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恩住的房子,离海边只有十分钟路程。房子的方位面朝大海,但站在顶楼还是看不到海。因为这一带的房子布得密密麻麻,高低交错。去海边,出了她所在的巷子后,会走到一条卖饰品、海鲜特产的小街,走到底拐个弯,经过几家疗养院宾馆与海鲜餐馆,从沿路有白色法式别墅的大道的出口往下,就到了。
房子大概五十平方,装修雅致、干净。墙上铺了黄绿色的花纹墙纸,有大大软软的布质条纹沙发,米色的木地板,就是光线不够亮。楼下有棵银杏树,繁茂的枝叶一直伸展到她的窗口来,她喜欢的就是这点。反正,她一个人住是够了。
这里的生活节奏极慢,咏恩每日听着婴儿的啼哭和房东太太不成调的哄孩子的歌声醒来。
房东太太是个愁眉苦脸的瘦小中年妇女,丈夫是个观念相当传统的揭阳人,整天忙炒股,她的任务是做租楼生意和生儿子,生了三个女儿还在继续奋斗。
咏恩有时候也帮着抱抱婴儿。
她抱得小心翼翼,因为只有四个月大的婴儿软得似面团,一双眼睛透明清新,总爱瞅着她,一只小手紧抠着她胸前的扣子,有时还伊伊呀呀的笑着。
咏恩抱过几次后,便决定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
以前抱婴儿,她是没什么特别感觉的。她一向觉得像郑南的侄儿豆豆,这三岁以上蹦蹦跳跳的孩子才有趣。房东太太的女儿实在太招人爱了,粉兜兜的抱着总让她欢喜。她想,大概是自己快三十岁了,有老去的感觉了所以喜欢婴童。
自然,她有犹豫过。把孩子生下来,这可能对她软弱的意志是一种挑战。她离开生活多年的城市,是为了什么?为了忘记以前的事,重新开始。这孩子会是她和过去唯一的枢带。如果,孩子跟霍景长得一模一样,她将看着另一个他,在她荒芜的生命里捣鼓一辈子,时时提醒她以前的错误和耻辱——她不该爱上霍景。
爱他,亦恨他。
思考了许久,她还是决定生下来——她太寂寞了,知道自己不会再有信心重新开始,那几个男人已经把她的心全掏空了。
一个人住,一个人行走,一个人去看海。趿着拖鞋,戴着海边买的手织草帽,听着《春逝》的电影原声音乐,坐在海边高高的礁石上看着远方的海天一色。时间如同停顿了,世界如同死了一般沉寂。在来之前,她一直以为大海会让人心胸开阔,豁达,也许会让她快乐起来。
可蓝色的海是忧郁的,有人说海是地球一滴眼泪。对一个寂寞的人来尤其忧郁。让咏恩觉得压抑得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似的堵。人的心却茫茫然无处着落,像被隔绝到了时间之外。
海边又是热闹的。基本上每天都有人拍婚纱照,有时摄影公司开来的车子一停,一子下来十多个准新娘,提着婚纱,扶着丈夫的手,从沙里笑嘻嘻地趿过去。咏恩坐在石头上,并拢膝盖,双手托着腮,看着她们在骄阳下摆着各种各样漂亮的姿势。摄影师都喜欢叫新娘站在浅水滩里,高高举起一片很长的白纱,白纱在她身后悠悠地飘起,这一片白,绵长如雪如雾。在大片大片澄静的湛蓝中,如飞起了天使的翅膀。
她曾和她们一样笑得很幸福。
咏恩总爱看新娘的笑脸,看久了,自己又会突然哭起来。海边总是有许许多多的欢声笑语,她坐在无人的礁石上,海风呜呜地响,把她的声音都掩盖住了。唯有风、唯有海浪在不停地涌动着,她觉得自己所有的动作和想法都是无意义的,人像张纸似的轻飘飘的,可以随意刮到任何一个角落里去。
看人拍婚纱越看越悲凉,有一阵子,她只在黄昏时才到海边走走。
后来天气逐渐转了,她披件衣服也觉得冷得厉害,便成天待在家里不出门了。
还好肚子里的宝宝没给她找多少麻烦。她的孕吐反应很轻,呕吐的次数不多,怀孕三个月了,身材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个孕妇。除了脸有点肿,她依旧是瘦瘦的,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刮走,脸色苍白无血色,却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去。要想吃东西时候,却只想吃口味干辣的。按房东太太的话,她没补充营养,肚子里羊水少,以后生孩子会吃大苦的。咏恩不以为然——如果生孩子要了我的命,那倒更好。
偶尔,房东太太煮了乌鸡汤,就给她送一碗上来。两人坐着喝着汤,聊上一阵子。两个女人都同样寂寞。房东太太一天到晚哄孩子,做家务,管理房子忙得团团转,丈夫却没给过好脸色,没生儿子就像犯了大罪一样不可饶恕。她跟咏恩叨叨絮絮的抱怨,咏恩只听着,回答些嗯、对呀、没错之类的机械的话。她讲自己的事倦了后,看着咏恩的肚子问:“你老公呢?”
