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念驾马一口气冲出了灭花宫管辖范围,直到奔到了夔州的官道上,她混沌的大脑才渐渐清明过来。
马匹失去了鞭子的鞭策,脚程慢了下来,在官道上踽踽前行。风雪潇潇,雪林莽莽,林思念拉拢了单薄的黑袍子,将手覆在尚且平坦的腹部,竭力深呼吸,以平息心中难以言喻的狂躁之气。
现在天快黑了,她便是再快马加鞭也赶不到鄂州,何况腹中这个脆弱的小生命定是禁不起马背的颠簸的,不如得去前方的县城中买辆舒适些的马车,雇个车夫直接将她去临安。
如此想着,林思念一扬马鞭,调转马头朝最近的安平县赶去。
隆冬之时,大雪之夜,黑夜比以往来得要更早一些。林思念在安平客栈里匆匆吃了些粥面,便见戴着小毡帽的客栈伙计搓着手进了门,一边用毛巾掸去肩头的雪,一边哈着气道:“客官,实在不好意思,那车我是给您找着了,保管是全县城最好的马车,只是这车夫嘛……”
伙计侧耳听了听屋外的寒风,赔笑道:“您瞧这大风大雪的,天寒地冻,临安城又那般远,车夫们都不愿出远门,更何况这天气实在是太糟糕啦!”
外头风声呜咽,像是千万野兽齐齐怒吼,看样子是有暴风雪将至。林思念面色沉了沉,挥手道:“给我一间上房,雪停了再说。”
“得嘞您!”小二将毛巾往肩上一搭,做出个请的手势:“客官请随我来。”
林思念睡到半夜惊醒了。夜凉且静,风声已经停了,林思念于黑暗中翻身下榻,寻了火石点燃油灯,然后推开了窗户。
雪花裹着深沉的冬夜扑面而来,冷得刺骨,林思念却恍若不觉。
远方的临安城是否也如此地一样,万家灯火齐暗,风雪同悲,埋葬一个不眠之夜?
她无法想象,如果谢允真的死了,那对谢少离来说是一种怎样剜心的痛……
正想着,屋脊上传来一声轻响,接着,一条高瘦的黑影从窗中闪进,咕咚一声坠在林思念脚边。
林思念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随即又放松了警备,试探地叫了一身地上那半死不活的人:“……十七?”
地上的人面朝下趴着,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久到林思念以为他死了的时候,小哑巴终于有了动作。他伤得很重的样子,闷哼一声,慢而艰难地爬起来,靠着墙勉强坐直身子,从乱蓬蓬的短发下抬起一双眼,墨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林思念,十指哆嗦着打着手势:我离开了师父,来见你。
林思念拧了拧眉:风雪这么大,不知道这小哑巴是用了什么方法,才拖着重伤的身子找到了这家客栈。
见到林思念不说话,哑巴低头看了看自己渗血的伤口,眼神中竟带了几分期待:我又受伤了。
林思念一身黑袍,几乎要与身后的夜色融为一体。她眼睛发红,漠然地看着哑巴许久,终是蹲下身子,伸出指尖拂去哑巴发丝上的冰棱和肩头的积雪,没由来说:“十七,我很难受,难受得睡不着。”
哑巴一怔,比着手势的手一顿,静静地望着林思念。
林思念深吸一口气,没再说话。
她一向不是个喜欢宣扬不幸的人,只有在谢少离面前才偶尔流露出不堪重负的软弱。今儿兴许是太过忧虑难受了,竟然会对着小哑巴诉苦……
哑巴静静地望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伸出破皮流血的手轻轻摇了摇林思念的肩,说:我不疼,你不用给我包扎伤口了。
比划完,他又指了指林思念的心口,说:因为你看起来,比我要疼得多。
林思念无声地笑了笑,起身寻了块帕子扔给他,说话间已恢复了以往的镇静:“你先将伤口擦一擦,衣裳脱了,我去问掌柜要些膏药来。”
哑巴点了点头,很是听话地应下了。
等林思念拿着金疮药回到客房时,哑巴已擦干净了身上的血渍,光着上半身坐在榻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到林思念开门进来,他倏地抬起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林思念轻声制止他:“坐着吧,我给你上药,不要乱动。”
当冰凉的药膏擦过伤口时,哑巴下意识打了个颤,随即又抬起头来,眯着眼朝林思念笑。
“伤成这个样子,你还有脸高兴?”林思念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管你了,再有下次,不要来找我。”
闻言,哑巴笑容一滞,垂下眼闷闷地点了点头。
好不容易处理完他身上新旧不一的伤口,天都快亮了,林思念打了个哈欠,扔了两件冬衣给哑巴:“你的那身衣服染了血,不能再穿了,我让客栈伙计给你买了一身新的,赶紧穿上,去一旁的桌椅上将一晚吧。”
哑巴抱着衣服,眨了眨眼,无声地问:我和你睡一间吗?
