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团队伍已经进入中城范围, 眼目所见更加繁华, 萧琰有种到了长安城的感觉,除了没有大唐帝都的恢弘大气、尊贵气度和悠久历史沉淀的底蕴外,就各色建筑的鳞次栉比、各类服饰风格的人流穿梭、街市的繁华来说,萧琰觉得并不逊色于长安,而且少了一些严整,多了一些开阔。
萧澜一边行进一边说道:“我第一次进入和合的时候也很惊讶, 这里就相当于是一个缩小了的世界……”
因为和合城独具的自由、开放的优势, 这里吸引了世界上各个大商团都在这里设立分部或总部,非西洲的大商团都将西洲总部设在和合, 以此减弱西洲政权和宗教对商贸的影响。
所以说,这里汇集了世界上多数国家的商人,以及非商人, 不同的种族、民族, 不同的政权倾向,不同的文明体系, 不同的思想信仰, 就连高居“云端”的各个道统也在城内设立有或明或暗的武馆学馆道院等, 传扬道统的同时也伺机搜寻天赋好的苗子收入门下。
萧琰觉得萧澜的话没有夸张。
高宗种的田已经长成了一个世界。
但是这样一个世界是不是高宗期望的?
萧琰不能确定, 甚至她心中还是模煳的——高宗陛下在种田的时候,究竟是期望这块田长出什么样的作物呢?
在养性斋陪皇帝作画时,李毓祯在宣纸上写了和合两个字,对萧琰说:“我想知道,这里是什么?这里有什么?”
“是什么”, “有什么”,仅一字之差,却是两个命题。
是什么,高宗皇帝想要和合长成什么样;
有什么,和合长成了什么样。
李毓祯说道:“高宗陛下在帝札中留下了她的思想智慧,但不是每一件每一桩都说得清楚透彻,这就跟作画一样,要有留白,给人想象的空间——道可道,便是一时的理,而非常道了;再者,世事还有变数。靖安司、宗教司对和合每年都有汇报,但是思维限制了他们的度。仅看这些报告,很难透彻高宗对和合的思考。”
李毓祯的心性强大又锐气,萧琰曾白眼说她自信到自负,然而她并非是狂妄到自大,李毓祯能清醒的剖析自己,面对自己的不足,坦然承认,高宗的领域和境界还不是她现在能企及的,所以她需要一个人,一个有器度有高度的人,成为她的眼睛,代替她去和合走一走,看一看,听一听,想一想。
“就算高宗皇帝这样的思想圣哲,能将世界看得极远,并做出长远的规划,但也不能掌控她的身后事,能让身后的世界朝着她规划的大方向前进,就已经是伟大的成就。”
李毓祯的话到此戛然而止,她也留了白没有道尽,让萧琰自己去想,当萧琰明白高宗是在种田时,就豁然明白了李毓祯的意思——
最伟大的农夫也不能保证自己种的田里不长杂草。
农夫春天播下了种子,种子破土而出,秋天长成了庄稼,但是田地中也会伴生杂草,争夺庄稼的养分……种田,出来的,不一定都是庄稼。
那么,和合这块田里:哪些是庄稼?哪些是杂草呢?
如果杂草多过庄稼,那这块田就是种坏了……吧?
