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恩又开始做恶梦了。
梦中的内容大多都是,棺材、死人、枯骨、泥土,追杀。这些元素无序地组织着一个又一个零乱不安的故事袭进梦里来,让人的脑袋一整夜都 处在一种类似于发烧的焦燥之中。她总突然被吓醒,头疼愈裂。要花很久的时间才会睡过去。她不敢吃安眠药,补心丸,怕药物对孩子不好。 现在连得个感冒,她都小心翼翼的。爱护自己的身体完全是为了孩子。
有时,一整夜反反复复地醒过来,又睡过去,又醒来,几乎要让人竭斯底里的抓狂了。她手指紧紧抠着被子,咬着唇,蜷缩在被子里,淌下几 滴泪来——不是伤心也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隐隐的不详的预感让她很难受。她觉得自己最亲近的人出事了,而她却躲得远远的。
她发现自己不适合逃离,寡居。夜里醒来时,她侧躺着身子看着窗台的玉兰树,猜想,虽远离了熟悉的人,潜意识里却总在忧心着他们的事。 总担心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是最后一个知晓。所以,总做这样的惊恐的梦。说到底,可能还是思乡了。
她最思念最担心的还是父母。甚至猜想,是不是爸爸出了什么事了。郑南跑掉之后,爸爸气得病过一阵子的,差点糖尿病并发症发作。这几个 月来,她没有再打过电话回家,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联系。这样的日子平静归平静,她心里终究是不安的。她有点恨自己自私了。要家里有什么 事,妈妈又联系不到她,会不会急得发疯?
第二天,她赶紧打了个电话回家。
妈妈在电话里果然很着急,问咏恩发生什么事了,有好几个朋友打电话到家里来问她的消息。后来,妈妈打了电话给芝芝,芝芝告诉她说,咏恩一个人出去散心了,叫她别担心。
芝芝果然是善解人意。咏恩隔了这么长时间,听到妈妈忧心的声音,怆然泪下,便说,郑南走了这么久了,但自己还是心烦意乱睡不着觉,就特意跑到外地散心了。
妈妈猜想也是因为郑南的缘故,这个人的名字她都不想再提了!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长叹一声,说道:“咏恩,你爸最近突然视力严重下降,有青光眼的迹像,我一个人有点应付不来,你回来住一段日子好不好。”
咏恩犹豫了,回去的话怀孕的事就藏不住了。
妈妈轻声说:“这么久了,我们也怪担心你的。你爸最近老在念叨着你,怕你过不好。我们就你一个女儿,你成天在外面飘泊,电话老是不通,以后爸妈要出个事都找不到你。你回来陪陪我们好不好?”
咏恩还是决定回去一趟,孩子的事反正他们是要知道的,她也没打算长久的隐瞒下去。父母不是很反对这个孩子的话,或者可以在家里长久地住下来.其实,躲着把自己封闭又有什么意义呢。躲不了一辈子。
咏恩答应下来了。
黄昏时,她特意去海边待了很久。秋末之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待在房间没出门。此刻,海滩上一个人也没有。风很大,海水开始涨潮了,一声迭一声地拍在海岸上。她裹紧了衣服慢慢地走着,远远地看着苍茫的海天一线,心里想起霍景,想起湖边别墅的往事……模模糊糊的被揉成 一团置在心的角落里,已经没那么明显了。爱情的伤也是一种病,医生说,要学会和自己的病相处。她猜想她和它已经相处得很好了,没有再去抗争,去怨恨,但就是不能释怀。
