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居安宫。
太医院院判齐大人被灵芝请进来的时候,眼睛上被绑了一条薄薄的纱巾,看不清具体大概的东西,却能够看清模模糊糊的轮廓,被灵芝搀扶的齐廷显然有些腼腆,低垂着头慢慢走到了这位年轻的太后娘娘的榻前,然后在微薄的光影中跪下道安。
看不清东西,却能听见那位年轻的丽人清脆的声音:“齐院判来了,快请起。”
与那日的声音截然不同,齐廷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那日哀家需要静养之言,齐大人可与陛下说了?”
她说的便是那日遇刺之事,齐廷连忙答道:“微臣不敢隐瞒。”
见他办事得力,纪流云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新皇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来打扰她了。
顿了半晌,纪流云这才想起了正经事,招了招手,对那齐大人道:“你来瞧瞧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
太后只道是他,却不提对方姓甚名谁,也不知是哪路英雄。齐廷犹疑了片刻,上前一步,透过模模糊糊的纱巾,看见了床上躺着的影影绰绰的影子,周身藏在被子下,只露出了一星半点的女装,看不清容貌,却依稀觉得那框架不像是个女子。
太医院院判齐廷上前搭上了对方的脉搏,刚一触及便吃了一惊,果然不是个女子,竟是个八尺男儿。
这……他总算是明白了,为何太后请他来瞧病,却要给自己蒙上纱巾,原来是在宫里头养了个男宠,又不好对外声张自己的男宠病了,所以假借自己头晕的缘故,让他过来治病。
身居高位的女子养男宠这个事吧,其实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但是没有人敢放在台面上来说,太后这般明目张胆地让他给自己的男宠诊脉,便是料定了他不敢多嘴,以免惹祸上身。
难怪那日新帝莫名遇刺……原来宫外头的传言都是真的,没有半分虚假,这年轻的太后果然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耐不住寂寞,先帝丧期未过,她便已经开始享乐了。
齐廷虽然心里头转过了千种万种想法,手上却没有停,安安静静地为这名男宠诊脉,半晌,他大概是摸清了具体的病情,然而如何称呼又成了一个大问题。
难不成道:“太后,您的男宠并无大碍?”
思前想后,齐廷还是采用了最常见的称呼,正经道:“回禀太后娘娘,这位公子脑有淤血,同时伴有四逆散气滞证,伤势反复,才导致了眼疾,好在现在还算及时,只需每日服用八味逐瘀汤,并辅以针灸治疗,不出十日便可痊愈。”
听到能治好,纪流云这才松了一口气,提了多日的心也算是放了回去,她本心有愧疚,想到他变成这副模样都是为了自己,便更是于心不忍,这下知道他的眼疾可以治好了,心中的担心这才除去了一大半。
齐廷顿了一下,道:“微臣从未在蒙眼的情况下施针,太后可否容臣除去纱巾?”
除去了纱巾,不能看清晏决的容貌了?如此冒险之事,她是拒绝的。
纪流云犹豫地看着他,想拒绝却又不能拿他的伤势开玩笑,看向了床上闭着眼睛的晏决,终是妥协道:“可换上一层稍薄的纱巾。”
换了一层薄纱巾之后,齐廷大概能看清楚具体的轮廓了,悄悄看了一眼一旁紧张的太后,便取出九针,上前与那公子施针,只是走近一看,虽然看不清具体的面容,却总是觉得此人有些面熟……
眼熟确实眼熟,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隔着一层纱巾,齐廷一边施针一边冥思苦想,一直到施针完毕,再到被太后身边的侍女带出了居安殿,他也没能想出来在哪里见过。
在被那宫女嘱咐不可与外人说起之后,齐廷应了一声后,叹了口气,取下了眼上蒙着的纱巾。
看不见的滋味真是难受啊……
殿中仍旧点着好闻的杜衡香,让人闻着便觉得倦怠尽去,纪流云将床上的晏决扶了起来,问道:“能看见些许吗?”