萧琰心道,这些,都只有和合才能回答她。
和合不是她的终点,却一定是她极为重要的目的。
不仅仅因为这是李毓祯想知道的,也是萧琰自己想知道的,这种思想的涌动、对未知的探索,无疑是神秘又吸引人的……那是高宗深邃宏大的世界,也是她们将要达到的地方……而未来,她们会走得更远,就像李毓祯说的,我们比高宗陛下活得长,就已经胜过她了。萧琰觉得有种激动的感情,让她的眼睛都绽放出一种光彩来。
萧澜、阿尔曼德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萧澜见她这般兴致,显然对和合城兴趣极大,心念一动,便热情邀请她在和合多待一段时间,让她一尽地主之谊。萧琰点头笑道:“澜姑姑说的是,和合很有意思。是要多看一看,只是跑马观花那就可惜了。”说着算了下自己的行程,道,“现在距克里特王国的十一月丰收节还有一个半月左右,我在和合可以待半月左右。澜姑姑要为我找个好向导呀。”
“那是当然!”萧澜笑容荡漾,又向她眨一下眼,“一定让你不虚此行。”
萧琰一笑,倒是有些好奇萧澜会给自己推荐谁了。
阿尔曼德等西洲代表心思都顿了顿,觉得萧琰这话有一半是说给他们听的,再打量这座城市时,心中都多了几分计量。
车马又行了一个多小时,才进入内城范围,分界的道路上竖立着醒目的“中央区环城南路”三色圆路牌。越过环城路,就是中央大街,这是南北、东西两条中轴大道,在十字交汇处就自由商盟大厦,三幢连绵的建筑矗立,远远就可看清楚,分别是三个帝国的建筑风格,有大唐的飞檐楼宇,恢弘质朴,有欧罗顿的圆柱式方形建筑,雄浑庄重,有大食的拱形穹顶建筑,神秘高阔,又有繁琐的凋饰。这使自由商盟的风格很不统一,但是,得力于建筑师的巧妙构思,让它们搭配得和谐,完全没有风格独立的冲突感。
萧琰不由赞叹,有种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感觉。
和合城的治理者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沿着南大街向前行进,经过街道相间的不同街区,房屋也是多种风格,体现了不同大陆、不同国家的风情,而大街区的大风格中又融入了一些小风格,可见主流群体中还有少数群体,也保持了他们的独立。令人惊叹的是,这些风格不同的街区和建筑却没有破坏整体的美感,而是和谐的共存。
萧琰一边看一边赞叹,“和合的城市规划做得真是好。和长安一样,不同风格都能容纳进去。简洁与华丽,古朴与流行,雄浑与秀致……这些对立的风格,却能包容在一起,让它们共存在城市中,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历史,碰撞出缤纷的动感……显得丰富又活力十足。这座城市的设计师们很厉害!在大唐,当得起建筑大师的称号了。”
萧澜笑道:“这是三国建筑师一起设计的,其中就有咱们大唐的设计师,都是鲁建出来的大匠。”
萧琰笑着点头,“难怪了!”
萧澜说的“鲁建”就是鲁班工学府建筑学院,是大唐最有名的三大建筑学院之一,工部城建司的官员多数都是出自这三大建院,其中鲁建是墨家百工社创办的,属于民间办学——萧琰心想,或许这就是鲁建入选的原因,没有官方背景嘛,省得欧罗顿和大食猜疑。
“另两国的设计师是行会的大石匠?”
大石匠相当于大唐的建筑大师。
萧琰问的是欧罗顿和大食的建筑设计师,因为这两个帝国没有建筑学院,也没有建筑师这种属于“高级士阶”的评级称号。虽然说,西洲帝国的石匠因为承担了修建教堂和礼拜寺的任务,在工匠中地位最高,但仍然是平民等级,不可能成为贵族都要尊称的“师”,更不可能有专门的建筑学校传授知识,毕竟除了经验传承外,建筑也属于理学的范畴,神圣教廷和天园不会容许下层的人接受理学教育,那些技艺高超的石匠只能是世代相传,而且必定属于该国的石匠行会。
萧澜只说了几个姓氏。年代久远,具体的人名她记不清了,但记下了这些石匠属于的家系——这些人才大唐向来是关注的。大唐商会凡是有世家背景的,除了商业情报外,也会收集其他各领域情报,用途当然不仅仅是商业。
萧琰点头说道:“很难得。”
以父子、师徒传承技艺,却保证了传承的深邃高妙,这当然“很难得”。这是一句褒赞的话。但是,在知识方面“很难得”的途径,那就往往并不是好途径。
