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念轻飘飘地绕过了护卫,潜进王府之中。
她朝着厅房棺椁的大厅走去,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大厅空荡得有些不正常,林思念心里一咯噔,心中隐隐有了不祥之感。
厅中白幔翻飞,停放着两具漆黑的棺椁,谢少离独自一人跪在香案旁,间或往火盆中送上一叠明黄的纸钱。从林思念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背影挺拔如松,一如既往地清高倔强。
去年林夫人死的时候,林思念悲痛之下口出恶言,指责谢少离没有经历过亲人离世的苦痛,不会明白她的感受,而如今,他终是尝尽了这世间别离的心酸。
只此一眼,林思念便心痛得无法呼吸。
一阵寒风席卷而来,卷起她的衣袂如黑蝶翻飞,谢少离却是好像察觉到了她的存在,猛地回过头来,目光隔着茫茫风雪与她相撞,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怔愣。
不知过了多久,林思念率先反应过来,拖着曳地的黑袍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迈进门去,朝谢少离漫不经心地笑笑:“你瘦了好多。”
她的神情与平日的女儿娇态完全不同,谢少离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时隔多日,她竟会用这般疏离的面目对待自己。半晌,他的手臂动了动,似乎想要去触碰她。
“霏霏……”
谢少离双目赤红,林思念不敢再看他,生怕下一刻便会露出破绽来。她执香三磕头,起身准备离去。
谢少离却是唤住了她,视线落在她的左腿上,半晌才问道:“你的腿,可好了?”
“是啊。”林思念笑了笑,垂下眼无意识绕着鬓边垂下的发丝,斜倚在门口的漆柱上轻声道:“花宫主替我将左腿敲断,磨去骨痂重新休养,总算是治好了腿瘸。”
“原来如此。”他哑声道。
之前几次见她,林思念要么坐着,要么倚在榻上,他竟然没看出来她的腿早已痊愈了。
谢少离眼中湿红一片,干涩的嗓音染上了心疼的气息:“离开灭花宫,回到我身边。”
灵堂烛火摇曳,阴风掠过,撩起白幔翻飞。
谢少离少有提要求的时候,可林思念不能答应。有很多事情的真相还没弄清楚,她不能离开灭花宫。
所以,林思念拒绝了。
谢少离不说话,只红着眼抓住了林思念的手臂,顺势将她带入自己怀中紧紧拥住。
林思念一怔,心跳不自觉的紊乱了几分,她的手下意识的抬了抬,像是抑制不住要回拥他。
半晌,她终究咬牙推开他:“你做什么,你爹娘尸骨未寒……”
话音未落,黑暗深处寒光闪过,一只羽箭带着咻咻风声破空而来!
总算出手了!
林思念后退一步,眼睁睁看着那支闪着森寒光芒的羽箭袭上自己的胸口。一旁的谢少离一怔,下意识伸手去抓,去只堪堪碰到了羽箭的箭尾。
嗤的一声,血光四溅。
直到隐隐的疼痛漫上心口,林思念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支羽箭是真的,根本不是她交给小哑巴的那支磁石箭!
想要杀她的,另有其人!
不过林思念很快反应过来,忍着痛将戏继续演下去,她连退数步,咬破舌尖,倚在柱上吐出一口血来,含着泪讥讽道:“夫君这招……请君入瓮……的法子,用得不错……”
这句话,林思念是说给杀她的人听的。她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谢少离与江湖妖女勾结的罪名撇得一干二净。
可惜谢少离震惊之下,并未体会到她的一片苦心。听到她的质疑,谢少离几乎要崩溃了,手足无措地接住她缓缓下滑的身子,颤抖道:“不,不是……霏霏!”
说完,林思念隐隐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掉在了脸上,她睁开眼,发现谢少离哭了。
林思念想起了多年以前在狩猎场里,谢少离抱着摔断左腿的她,也是哭得这般悲痛而隐忍。
当赵硕和孙太傅带着卫兵闯入王府时,林思念望着满室的刀光剑影,想起了不知谁对她说过一句话:当一个只会流血的男人为你流了泪,那么,他一定是非常你的。
林思念缓缓勾起一抹笑来。
一年未见,赵硕消瘦了不少,眼窝深陷,面色青白,连嘴角虚伪的笑意也不曾见了,整个人显得阴郁万分。
“林思念,可算让本宫等到你了。我一直觉得奇怪,舍妹安康好端端的,怎么会被完颜术那狗贼瞧上,这么一彻查,你猜怎么着,还真从某些山匪嘴中套出了话。”太子冷笑,如同审视一只蝼蚁般审视着中箭的林思念:“不,现在本宫兴许该叫你灭花宫的女魔头——林霏霏了。”
山匪?
林思念心下一沉:安康那件事她自认为做得干净,别人根本不可能查到山匪头上去,莫非是有人监视她,暗中向赵硕告密?
难道是哑巴?不,也不太可能。
林思念心中千头万绪飘过,表面却装作挣扎而起,勉强伸手推了把谢少离,眼角淌过一行湿泪,颤声道:“谢少离,你既然联合东宫的人来害我,便休怪我不念夫妻情分,与你恩断义绝了!”
谢少离张了张嘴,林思念厉声喝道:“闭嘴!”
层层卫兵后头,孙太傅与太子耳语几句,太子点了点头,孙太傅便捋着胡须向前一步,沉声道:“小谢将军太义灭亲,协助太子殿下拿下这为祸苍生的毒妇,忠心可鉴!来人,还不速速将这毒妇拿下!”
