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桥, 字朝夕, 在萧氏子弟中很有些名气,却不是因为他文道武道出色,而是他的“小灵通”,族中凡有小道消息四处飞的,十之四五源头在他那。据说他十岁时夫子讲经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萧桥在课堂上解曰“朝闻道, 夕不语,死矣”, 朝闻消息,夕不语,那就要死了……萧琰曾听妹妹萧珑说起这段, 顿时噗哧笑出, 深觉这位堂弟有意思。
四哥萧琮提起他时说:族中长老对他挺头疼,有些消息不能传, 虽说没造成什么麻烦, 但也得管管他的嘴了;有这种消息天赋很难得, 也不能扼杀了……有让他进疾风馆的意思。萧琰当时想了想, 说:朝闻道,夕不语,死矣,有机会探听消息却一字都不能说估计他想死。萧琮哈哈笑,说她促狭, 但仔细斟酌觉得萧桥这性子还真是,便改了主意。……之后如何萧琰就没问了,此时听澜姑姑推荐的向导竟然就是萧桥,一时忖道:阿桥堂弟在和合,不知是澜姑姑自己的意思,还是四哥当初的安排?
萧澜说道:“想来你也知道他,从小好钻圈子,好打听,好传消息,人称‘三好’……”萧琰噗的笑出,萧澜微微摇头道,“我看他在族中闹得不像话,就趁文道堂放暑期时把他叫来和合,一是带在身边教养,二是也可游学增长阅历。谁知他才来了三个暑期,就结交了三教九流的圈子,还纠合几个朋友办了份小报。四年前他从文道堂毕业就来了这边,在孔子学府西陆分院任教,小报也办成了大报……”
萧琰接口道,“这个我知道——”笑着拿起一份报纸扬了扬,“《朝闻天下》,和合十大报之一!”她面前的紫檀桉几上一共放着十份报纸,这是和合十大报,而《朝闻天下》是综合新闻类的第一报,“阿桥堂弟干得很不错呀。”
她笑着赞道:“高宗皇帝说,哪一行都能出状元,天赋没有不好的,用得好就是人才。看来阿桥堂弟是找到了自己天才的用武之地了。”
这话萧澜爱听,她脸上漾出笑容,“这还得感谢你四哥,世子的建议,说和合的自由可能更适合阿桥。这小子总算干出几分成绩,没有给萧氏丢脸。之所以向你推荐他,一则他在孔子学院任教,有教无类,接触的学生群体广泛;二则因为办报的关系,结交的朋友圈很广,不同阶层,不同国家、种族、民族,不同信仰的都有。和合每个城区他都熟悉,各个阶层都有熟知的人,做这个向导,应该是称职的。”
萧琰一笑,“好。”
萧桥来得很快,他早就算着母亲入城的日子,今天调了课一直在家,听到母亲传唤立刻踩着木屐过来了,进屋见到萧琰眼睛就蹭蹭亮了,亲热叫道:“十七姊!”连堂字都省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萧琰是他亲姊……不,比他亲姊还亲。
萧澜有些手痒,自家儿子还不知道?看到热点人物比亲娘还亲。
——萧琰在族中可不就是消息热点人物?
她横眉斜了儿子一眼,警告他不许乱打听萧琰的事!
