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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涅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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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个多月的修葺,拔草刷墙,荒芜了一年多的林府看上去总归不那么破败了。

除夕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林思念在书房里找了一大摞正史野史和兰陵阳城的地方志,一边查阅一边做批注,直到斜阳入户,她才阑珊地搁了笔,用朱砂色在荣王幼子赵麟的名字上画了个圈。

林思念伸了个懒腰,裹紧身上的白狐狸皮坎肩,便推开书房的门走入院中。

淡金色的阳光将冬日的天照得几近透明,稀疏的梅枝下,小哑巴伶仃地倚在雕栏上,用手中的小刀雕刻一块木头。

“十七。”林思念笑眯眯地叫了他一声。

哑巴耳朵动了动,却没有抬头回应她,反而掉头走。他脚步快而沉重,仿佛在用整个背影诠释‘生气’二字。

林思念哑然失笑。

小哑巴跟着她到江陵落脚后没两日,林思念便派他去兰陵调查一下当初荣王兵败被杀一案,等哑巴再次回江陵的时候,已是一个月之后了,那时,林思念的肚子刚刚显怀。

林思念清楚地记得,那日小哑巴抱着一大摞从兰陵搜集来的书籍资料,兴冲冲地跑进林府,结果发现林思念挺着肚子在院中晒太阳,他当时傻眼了,手中的册子书籍咕噜噜滚了一地,整个人仿若五雷轰顶。

然后,他便莫名地生气了,一气气了十天半月。

这小哑巴一向是喜怒无常的,林思念也没太放在心上,只慢悠悠地追了两步,说:“十七,你到底在生什么气,怨我没告诉你我怀有身孕?”

一听到‘身孕’二字,哑巴更气了,将手中雕了一半的木头人丢在地上,用手捂住双耳,背过身去不看林思念。

他这般孩子气,林思念简直哭笑不得,施悠悠在院中的藤椅上坐下,笑道:“好了,不逗你了,今儿是除夕,你替我去西街海宴楼买几样年菜回来,晚上我俩一起吃顿年夜饭。”

说罢,她从袖中摸出几个银锞子,朝哑巴丢去,又叹道:“可惜丫头不在这,也不知花厉有没有为难她。”

哑巴下意识接住银两,转身要出门,林思念又叫住他:“等等,记得买些香烛纸钱回来。”

哑巴脚步一顿,也顾不得生气了,回身比了个手势:拜祭?

林思念嘴角的笑意淡了淡,垂下眼‘嗯’了声,说:“去年的这一天,我失去了我娘。”

闻言,哑巴下意识抬起了手,手指微微弯曲,似乎想要比划什么,然而林思念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他那句未说出口的话。

兴许是从去年开始,林思念对除夕新年便没有了太多的期待,当世间众人都沉醉在烟花炮竹红窗纸的喜庆氛围中时,只有她,永远都忘不了湖心大火中母亲扭曲的脸。

城中的烟火炸响的时候,林思念和哑巴相对而坐,静静地吃着各自碗中的饺子。听到烟火炮竹的声音,哑巴提着酒坛站在窗前,望着空中斑驳的花火发呆。

那是第一次,林思念从他那双死气沉沉的眼中看到了璀璨的光华。

他没有带面具的模样,真的有几分像谢少离少年时的模样,林思念的心也软了几分,放下碗筷对他说:“江陵年年除夕都有烟火大会,热闹得紧,你可以去风华楼上看看,不必陪我。”

哑巴摇了摇头,回手把窗户关紧了,坐在林思念身边。

他给要给林思念斟酒,林思念却伸手覆在搪瓷碗上,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说:“我不喝了。”

哑巴便将面具放在桌上,抱着坛子自顾自喝了起来。

林思念拔下簪子挑了挑灯花,屋内的光线明亮了些许,她凝望着烛火,托腮出神了片刻,忽然轻声问:“十七,你有想念的人吗?”

哑巴将酒坛抱在怀中,抬袖抹了把嘴角,一双漆黑的眼珠定定的望着林思念。

林思念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好笑道:“我问你话呢,看着我作甚。”

哑巴摇了摇头。

林思念喟叹一声,收回手拢在袖中:“我有。活着的,死去的,我有太多想要见的人。”

哑巴比着手势:你在想谁,是王府的那个男人吗?

林思念轻笑一声,没有说话,可神情却温和了下来。

哑巴没由来心里有些难受,像是堵着一块巨石,闷得慌。他倏地站起身,飞快地用手语比划: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

“你近来有些奇怪,总在乎这个做什么。”林思念将手放在腹部,感受那里微微的拢起,笑道:“你不必操心我的事,倒是你,你不仅违背师命没有杀我,还跟着我跑到了江陵来,不怕将来花厉杀了你?”

一提到花厉,哑巴的眼神本能地黯淡了下去。

“那日在定西王府,我见你能从几百甲士中突围进来将我救走,身手狠辣敏捷,若是全力搏上一搏,花厉还真不能奈你何。”

仿佛明白了她话中隐藏的含义,哑巴瞪大了眼,后退一步,下意识摇头。

“我知道,你若有反抗之心,花厉如何能这般虐待你。”林思念从鼻子里哼了声,淡淡评价:“愚忠。”

哑巴垂下眼,无可辩驳。

“说起花厉,我倒真有一事问你。”林思念将身子靠在椅背上,交叠起双腿,嫣红的唇微微上扬:“我听花厉说,十年前你便跟在他身边了,花厉年纪轻轻,要独自支撑起一个庞大的江湖组织,并非易事,背后一定有雄厚的背景支撑。你可知道,藏在他背后的那人是谁?”

