不易呀。”
香山看到世界首富伤心成这样,心中有些不忍,便转移话题。香山吧嗒下嘴,指了指对面的洋人街道说:“伍掌柜,他们街上真没有洋妞?”
伍秉鉴摇了摇头。
“难道这些吃牛肉喝烈酒的洋鬼子只能象庙里的和尚一样无欲无求?”
“他们倒是想,可是朝廷下令洋女人只能住在澳门。”
“朝廷这条法律够扯淡的。”
“唉,谁说不是!洋鬼子也是满肚子委屈。”
“从来没有来过洋妞?”
“三年前东印度公司新换的大班不知道这条规矩,把他的老婆从澳门带到这里,随行的一些人的老婆也都跟着来了。这几个娘们穿着时髦的伦敦时装,摇臀晃腰地走在前面的靖远街上,她们遇到咱们中国人也不躲闪,迎上来摇着手喊哈喽。那天十三行都炸了锅啦,她们在前面走,十三行的伙计们就追着后面,街两边店铺的人也都趴在楼上看。邓总督知道后很生气,巡抚怡良更是火冒三丈,怡良将我叫到巡抚衙门,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逼着我赶紧把洋女人赶走。”
“洋鬼子乖乖地把洋婆子送到澳门去了?”
“没有,做生意的时候洋人们倒是蛮听话的,可是这次不知道怎么了。大班脾气大得要命,他从停泊在黄埔的英国商船上召集来百十个水手。这些莽汉们扛着枪支炮弹便聚集到了商馆要造反,说他们的人格受到侮辱。”
香山越听越有趣,他从来不知道还有这种事情。
“仗打起来了吗?”
“唉,最好靠我这把老骨头周旋化解,我磨破了嘴,跑断了腿,两边劝,这事好歹算是平息了。”
赵神枪凑过来问道:“伍掌柜,那些洋女人长得俊不俊?”
伍秉鉴撇了撇嘴说:“洋女人真是丑陋,身板子比马都高,脚比船都大。要说这漂亮姑娘,还得是群芳楼,个个身体娇小,每个人的都小脚美得像菱角一般。”
听伍秉鉴说到群芳楼,香山立刻想起了阿九。
他们正说着话,有个伙计跑过来嚷嚷说:“伍掌柜,海关那群狼又来了,您老赶快去瞧瞧吧。”
伍秉鉴不敢怠慢,慌忙带着香山和赵神枪往公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