萧桥一笑露出大白牙,“十七姊,你比以前又美貌无敌了嗷嗷!以前我长姊笑说,见过你后,再也不觉得我俊了,呜呜……后来轮到我说,见过十七姊后,再不觉得阿姊你有美貌了,然后被我姊揍了,嘤嘤。”他一忽儿笑,一忽儿惊叹,一忽儿掩袖作泣,转换得让人目瞪口呆,萧琰不由乐了,心想这位堂弟果然是自来熟,还唱念作打俱佳,难怪能广交朋友。
萧澜又觉得手又痒了,一伸手把他提熘过来,抬手就揪了他耳朵,名副其实的耳提面命一番,直到萧桥鸡啄米似的点头,还抬拳行了个军礼说:“得令!”萧澜这才绷着脸放了手,转脸对萧琰道:“阿桥就交给你了,你随便使唤,不听话就揍他。”萧桥立时一脸哀怨状。萧琰看得直乐,油然想起自己和母亲的相处,眸中溢出暖意。
堂姊弟俩都是明朗的性子,很快相处熟悉,各自乔装易容后,才骑马出行。萧琰的容颜太盛,加之她使臣的身份必然已被和合城内消息灵通的上层人物知晓,不改扮一下出行,实在是招人注意;而萧桥是萧澜之子,本身也是名人,城内很多人认识他,萧琰和他一起就会引人猜疑身份。
萧桥第一日是带萧琰逛中央商圈。
整个内城就是中央商圈,又分内圈和外圈。
四通商团的西洲总部位于和诚坊,处于中央大街的东内街,萧桥说,东西南北四内街围成了中央核心区,也就是和合人俗称的“四内区”,顶级商团的总部商厦和顶阶富豪的住宅都是在这四个街区内。
两人骑马行进在街道上,身后跟了两名随从,马蹄哒哒,行进的速度挺快,如果是在大唐的城市中心,这种马速肯定要遭交通处罚,但在和合内区不会,因为街道非常宽阔,能容十二辆马车并行驰骋,而道上车马却很少。
萧桥说:“这里的街道是城中最宽阔的,但有资格住在这里的人却是最少的。人少道宽,即使你想纵马狂奔,享受千金购来的宝马风中疾驰的感觉,也不必担心撞到人。这一撞,就是亿万黄金哦……”他下巴一抬,“住在这四内区的,身家财富至少亿万起价。”
亿万的单位,是黄金。
萧琰微微扬眉,亿万两黄金折合铜钱大约十亿贯,这约摸相当于河西道一年的赋税总额了……只是内区一家的财富,那和合整个城的财富加起来,得是多么骇人的数字?!……可能河西一个道的年产值都比不上。
萧琰微微凝眸说道:“和合,当真是富城。”
萧桥耸肩,向她眨了下眼,“这就是自由贸易的魔力。”他用了句神圣教廷爱说的话:金钱是恶魔的力量。
既然道路很宽阔,不虞撞到人,萧琰也没有矫情,和萧桥一路跑马观花,只是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才缓下来。
住在四内区的多数是大唐、欧罗顿、大食三国的顶阶富豪,集中在东内、西内、北内三街区,从建筑风格就可看出来;东内街区除了大唐主流建筑外,还有其他风格的建筑,萧桥说,东内也有中洲其他王国的富豪,还有东洲和南洲的,一则属于大唐文明圈,二则与大唐友好,所以都住在东内。
而南内区的建筑风格就比东内还多姿多彩,各个洲的风格都有,住在这里的顶阶富豪背景相当复杂。萧琰视线浏览过时,心里想道,没准那位弗利亚·阿尔帕斯元帅就在这个区的某座城堡中。
虽然弗利亚离开前给萧琰留下的联络地址是中城某街区的某号房舍,但萧琰相信那只是一个联络点,她不认为弗利亚和奥特洛会住在那里……太不隐秘了,即使在和合城,他们遭受刺杀的危险仍是存在的;倒是处于顶层阶级所在的核心区,反而相对安全,一则守卫更强,二则暗杀者在这里也是有顾忌的。
内区给人静谧的感觉,一路行来都很安静,只偶尔有一辆马车经过,在车后踏板上站着两名彪悍的护卫,两边骑马的护卫也有十几人,看到萧琰萧桥这策马出行的四人时,眼中都有澹澹的警戒之色,身体肌肉也微微绷紧,做出了随时应变的反应,直到萧琰四人四马奔远,才缓缓放松下去。萧琰发现,即使出了住宅区,到了商厦区域,像他们这样骑马出行的主家仍然不多,都是后车板立有护卫、保护严密的马车出行,两边护卫也是一队一队,多的甚至有百人。萧琰微讶抬眉,转脸对萧桥说道:“这么宽阔的道路是给护卫准备的吧。”