“若不是客栈没有其他房间了,你以为我愿意?”林思念合衣躺在榻上,背对着小哑巴道:“天亮后我还要赶路,你也早点睡。”
小哑巴穿上了衣物,静静地看着林思念的背影片刻,忽然伸手拍了拍桌子,弄出响声来吸引林思念的注意力。
林思念翻了个身,睁着疲惫且冷漠的眼看他:“还有什么事。”
哑巴沉默了一会儿,比着手语说:你要去哪儿。
林思念没有立刻回答,她用眼神看了哑巴一会儿,忽然问:“十七,你伤成这样还能从灭花宫逃出来,不是件容易的事。”
哑巴手一颤,可这个微小的动作并未逃过林思念的眼睛。她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眼中是看透一切的清明,轻声问:“我猜,应该是花厉故意放你出来寻我的,要你亲手杀了我,对不对?”
哑巴却是忽地抬起头来,认真地比划:我不会杀你。
油灯下,林思念的眼神明暗不定:“你不杀我,他会杀你。”
哑巴却是摇摇头,说:我不会杀你。因为,你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
他的手语飞快,像是极力为自己辩解,眼神却极其真挚,哪怕是面对林思念这般冰冷的眼刀,他也能坦然迎上。
林思念盯了他半晌,忽然坐起身,黑色的袖袍如墨般从榻沿淌下,蜿蜒垂地。她望着小哑巴,缓缓扯开鲜红欲滴的唇,说:“十七,既然左右都是死,你不如同我最后赌一把,帮我个忙,如何?”
小哑巴想了想,比划道:除了让我伤害我师父,其他的什么都可以。
“你倒是忠诚。”林思念冷哼一声,说:“自然不是这个,我不会将心思花在不重要的人身上。十七,你还记得你放在竹舍里的那把道具刀吗?”
道具刀?
小哑巴愣了愣,说:那日,我用来吓唬你的那把刀?
“正是。你知道,谢家出了些事,我想回去看一眼,但又担心太子知晓后会借机生事连累谢少离,所以……”林思念顿了顿,笑道:“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需要你帮忙。”
哑巴其实并不知道谢少离和太子都是些什么人,但听说林思念要他帮忙,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点头道:好,你需要我怎么做?
两人商量了片刻,直到鸡鸣三声,林思念才倒在榻上和衣而眠,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天亮后她便叫醒了小哑巴,两人乘着马车匆匆赶往临安。
因是下了雪的缘故,路上湿滑难行,林思念比计划中要晚一日到达临安城。
此时夜色刚刚降临,才一进城她便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临安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一件事:定西王谢允战殁,王妃杨氏悲恸不已,刎颈殉情……
又是一个晴天霹雳。
林思念在谢府住了那么长时间,一向以为王妃杨氏厌极了谢允,才会在青春年盛之时便将自己锁在后院潜心修道,谁知谢允一出事,她竟然做出了殉情这般极端的事来。
谢少离短期之内接连失去两位至亲,其中的悲痛,怕是比她当年更胜。
正想着,又听见隐隐有人议论:“你们听说了吗,那谢家世子的发妻林氏并没有死,而是入了邪教,成为了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毒妇林霏霏!”
此言一出,犹如沸水注入油锅,周围一片嘈杂。
林思念没想到这谣言竟连临安城的人都听说了,也不知是哪个大嘴巴散布出去的。庙堂之人最忌讳的便是与江湖勾结,更何况还有一个正愁抓不到把柄扳倒谢家的太子赵硕,谢少离的处境怕是危险了。
林思念面色沉了沉,连片刻的休憩也顾不上,弃车上马,与小哑巴一同赶去了定西王府。
王府门前白幔翻飞,纸灰弥漫,这些刺目的白、惨淡的灰,无一不提醒林思念这里曾发生了什么。她眼睛红了红,闭目半晌,再睁眼时眸中已恢复了一向的沉静。
她一身黑衣立在茫茫雪夜里,轻声问小哑巴:“十七,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哑巴指了指自己背上的弓箭,箭筒里只装了一支羽箭,若是仔细瞧来会发现,这箭的箭头有些奇怪,颜色是麻灰色,很钝,不像是玄铁,即便是射在人身上也造成不了多深的伤。
林思念将那支箭抽出来,往自己胸口轻轻一碰,那支箭便黏在了她的胸口上。
原来,这支箭的箭头是磁石所制,遇到铁块会吸引黏上去,造成中箭的假象,却伤不了人。
王府里怕是不太平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等着林思念一进去,以串通江湖魔教的罪名将她与谢少离一打尽。可谢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不能不管……
她沉吟着,将箭抛给小哑巴:“我要进去了,没事你便不要轻举妄动,若万一遇上埋伏,你记得瞄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