哑巴茫然地看着她,歪着脑袋,似乎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换句话说,”林思念抬起眼,一字一句清晰道:“荣王赵义成,你认得么?”

又是一轮烟火炸响,缤纷的色彩将林思念的眼眸映衬得熠熠生辉。哑巴拧眉思索了片刻,方点点头:听说过。

林思念坐直了身子,略带急切地问:“听谁说过,花厉?”

哑巴点头。

林思念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又被她压了下去,她眯了眯眼:“花厉说了什么?”

哑巴:不太记得了。

“你没有记错?花厉提及的确定是荣王这个人?”

哑巴垂下头,似乎回忆起什么糟糕的事情,他的眉毛拧得死紧:我不会记错的,那年我还很小,刚到师父身边,听到他与别人说到荣王被杀一事,问了句荣王是谁……

半晌,他指着自己的喉咙,很平静地说:师父嫌我多嘴,用药将我的嗓子毒哑了。

哑巴神色如常,满面漠然,林思念却没由来一窒,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同情?安慰?

好像小哑巴都不需要。

良久,林思念起身,淡淡道:“不必守岁了,回房歇息罢。”走到门口,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哑巴一眼:“十七。”

哑巴抬头看她。

烛火将两人间的距离照得影影绰绰,像是蒙上了一层暖黄的轻纱。林思念盯着他漆黑的眸子半晌,终是轻叹一声,说:“早些歇息。”

林思念在江陵住到了初夏时节,她本想回临安偷偷见谢少离一面,无奈身子不争气,大夫说不宜长途颠簸,这才作罢。

听说,赵瑛揽了兵权,一路晋升为亲王,彻底将谢少离的风头压了下去。

听说,赵瑛拒绝了皇帝的赐婚,昭告全临安他只江家娘子一人。

听说,谢少离主动请罪降职,贬往襄阳驻防,终日与残暴好战的金人兵戎相见。

她还听说,谢少离私底下寻过她很多次……

短短半年内,仿若经历沧海桑田,浮云苍狗的变迁。林思念无数次幻想过谢少离会找到江陵来,又有些希望他不要找过来,现在的她太弱了,她这副大腹便便的模样,只会成为他的累赘。

六月的天如同娃娃的脸,说变变,眼瞅着大雨倾盆而下,林思念不能出门晒太阳,便在书房摊了几张信笺,开始给谢少离写信。

信中也无什么要紧的事,多半是昨夜睡觉觉得胸有些闷,腹中的孩儿刚刚又踢了她几脚,还有小哑巴做的菜一点也不好吃……写完慢慢几大张纸,她才抻了抻背,将信笺折好,塞入一旁的檀木盒中。

盒中的信已满满地堆了半尺多厚了,却没有一封是寄出去的。

小哑巴抱臂在旁边看着她的举动,心中却是鄙夷:写了信又不寄,那写着还有何意义?

想着,他也对认字有了几分兴趣,便拿了纸笔趴在林思念对面,用手语道:教我写字。

“写字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林思念润了墨,思忖片刻,落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大字,道:“拾柒……你的名字简单,先教你写自己的名字。”

哑巴也很认真地提起笔,照着林思念纸上那两个娟秀的黑字描摹起来,林思念在一旁纠正他拿笔的姿势,又时不时将他躬着的背拍直。

哑巴写了片刻,忽然抬起头问:你的名字怎么写?

“我的名字?那可有点难。”林思念另取了一张纸,提笔写下‘林思念’三字,又逐字逐句地告诉他辨认:“林、思、念。”

哑巴拿起笔,依样画葫芦地乱写一起,笔画都黏在了一起,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

林思念抚了抚隆起的肚子,嫌弃道:“若是将来,我的孩儿也像你一样愚钝,我定是要将他塞回肚里重新生一次的。”

哑巴没理会她的嘲弄,依旧执着笔,很认真地描摹林思念的名字,神情专注得仿佛在做一件什么极其神圣的事。

林思念听着院中雨打芭蕉的声音,眼神在哑巴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在窗外油绿油绿的芭蕉叶上,轻声说:“我想起去年的某一天,他喝醉了,也在纸上写我和他的名字。”

哑巴一听到她念叨那男人的事,心里止不住地烦闷。他停了手,将笔往桌上一摔,生气不写了。

“你这又是发什么……”话音未落,林府的大门似被劲风吹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林思念的思绪被打断,转而朝小哑巴道:“十七,去把门关上。”

哑巴连伞也不拿,面无表情地掠进雨帘中,林思念站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肩,正打算上塌去午睡一会,却听见院中砰地一声闷响,接着,哑巴的身躯在空中飞过一道弧线,重重地摔在泥泞地院中,喷出一口浓稠的鲜血来。

“十七!”

林思念大惊,挺着肚子出门一看,顿时浑身一僵。

半年未见的丫头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口,浑身被雨淋了个透湿,脸上湿漉漉地滴着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通红的眼中满是惧意,手脚□□的皮肤上尽是青紫的伤痕,战栗犹如筛糠,望着林思念颤声道:“夫、夫人,快……快跑!”(83中文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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