萧桥噗哧一笑。
他觉得他这位十七堂姊其实很会损人,关键是她一本正经的,不觉得她在损人。
萧琰继续说道:“这跟大唐有些不同。”
大唐的士族,多数是喜欢骑马出行的,尤其年轻士族。而萧琰一路行来,都只见到骑马的护卫,经过商厦遇见的几位年轻富家子,都是从护卫严密的马车中出来。
“这不奇怪。”萧桥说道。
“在和合,钱多,不等于有安全感。尤其是没有权力根基的。
“和合虽然是最富的城,却没有它真正的实力,只靠三国协议,谁知道哪时就撕毁了?像咱们四通商团这种又不一样,背后是大唐第一世家,有权力有军队,不惧三国开战。
“所以,这里的顶层富豪,如果背后没有大势力,心理上的安全感都不会很强。就好像黄金城堡建立在沙滩上,总会觉得根基不稳。
“再者,和合城内势力复杂,小心一点总没错,谁知道骑马行在路上,会不会突然有个冷箭什么的?还是坐车里安全,都是几寸厚的钢板打造的,还花高价钱请法师在里面刻了防御法纹。”
“……你看那位,”萧桥忽然斜了下眉,指了下他们刚经过的罗森商厦的罗马式圆柱门口,一位浅栗发色、穿着泡泡袖华丽长袍的年轻男子正从马车中出来,一边走一边拿出衣袋中的镶宝石金表看了下时间,“他左手戴了两个指环,其中一个是婚戒,另一个必定不是装饰品,应该是高端的防御戒,更高端一点的就是空间瞬移戒,据说可瞬移二十丈,不过价格也很高,奥术师公会的价码是一万两黄金。”
萧琰想到左腕上的符纹镯,瞬移百里,立时觉得自己戴了八百万两黄金。
……奥术师公会可真是会漫天要价。
她有些无语道:“瞬移二十丈,这有些鸡肋吧,这么贵,还有人买?”
萧桥翻个白眼道:“十七姊,这你就不知道了,只要能保命,别说瞬移二十丈,瞬移三丈也有人买呀。遇袭时,这个距离就能退到护卫圈子里了。”
“哦。”
“所以奥术师,咱们大唐的术师,还有各洲的巫师,在和合富豪中可是最受欢迎的人,一个个来钱极快。——不过花钱也快。这类群体要说富极容易富,要说穷也是转眼就穷。基于等价交换法则,他们与和合的富豪形成了良性关系,一个需要修炼资源,一个需要保命工具,这就形成了长期的合作关系。”萧桥说道,“这些修道群体需要和合的存在,一个自由交换的地方,一个有很多富豪可以方便的给他们提供财富的地方,所以,这是和合能够存在的内在的稳定因素。”
……
四内街区的占地面积很广,但萧琰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因为这种顶层圈子对她来说是相对熟悉的。但是,与她熟悉的大唐顶层士族圈还是有不同……
内区很繁华,也有各类文明显蕴于其中,并不缺少底蕴,这里的顶阶富豪家族,历史至少也超过了一百年,和暴发户是完全不同,他们有浓厚的家族传统,有完整的规则礼仪,有良好的教育子弟的体系,从小接受的家族教育也让他们有足够的内涵和修养。
但是,萧琰还是觉得有不同。
不同的,是精神内在。
逛完内区就到了中午了,萧桥带萧琰去了南内区有名的旋转餐厅酒店。
酒店是地中海式风格,庭院中的餐厅却是圆柱式的塔楼,以玻璃镶成墙壁全透明式观景,但利用了光线的折影,里面的人能够清晰看见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清里面,保证了私密性。“据说这里是前燕周帝国宇文皇族的私产。”萧桥神秘兮兮的说道。
萧琰转了转眸,“现在还是?”
“据说……还是。”
萧琰凝了下眸子。
萧桥的“据说”,一般都接近真相,不是真的没有依据的据说。
但燕周已经灭国,宇文氏从帝国皇族跌落,和合城内可是不乏顶阶的势力富豪,这些鲨鱼难道不会闻到血腥味就一涌上来争抢?
