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3.413言情首发
宫苑深深,雕梁画栋。
层层叠叠的宫墙像画一样掠过,琉璃瓦在日头的照耀下发出灼眼的光,偶尔能听见几声鸟鸣,却不见空中有鸟飞过,这样压抑的地方,便是飞禽也要避之不及吧。
半大的孩子提着裙裾跑在细碎沙石的小道上,身后兰嬷连连追赶,口中喘着粗气,焦急道:“小姐,慢些……”
小流云听话地慢下了步子,在前方等了好些会儿,才从兰嬷的手中接过那个木匣子。
那匣子比她的身子还要大上一些,流云抱着的模样明显有些吃力。
“兰嬷,你说殿下会喜欢这些东西吗?”
兰嬷摸了摸小流云的头,笑道:“小姐心意非凡,殿下当然会喜欢啦。”
“是吗?”半大的小流云声音清亮,带着难以掩盖的得意之色,“这些玩意儿可都是流云的宝贝呢。”
兰嬷看着奶声奶气的小流云,语气温柔:“是呀,这些可都是小姐从抚州带来的玩意儿,虽然算不上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是二十六殿下常年身居深宫,想必很少接触到这些,一定会喜欢的。”
想了想,又笑着补了一句:“只要小姐不怕殿下因为玩物丧志被陛下责罚。”
正红色的朱漆大门近在眼前,上面悬挂着一块匾额,上书三个大字:延光殿。
小流云骄傲地挺了挺小胸脯,转身对着一旁的宫人道:“你去通报吧,说纪家大小姐到访,请殿下出来!”
说是不认识的人,见到这小姑娘这番模样,定会想到颐指气使、嚣张跋扈四个字,但是晏决例外。
排行十七的皇子晏决来到延光殿的时候,正巧碰上了同样登门造访的小流云自报家门,只觉得她的声音又脆又亮,比那林间的百灵鸟还要好听。
软软的身子像个和了许久的小面团,看上去让人忍不住想揉一揉。
身后太监正要上前通报,却被九岁大的晏决拉了回来,小小的人儿气势倒是不低,那太监连忙退了回来,站在自家主子身后。
晏决这么站在树后面,悄无声息地望着小姑娘的背影。
“这是哪家的女儿?”
太监仔细看了一眼,小声答:“是抚州任职的定远将军纪良之女,这位纪良纪大人,曾经是翰林院的棋待诏,殿下当时还小,或许没有什么印象。”
晏决嗯了一声,站在原地,自言自语道:待她走了我再进去,左右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太监站在他后面,垂了头,心想自家主子总是这么谦和,凡事都要讲个礼让三分,这样下去以后定要吃亏啊。
宫人们进去通报了许久,小流云也没能等到晏斜出来,有些着急了:“殿下不在吗?”
“殿下有些忙呢。”宫人露出些为难之色,又不敢得罪刚刚升迁的将军之女,又进去通报了一声,可二十六殿下始终不肯出来。
小流云有些难过,望着身边的老妪道:“兰嬷,你说殿下是不是不肯见流云?”
原来她叫流云啊。
三寸清风,行云流水。
晏决站在树后面,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
兰嬷道:“小姐莫急,离回抚州的日子还早着呢,殿下今日或许确实有些忙,咱们明日再来也无妨啊。”
小流云奶声奶气,却十分认真道:“爹爹说他的身世很可怜,让我多陪伴他,答应过的事情,流云怎么能食言呢。”
稚嫩的脸上盛满了真诚,照亮了晦暗的层层宫殿。
她等着,晏决便也在后面排队等着。
太监着急了:“殿下伤势未愈,何苦在此苦苦等待,这若是让贵妃娘娘知道了,奴才又该受罚了。”
晏决横了他一眼,小声说:“怕什么,有你主子兜着。”
太监看了看小殿下还没好全的后脑勺,忧伤地叹了口气,不敢再多嘴了。
晏斜终于出来了,像那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琵琶女,又像三顾茅庐才请得动的孔明先生,只是与他们不同的是,这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眉眼阴郁,生着一副与旁人格格不入的清冷。
少年走至殿门前,玄黑色的小袍子随着他的脚步猎猎作响,望着门口一面之缘的陌生面孔,生疏道:“什么事?”
小流云没想到他还是这么冷清,搓了搓手,有些手足无措,然而她很快便展开了一个大大的笑脸,高兴道:“殿下不记得流云了吗?我们昨天说要做好朋友的呀!”
谁答应与你做朋友了。
晏斜有些鄙夷地望着她,心里这么想着,最终却没有说出来,又问了一遍:“有什么事?”
“欸……”小流云挠了挠头,不知所措。
身后兰嬷连忙戳了一下自家小姐,指了指她因为抱着太累而放在一旁的木匣子。
“哦!对了,”小流云恍然大悟,连忙将地上的匣子打开,递到那少年的面前,“这些都是我心的宝贝,现在我把它们送给你。”
父亲说这位殿下在宫中的日子过的很乏闷,让纪流云常来陪陪他,她认真想了想,决定将自己珍的东西分享出来,以表诚心。
可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那殿下看也不看她的宝贝一眼,而是用着很不耐烦的语气催促道:“你快走吧,我要读书了。”
他不喜欢这些东西吗?纪流云很失望,可是转念一想,或许他只是因为还没看见呢?