谢少离目光一冷,下意识拿起了身侧的剑,长剑才出鞘一寸,却被斜生的一只苍白的手按压下去。
“怎么,世子想杀我不成?”林思念哆嗦着唇,冷冷的望着谢少离。
她的眸子很深,目光闪烁地望着谢少离。
谢少离这才明白,她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他开脱罪责,让赵硕没有把柄对付这仅剩的谢家独苗。
眼看着东宫的卫兵拔剑围了上来,谢少离悲痛欲绝,他如何能让挚的妻子牺牲自己来保护他?说到底,他才是血气方刚顶天立地的男人啊!
想到此,谢少离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与此同时,一条黑影翻墙而入,如狼般冲杀直上,几抹寒光闪过,血溅白雪,四周哀声一片。
固若金汤的包围圈竟被那蒙着半截面具的高大少年杀出一个巨大的缺口来,而这条空缺的血路,竟然无一人敢上前填补!
谢少离故意装作失神的样子,被那少年迎面一击,又佯装不敌,连退两步,再回过神来时,那少年已一把搂过林思念,带着她跃上墙头。
赵硕的脸色一时难看至极。
林思念倚着哑巴站在墙头,朝赵硕展开一个染血的笑。她比了个射箭的手势,嘴中还模拟箭矢破空的声音,”咻”了一声,这才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
赵硕没由来背脊一凉。
“还愣着干什么,快追!”
太子一声怒吼,众人才从刚才仿若被猛兽撕咬般的冲击中回过神来,纷纷冲出谢府大门追击而去。
太子面色铁青,孙太傅小心安抚道:“殿下莫急,此时宵禁,城门已关,他们逃不了多远的。”
太子冷哼一声,回头瞪着谢少离,咬牙道:“天下人都说小谢将军天纵奇才,文韬武略样样拔尖,怎么今日竟连灭花宫一个小毛贼都对付不了了?”
谢少离沉默片刻,挥剑入鞘,垂下眼淡然道:“家父家母大去,臣夙夜忧劳,反应慢了些,太子见谅。”
“哼,你该不是故意放水吧?”太子说话阴阳怪气,含沙射影道:“毕竟我可是亲眼见你在定西王他老人家的棺椁前,与那妖女搂搂抱抱呢!”
谢少离敛裾跪坐,往火盆里添了把纸钱,说:“我若不那么做,她怎么会放松防备,让殿下那一箭有可趁之机?”
“……你!”太子无言辩驳,只好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走!”
等到那纷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谢少离故作的镇静与淡然瞬间崩塌,他握紧双拳,沉声道:“张定!”
张副将从阴影处快步跑出,抱拳道:“将军有何吩咐!”
谢少离望着外头纷纷扬扬的大雪,双拳颤抖,哑声道:“去,找到夫人,拼死也要给我护住她,将她平安送出临安城!”
张定领命而去。
谢少离独自立在厅内,抬拳狠狠击在柱上。
“你这又何苦。”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传来一个雄浑低沉的男声,宽慰道:“那丫头聪明得很,不会有事的。”
“但愿如此。”谢少离闭上眼,哑声道:”临安太危险,您还是去事先约定的地方安顿好再说。”
“那我走了,你独自一人要好生照顾自己。”黑暗中那人叹道:”林思念那儿我会替你留意的。”
而此时,临安城前一座荒废的小院内,哑巴将受伤的林思念轻轻放在垫了稻草的地上,又伸手拂去她头顶一个斗大的蛛,将破旧不堪的木门关上,勉强挡住夜里呼啸的风雪。
他蹲下身,紧张而焦急地打着手势:你没事吧?
“我没事。”林思念疼得‘嘶’了一声,伸手将胸口插着的那支羽箭折断,说:“得尽快出城,若赵硕的人来了,我们便插翅难飞了。”
可是你……
哑巴有些犹豫,打着手势道:都怪我不好,他们人太多,我靠近不了你,来得太晚了。
“不怪你,说实话,我差点以为是你真的要替花厉杀了我。”说罢,林思念解开外衣,将那支箭从胸口拔出,哑巴一看那伤势,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林思念的中衣胸口处封了一块铁皮,铁皮上又罩了个兔皮兜着的血袋,本来是用来配合那磁石做的道具箭,做成夫妻决裂、刀箭相向的假象,打消临安人所说的谢少离与魔教妖女勾结的谣传,谁知半路杀出个赵硕。
不过也好,计划差不多完成了,只是这真箭锐利得很,铁皮被刺穿,林思念受了点皮肉伤。她的伤势很轻,流的血大多是血袋里喷出来的。
林思念重新拉拢衣领,一改之前虚弱的模样,站起身来冷冷道:“走吧。”
小哑巴见她没事,也很开心,打开门兴致勃勃地问:欺负你的人,是太子对吗?要不我替你杀了他,你会不会开心一点?
林思念一怔,嘴角扯出一个阴凉的笑来:“杀?不不,赵家人欠我和少离哥哥的太多了,岂是一条命能够偿还的?”
哑巴还想说什么,林思念抬手制止他:“不用你操心,我自有打算。”
哑巴点点头,眼中全然是对她的信任,比划着问:那我们去哪儿?
林思念思忖了片刻,声音在这个凄寒的风雪之夜显得格外冷清:“回江陵,我要去林府旧址查些资料。我对当年荣王的一些事很介怀,得去弄清一下。”(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