如果不会,那必定有什么原因,肯定不会是这些鲨鱼大发慈悲心;如果是涌上来了,却没能吞下,说明宇文氏遗留的力量还很强;又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原因……
两人坐在大食织毯上,一边说着话,一边鸟瞰下方的的喷水池庭院和城市远景。
“其实这种景色也没什么好看的,”萧桥笑嘻嘻的说道,“还不如登山望远,天高地阔;但我喜欢这种,”他指了指坐毯下缓缓旋转的底台,“人手制造出来的奇迹。”不需要阵法,不需要符纹,普通工匠照着机械图纸就能造出来。
萧琰一笑点头,表示懂他的意思。
萧桥没有武道天分,也没有习武的兴趣,他就喜欢做人间的人,看人间的事,说人间的事,所以他更乐意看到普通人创造出来的成果,这意味着普通人就能享受,虽然这里并不是普通人能来的地方。“十七姊,你信不信?再过几十年,哦,也许只要十几年,这里的旋转餐厅,普通收入的城民忍痛花个十几贯也能上来享用一回。不是现在的山顶价,只有住在山顶的人才能享用。”
萧桥一边说着话,一边拿纯银匙往茶杯里添加方糖,神情似玩笑又似认真。
萧琰想了想说道:“我相信,技术进步能很快降低成本。但是,普通人能不能来这里,不止是技术成本的问题。普通人能不能来这里,需要努力,很多人努力。”
萧桥又加了一颗方糖,“十七姊你觉得努力有可能吗?外城区的人,很多人努力一辈子,还是在外城区;贫民区的,可能子孙后代都是在贫民区。”
萧琰说道:“所以需要很多人努力。”
她看了眼高阔的天穹,转眸看向萧桥,清澈明净的声音说道:“以前我读《高宗实录》,里面有句记载:‘帝语宰相:治国如治家。’我问四哥,什么是治国如治家?这好像很容易理解,仔细一想,又不容易理解。四哥说,家是什么?家是让人眷恋、依靠、温暖的地方;你要让家中每个人都过得好,这才是家。四哥说,要让家里每个人都过得好,家主要努力,家里每个人都要努力。”
萧桥呆了呆,不由得眨眼道:“这是世子堂哥说的话么?”
他忽然一下高兴起来,展眉哈哈一笑,又往茶杯里加了三颗糖。
茶杯是大唐的精美白瓷,镶宝石的银茶托却是大食的精致银器。
因为两人选的是大食餐厅,这里的旋转餐厅每一层都是不同风格的饮食,萧琰说要入境随俗,就选了大食餐厅,首先上的就是大食茶。
因为大食真主教禁止饮酒,所以食前食后配的都是茶,大食茶和唐人的煎茶一样,也会放很多香料,但还要加牛乳和糖。萧琰这般喜欢甜食的,见到萧桥将半碟子方糖都添入杯中时,眼眉都跳了跳,萧桥无辜的看她,“大食茶就是这么甜。你没见城中那些大食富豪,整碟子方糖都加进去。还有一会儿上的哈瓦那,糖上加蜂蜜,那才叫甜。”
他哈哈一笑,端起华丽的银茶托享受的喝了一口甜腻腻的乳茶。
又向萧琰一眨眼道:“可能就是因为他们不能喝酒,所以只能多吃甜食,安慰一下受伤的心灵。”
“哈哈。”萧琰被他说乐了,想了想,往自己的茶杯中又加了两颗糖,她离开沉清猗这么远,也要安慰一下自己的心灵。
萧桥又喝了一口甜腻腻的茶,“《真主经》说:饮酒、赌博、拜像、求签,都是一种秽行,是恶魔的行为,故要远离。——拜像、求签,这二者且不说了,饮酒、赌博,这两样过度的确不是好事。”他喝一口茶又说道,“真主经里很多内容,其实挺有道理,不完全是邪教。”
真主教是邪教,这是高宗皇帝定的。
萧琰认真说道:“教义正确,不等于执行教义的方式正确。就如冶铁的出现,让我们人类更强大,但是,也带来更大的杀戮。邪,不在于教义,而在于执教义的人。高宗皇帝曾说,修养的第一位,是尊重他人的不同。天地允许你的不同,才有万物生长,共存共荣,才有缤纷世界的存在;若不然,只能一个物种,那离毁灭就不远了。”
她端起茶杯喝了两口,仔细品味后,点头说道:“很香,浓滑,口感还不错。就像这茶,我更喜欢大唐的茶,但大食茶也可以接受,这就是共存。即使我不喜欢,也不会夺了你的茶杯不许你喝,这就是尊重。”
她说着,心中就明朗——和而不同,应该就是“和合”的另一个意思。
萧桥哈哈笑了,左手曲指在腿上敲三下。
这是击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