她在一个没有风的阴天,离开了海边。
那天,天色昏昏暗暗,好像要下了雨了。隔壁的那条街上有煎烤尤鱼的香气飘到门前来,她裹着风衣,提一个很简单的蓝色行李袋在门口停了 停。房东太太抱了女儿跟了出来,她熟稔地伸手抱了过去,闻闻她的香气,亲吻她的额头说:宝贝,再见!房东太太说,你的儿子出生了记得寄张照片给我。咏恩笑,你怎么知道是儿子?房东太太眼一眨,预感。
咏恩听着小红霉的,在飞机上沉沉地睡了一觉。飞机升入天空时,团团的云朵白得相当耀眼,在窗外盛开如娇艳的花朵。她对于未来有些许期待。
下了飞机后,她拦了辆的士准备直接去火车站。从机场去火车站要三个小时。车子一路飞快地驶过大片的荒野和田野,来到小镇上时,也才一个多小时,她觉得自己胸闷得难受,呕又呕不出来,晕车了——怀孕以后体力更加的差了。如果再坐一个半小时的火车,恐怕会在车上晕倒。她决定在这城市里休息一夜再走。
她撑着身子,在车上挨了两个钟头——好几次,半途下车呼吸新鲜空气,又呕吐了四次,终于在市中心下车了。这个地方距她工作的地方弘点装潢公司不远 ,离中江集团也很近。离他们都很近,终于是又回来了。她在绿化广场上站了一会,然后穿过立交桥,朝最近的那间咖啡馆走去。她记得那里 有宽大舒服的沙发椅子,可以在那里休息一下,再去找间酒店住一晚——她的体力快耗尽了。
霍景和程城怎么也想不到,派去的人还在海滨城市找,她人已经到了他们身边。
咏恩喝了咖啡之后,找了间酒店睡了一下午。黄昏时,又觉得很闷,决定出去走走——在海边养成的生活规律。她很容易疲倦,总会睡上一整天,黄昏时,才有走动的念头。在市中心走了一会,她觉得空气太浊,便搭车去了江边,那个有大风车在转的江边。怀旧的念头愈发得寸进 尺了,她想去郑南的房子看看,毕竟生活了四五年了。……以后再也不会来这个城市了。
这一去,便发生了一件让她终生难忘的事。
咏恩没有上楼。虽然,霍景并没有按他说的,把房子拍卖掉。她手里的钥匙仍然可以打开这间房门。她走到了小区的花园中心,在那个竹亭子 里坐下来,远远地看着那个黑着灯的窗台。以前郑南总喜欢站在这里抽烟,眺望远方。
她的旁边坐着一个人。
两人的视线非常一致地盯着那个窗口,内心都有种别人看不出的感伤。园中依旧有小孩子踩着滑板叫喊着,追逐着。有遛狗的妇人笑着交谈着经过,一切如热闹如往常。亭子边上的竹子长高了,里头的四盏灯坏了两盏,光线昏暗,显得特别的静谧。
咏恩觉得累了,起身准备走时,才注意到旁边的人——她依旧傻傻地望着窗子,那呆滞痴傻的神情像个石雕,仿佛已经看了一百年,还会继续看下去。 她戴着黑色的帽子,黑色的耳罩,黑色的围巾把脸遮了大半,身上穿一套蓝色的棉服,身材有点臃肿。整个人装备得严严实实的,好像是十二月份下雪的寒冷天。咏恩觉得她太夸张了,南方最冷的冬天还不至于要穿成这样。当然,她之所以会被这个女人吸引,还有一点——看她的眼睛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个女人没有理会她的目光,还是一动不动地张望着,眼里再无别的事物。咏恩出亭子时,却听到背后一句话,喃喃地似自言自语:“郑南!郑南!”
郑南?咏恩相当诧异!立马调过头来,看着那个女人,问道:“你是谁?你认识郑南?”