晏决失笑:“这才多大一会儿的工夫,一口气哪能吃成胖子。”
“也是。”纪流云柔声道,“那齐院判去配药了,过不了多久你能看清东西啦。”
晏决轻声应了一声,没再答话。
纪流云望着他失落的样子,也有些沮丧,他现在看不清东西,好像变得不太与人说话了。虽说他现在是被通缉的身份,但她知道他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而有太大情绪波动,只是因为他眼睛看不见的缘故,才变得这般沉默寡言了起来。
若是聋了,还能看书解闷,若是哑了,还能听听戏,如今却是没有任何解闷的乐子。
想到这里,纪流云突然眼前一亮,他虽然看不见,却能听见声音啊。
纪流云突然伏低了身子,凑近他,神神秘秘道:“我给你唱个曲儿吧。”
女子身上好闻的香气飘了过来,灌进了他的鼻息之间,晏决愣了一下,目光虽然没有焦距,却能准确地看向她的方向,有些惊讶道:“你还会唱昆曲?”
在大昱,唱曲这种事情,向来都是属于伶人的,平常的京城贵女都不屑于学习这种技艺,大多是自小便苦练琴棋书画,以彰显自己的尊贵身份,不愿与优伶们相提并论。
然而,纪流云是属于连琴棋书画都不会的类型。
虽然他的父亲曾是大昱的国手,普天之下无人能及,但她显然没有遗传到这一点,不女红,不琴棋书画,也不像秦黛玄一样研读兵法,但她也有自己喜欢的东西,那是表演。
前世能走那么多年的绳索、喷火、倒立,吞刀舞兽,并不全是被生活所迫,也有一定她喜欢的原因,她喜欢在众人面前表演自己的绝技,喜欢听到大家的赞美或掌声,如果完全抗拒的话,她也不会那么认真地去学习那些技艺了。
有段时间,一个名震江南的戏台班子在燕京搭台唱戏,她便用喷火的技艺作为交换,向戏班的伶人讨学了一些,虽然只是皮毛,也足够拿得上台面了,至少是不会让人笑话的程度。
面对晏决的询问,纪流云朝他一笑,说出了与那日一般无二的话:“不知道吧?我会的东西多着呢。”
好像又回到了那一日,喧闹长街,春和景明,明艳动人女子站在绳索上骄傲的模样,仿佛那里是她的主场,只要她纪流云站上去,谁也比不上她。
她总能给他这样的惊喜,晏决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柔声道:“你唱,我听着呢。”
“那我开始了啊。”纪流云朝后挪了挪,整了整衣裳,正襟危坐,好像她现在不站在宫殿里,而是站在台上,面对着台下成群的观众。
顿了片刻。
“咿——”
开嗓便让晏决心中一动,他一直觉得她声音曼妙好听,却不知她唱起昆曲来竟是这么婉转低吟,虽然看不清东西,眼前却仿佛有水袖抬起,随着她的声音溅起阵阵涟漪。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纪流云渐渐投入了进去,一颦一笑皆入了戏。
“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唱腔渐入佳境,晏决的眸色也渐渐深了起来,即便他什么也看不到,却已然能想象到,面前那温婉醇和的佳人,多么认真地在为他唱曲儿,又是多么用心的在为他解闷。
她唱的是《牡丹亭》的曲目《游园惊梦》,他以前其实并不喜欢这出戏,只觉得这调子缠绵又颓废,只从她口中唱出来开始,他便上了这场戏。
晏决已经想好了,等她唱完,他要向她坦白一件事情。
殿外忽然有人顿住了脚步。
晏斜站在门外已有多时,虽然太医院院判说纪流云要多加休息,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过来看看她,却没有想到,刚一过来,便听见了里头传来的婉转唱腔。
看不见里头的情形,只听那熟悉的声音,便已想到了里头可能出现的景象,女子独自一人手执牙骨扇,水袖一抬,身姿不动,指尖一点便推开了一笔水墨长画,笑意倾国倾城。
“春吓!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认识她两世,从来不知她竟有着这样的本事。
他从前只觉得她小家子气,不及秦黛玄有魄力,然而天长日久的时光渐渐过去,那样沉默寡言的性子,也终于成了他梦里遥不可及的温柔。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他的心中**开来,正要让人通报之时,于韦忽然从远处小跑过来,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潼关急报,陛下请速速移驾文昌殿。”
晏斜神色一变,再也顾不上这头,转身便朝文昌殿走去,玄黑大袖随风而起,黑影笼罩在铺满卵石的小径上,久久未曾散去。(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