连忙将那匣子中的东西一股脑拿了出来,捧到他面前,热情地为他介绍着:“这是小机关鸟,搭上线能飞,还有泥人和孔明锁,啊,这是折叠匕首,可以表演吞刀的技艺,还有这个……这个是陶响球!”
说着便将那黑咕隆咚大球递了过去,在他面前夸张地晃了两下,也不知里面装着的是石粒还是沙子,摇起来沙沙作响,声音极是好听。
被拉着强行观看的晏斜面无表情,甚至还有些烦。
躲在一旁树后的晏决倒是兴致盎然,目光始终跟随着她的手,忍不住问了问一旁的太监:“真是有趣,那是什么东西?”
太监恭恭敬敬答道:“回殿下,不过是些乡下人的粗鄙玩意儿,民间孩童耍玩之物,不足为奇。”
介绍完宝贝的纪流云又挺起了骄傲的小胸脯,一副等待表扬的神情,等了半晌也不见对方有任何感兴趣的样子,脑袋便耷拉了下来,“你不喜欢么?”
“不喜欢。”回答她的自然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第一次被人这么直白的拒绝,小流云显然有些难为情,她在抚州的时候便因为父亲的关系,与官绅子弟们多有接触,那些贵女少爷们没有一个不上赶着巴结她的。即使是随父亲进宫的时候,那些公主殿下们也没有这般看不上她的时候。
“殿下不喜欢不喜欢吧,但这东西殿下一定得收下,我纪流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女孩的脸烧的通红,却仍旧倔强地昂着短下巴,说着她自认为气势很足的结束语。
晏斜觑了她一眼,伸手接了过来,算是收了东西,可转眼便又冷巴巴道:“可以走了吧?”
这个冷漠的态度,和那日如出一辙。
小流云差点被气哭,重重地哼了一声。
一甩袖子,拉着兰嬷往外走,气势不减。
兰嬷被她冷不丁一拽,吓得连忙跟了上去,走得时候看见了站在树后的小晏决,愣了一下,便继续跟着自家小姐走了。
晏决怔怔地望着这一幕,又转头望向了那愤然离去的小姑娘,忍住了想追过去的冲动,双脚定在原地。
晨光熹微,风如碎雪。
小姑娘桃红色的裙摆随风而起,越出了他的视线,也越出了这个囚笼一般的宫墙,如梨花飘飞,轻盈而又自在。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脑海里时常会想起这一幕。哪怕后来宫人们告诉他纪良一家又回抚州述职了,他也没能忘了这一刻心中盛放的惊艳。
一旁的声音将晏决拉回了现实。
回头一望。
只听见站在门口的晏斜将那盛满了心意的木匣子递给了一旁的宫人,平静道:“这些人最喜欢看我的笑话,扔了罢。”
宫人接过木匣子,犹豫了片刻,只一瞬,便随意地扔在了殿外的杂草丛中。
“啪。”
很久很久之后,久到殿门外没有人了,晏决才从树后走了出来,慢慢走到了那堆被摔得七零八落的物件面前,蹲了下来。
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散落在地上,有刚刚小姑娘介绍的东西,还有些旁的东西,有的是他见过的,有的是他没有见过的,九连环、孔明锁、华容道,还有被摔成了两半的泥人。
地上泥土太厚,太监想劝殿下不要弄脏了自己的手,可一瞧见自家主子的模样,便又小心翼翼地咽了回去。
晏决捡起其中那个黑咕隆咚的陶响球,摇了摇,仍旧发着刚刚小姑娘摇着时的沙沙声,像极了秋日红叶的婆娑之声,煞是好听。
他又摇了摇,好像上了这有趣的声音。
呐呐自语。
“这么好的东西,他怎么不要呢?”
“殿下……咱们还是早些回宫吧,娘娘该着急了。”
晏决没有理他,又捡起了那被摔成了两半的泥人,神情专注,自言自语道:“有什么办法能拼起来吗?”
说罢,将地上的东西全部装回了木匣子中,拍了拍上面的泥土,一件又一件认真地摆放整齐。
“嗯,我先替她保管着,等她长大了,再还给她。”
……
九年的时光匆匆忙忙地走着,许多岁月这样过去了,昔日蹲在地上捡东西的少年,如今坐在居安殿的床榻上,听当年那个小姑娘正为他唱着那曲《惊梦》。
她能一字不错地背下这繁复的戏词,不知有没有看过牡丹亭的题记,有没有听过那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呢。
一曲唱毕,纪流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望着榻上神游天外的晏决,邀功道:“怎么样,我唱的可还好听?”
晏决大概已经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样子了,定是带着些得意,又有些忐忑,生怕从别人嘴里听到些批评的词。
他当然会夸赞她了,甚至连逗她都舍不得。
晏决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笑了起来,神色之温柔,瞬间便照亮了眼前方寸天地,“好听,真的好听。”
那日她问他什么时候见过她,今日本想坦白。
可是一想到纪良被下狱的那几日,他朝纪府送去的那一匣子的物件,如投进湖面的石子,溅起了涟漪,却无一点回应,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样的陈年旧事,想必她早已经忘了吧。
青玉枕被随意地放置在榻上,锦衾上绣着团花的纹样,皱皱的搭在男子的身上,空气中似有若无的杜衡香气,让人昏昏欲睡。
流云啊,你看看。
这是世间最怯懦的人。
他用九年的时间等你长大,却没有勇气,等你的回答。(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