那个女人双手捂着围巾,缩成一团,身子慢慢往后退着,紧紧地贴着亭子的木柱子,脸藏在柱子后,只露一只眼睛看咏恩。她的身后是一丛人高的竹子,黑色身影与这团竹子的黑溶到了一起,咏恩看不出她的样子,却感觉得出她很害怕。
咏恩觉得很奇怪,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她依旧没有回答,只拼命地摇摇,惶恐不安的摇头。身子一而再地往里缩。过了半晌,咏恩听到她浑身打着颤说:“你来杀我的,你来杀我的 ……不,不要过来。”
咏恩猜想她和郑南以前认识,或者来过他们家,虽然她从来没见过。也说不定是他的情人。显然,她神智不清了,倒还记得郑南这个人。咏恩不禁有几分感伤,虽明知道她是疯子,也真诚地劝道:“郑南走了,不住这儿了,你以后别来了。”
那女人脑袋往前探了一点,竟有几分激动,恶狠狠地冲她喊道:“谁说的,郑南他就住这里,我要等他回来。你……你是谁。”声音又干又涩,像只撕破了的锣鼓,是宿醉又有很长烟龄的老女人的苍老声音。有这样恐怖声音的人肯定接受了大打击,或者大惊吓。只有经常竭斯底里的尖叫,才会这样把 喉咙喊得这样破的。
真可怜!但听这话,她又还是有几分清醒的——竟然惦记着郑南这个人,咏恩叹了口气,说:“我是他的前妻。”
前妻?那女人又开始摇头了。好像摇头是她思考问题的唯一方式一样,她眼睛睁得老大,死死地盯着咏恩看。好像在费力地消化“前妻”这两 个字。
咏恩很同情她,便靠近了一些,温和地说道:“回去吧,别等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那个女人一动不动地,只看着她——她不再惊恐了,渐渐地目光里像渗了一些别的东西,竟有几分疑惑。咏恩打量了她一会,觉得她的眼睛像夜里捕杀猎物的鹰眼,机警、敏感、暴戾。让人莫名的觉得惊恐!她把手插进口袋里,决定早点回去。
这时,那女人突然喊道:黎咏恩!
咏恩还在犹豫中,又听到她重复了一遍:黎咏恩!
她是?
咏恩的记忆中实在没有这样一号人物。
那女人便飞快地站了起来。好像瞬间复活了似的,变成了完全另外一个人。她一下子窜到咏恩面前,抓着她的肩膀,像抓了狂似地喊道:“黎咏恩,郑南在哪里?他到底在哪里?你快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把他藏起来了。你们都是坏人……快把他还给我啊……”
咏恩被她摇得头昏眼花,快要呕吐了。她终于想到了一个人了。但也不敢肯定,趁她说话时,便伸手把她的围巾往下一扒——天啦!果然是苏宜。
天啦!她居然疯了。
咏恩脑中辟过一道惊雷。一连串的疑问让她惊讶地合不拢嘴了——她为什么疯了,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在找郑南,他们不是在一起的吗?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咏恩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变化那么大!
她五官因激动扭曲着,分外挣狞,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整张脸苍白,衰老,脸型的骨格特别的突显。仿佛只剩着一张皮挂在上面了一样。鼻子却像发炎了,异常肿大,有个伤口还未愈合。手却像只干枯的树枝搭在咏恩身上,抽筋似地发抖,又干又黑。可身材偏偏却臃肿得很诡异!只有被关过地下室的人才有这样的惊恐,却又发着寒气的暴戾眼睛。
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以前那位漂亮如芭比娃娃的苏宜,她是那种即使是站在人群中也令人无法忽视的女人,美的很张扬。可现在,整个人像从牢里跑出来的黑老鼠。
霍景到底对她做过些什么?毫无疑问,这个人从身到心,全都毁了!
那郑南又哪里去了?
近距离地看苏宜,更让人觉得可怖,咏恩打了个冷颤。听她还在问着:“郑南在哪,郑南在哪?”声音像夜里的地狱里传出来的。咏恩试着推开她,说道:“苏宜,郑南在哪,我不知道。”
苏宜沉默了一秒,好像抓到了一丝希望,抓紧了她的肩膀,略带惊喜地说道:“那我们去找好不好?去找郑南找回来。”在她那双冷冷的,发着死亡气息的眼神里,咏恩终于意识到了危险。在她发痴的这一秒,赶紧推开了她,往花园的小径上跑去。
才跑了几步,便被苏宜追上了。咏恩不知道这几个月来,苏宜不停地跑,不停地四处逃窜,身手已比平常女人敏捷得多。她一把抓住咏恩的肩膀,把她的身子扳过来,狠狠地掐住她的喉咙,像下诅咒似地说道:“没找到郑南休想走,你们都是凶手。”
咏恩快要窒息了,绝对无法再跑了。
苏宜右手中的洛洛克-26手枪抵住了她的胸口,那小巧玲珑的银色枪身发出一股生生的寒气,直窜到她心上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