阿尔曼德就说道:“知识传承还是学校好,不容易遗失,传播更广泛,也有创新力。我们奥术师公会就期望有更多的人能入法师学校接受教育,不至于埋没天赋。”她说话时目光微微忧郁,“可惜的是,大西洲只有和合一城能够设立法师学院,即便如此,也时常要受到教廷神学院和天园真主学院以及信徒的滋事干扰,甚至还有私底下暗杀老师和学生的行为。”
她浅褐色的眼眸看着萧琰,严谨知性的气质中的微微忧郁显得格外触动人心。
萧琰眼眸温润,彷佛是被她打动,声音柔和中又有一种力度,说道:“大唐帝国欢迎任何道统来大唐建学。”
阿尔曼德的眼神依然忧郁,“是的,你们大唐朝廷不反对我们西洲道统建学;但是,大唐已经有了三宗一府四大道统,没有西洲道统的立足之地了。”
她这是通过萧琰传达奥术师公会的意见,希望大唐朝廷能给予他们兴办法师学校的扶持。
虽然在高宗时期,他们就在大唐兴建了法师学院,却一直是空架子。虽然高宗允许任何非邪道的道统和非强迫性的宗教进入大唐,却不会给予倾斜政策,让他们各凭本事搏取生存和发展空间。奥术师公会的法师学校在大唐很难招到生源,本来元素亲和力较高的孩子就是少数,而有天赋的都会选择道门和皇家的道院去修术道,哪里会选择西洲道统呢?高宗时代的唐人对帝国的归属感和骄傲感是前所未有的强,他们认为高宗皇帝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皇帝,他们的帝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他们大唐本土的道统当然也是世界上最强大的道统,西洲道统在大唐就是小道统,只有天赋不怎么行的才会无奈的去小道统……法师学校又怎么能招到天赋好的苗子呢,一直都是惨澹的。
如果有大唐朝廷的表态和支持,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阿尔曼德的话音一落,队伍里的大唐宗师和西洲宗师神色都有些异样,巫祭庭的莫桑比克大巫师和亚述教的尤里西斯大主教心有灵犀的对了个眼神,目光都有些幽深。
还没有谈同盟,奥术师公会就在谈条件了?
在这种场合下……?
按说这位法导师不应该是这种急躁、不懂谨慎的人。
但他们同时也关注萧琰的回答。
或许,这才该是阿尔曼德的目的。
在这种非正式的场合,以闲聊的方式,试探唐帝国对于促成西洲天启同盟可以接受的条件……如果有萧琰的表态那就更好,以之后的谈判中他们就能占到一定主动。
毕竟年轻人,急于建功,就没有那么老谋深算,何况这个年轻人性情坦正,不会虚来虚去的说些空话,没准就有他们可利用的。
萧琰的确没有虚应故事。
她也没有沉吟思考,神情坦然又诚恳的回答道:“我们大唐对于学问的态度从来没有变过,一向是百舸争流,百花竞放。帝国朝廷不会偏向谁,唯一的规则是正当竞争。如果朝廷偏向哪一方,那就是不公平竞争了。”
她又老实说道:“我认为大树繁茂必定是已经根深粗壮扎于土壤。只有根基深了,枝叶才能向外。大西洲有南北两块大陆,地域广袤,又有海洋和森林,资源丰富,何必舍近而求远?有了自己深根扎的土壤,再往外伸出枝叶,岂不是更好?”
意思是你们大西洲有着大片地方,只要掀翻了教廷和天园,还愁学校不能建立、道统不能宣扬?她眼睛亮亮的看着阿尔曼德,只差没有说“咱们赶紧同心协力建起西洲同盟吧”。
萧澜见阿尔曼德默默移开忧郁的眼睛,差点没笑出声来。
想欺负咱家十七老实?不知道老实人最能说老实话吗?
——别打咱大唐的主意了,赶紧把你们西洲自己的地盘拿下了才是正经。
……
西洲宗师都有种被噎着了的感觉。
都意识到萧琰的性情品行是很好,但不意味着好利用。
阿尔曼德立即调整了自己的想法,跟萧琰打交道,还是打消那些取巧的心思为好。
已经接近四通商团所在的坊区,众位西洲代表似乎都有自己的去处,既然知道萧琰半个月后才离开就纷纷向她告辞,留下联系地址和方式,约定城中有事再会。
萧琰在四通商团安顿下来后,就开始制订城内游的计划。
出游单是和萧澜商量定下,萧澜给她推荐的向导是:她的嫡幼子萧桥。
萧琰一听萧桥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