咏恩回答:“跑了。”
房东太太没想到有人的婚姻比她还惨,这对她倒也是个安慰。她对咏恩同情起来:“唉,可怜,你还这么年轻又漂亮,不如把孩子打掉,再嫁人,照样可以找个好男人。”
咏恩凄凉地笑笑,摇摇头。
“你既然想把孩子生下来,为什么还跑到外面来呢。应该回家,让人照顾着,好好养胎呀。”
回家?她也想过。可是,以她那样愁容满面,骨瘦如柴的样子回家,反倒而让父母担心。郑南在结婚当天跑掉之后,她早在亲戚邻里间抬不起头来。回了家,二十五的剩女了,妈妈省不了又要给她张罗对象。可她连自己不爱了,根本没办法去接受别人,免不了又让妈妈失望。这种心理压力可想而知!而且她又想把孩子生下来,父母都是爱面子的知识分子,怎么跟人解释她的事呢?
她想在外面孩子生下来,再去告诉父母。在外面无非是吃些苦罢了,比起看人异样的目光,这也算不了什么。
咏恩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到了肚子里的宝宝身上,脸上总不自觉地浮现一点笑意,笑容虽惨淡,却也是在微笑。
这三个月过得很缓慢,却也平平静静的。
她深入简出,待在房间里听歌看书,只黄昏时才到海边走走。她全然不知道,那边的有人已经在到处搜寻她了,找她找得快疯了。
她不知道这事对程城和霍景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她离开的那一个月,两兄弟为一个女人闹翻了的事传遍了中江集团。之前,他们还没有为任何的事在公司里这么直白地撕破脸。程城也太冲动了。
她离开的那天,程城收到短信后,便立马调头去找霍景了。
他气得要命!他是想把咏恩从卖身契里解脱出来的,却没想到反倒而把她推到苦海里去了。他实在是没想到咏恩爱上了霍景!这么说来,他一而再的催促霍景,反而让霍景痛下决心了。可毕竟咏恩还怀上了他的孩子啊,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他怎么就狠得下心来呢。
程城读着短信,想象着咏恩推着行礼箱,一个人倦着身子在飞机上哭的样子,他简直心都碎了。她一直身体不好,现在怀了孕,孤身一人跑到外面去,要出了事怎么办?他怎么能放得下心!一直以为,只要合同作废,她的生活从此会幸福的!他要她幸福!
如果她早说她爱的是霍景,他绝对不会让她为难的。那晚借着酒盖着脸,他跟她求起婚来了。这肯定对她来说,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也许这也是让她出走的原因之一。
咏恩怎么就这么傻呢。
霍景怎么可以这样对咏恩!?
程城觉得他和霍景简直把咏恩当成了一个玩具,抢来抢去,不顾她的想法,终于是逼到她无路可退了。她要出了什么事,他也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程城把烟掐灭,握着拳头的手青茎暴起。
当时,他不顾秘书室的人阻挡,火冒三丈地冲到霍景办公室里,没待霍景反应过来,他几乎像阵风似地冲过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推到墙上,狠狠一拳砸了过去。他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
办公桌上的东西一片哗啦啦的响,霍景的咖啡杯啪地一声掉到地上,把那个高个子的秘书吓坏了。她急忙过来拉程城,劝道:“程总……别急,有话好好说。”
霍景把嘴角的血擦了一下,低声说:“出去!”
秘书依旧说:“霍总,这……”此时,候在门外的两个保镖也闻声走了进来。
霍景冷静地下了道命令:“把关门上,都出去。”他知道程城是为咏恩的事来找他了。
程城看着他那种冷酷无情,不掺杂一点情绪的脸就觉得愤怒——霍景这人在任何一种情况下表情和衣服从来都不会乱,对任何事都冷血的像机器人。他揪着霍景的衣领,怒吼道:“你知道不知道,咏恩走了!我跟你说过的,不要把那件事告诉她!你是不是特意要伤害她?”
“你像个泼妇,程城。”霍景听到这个消息依然面无表情,只冷冷地推开他的手,整了整衣领,浓眉一挑,斥道:“你再动手,别怪我不客气。我把她还给你了,她走了,是你的事,与我没有干系!”
程城眼睛里冒出火来,逼视着他:“你他妈的把咏恩当什么了!你既然知道这一天,为什么还要染指她!为了自己的利益,你连自己喜欢的女人,孩子都舍得放掉,霍景,你禽兽不如。她要是有什么事,我豁出命来,也不会放过你!”
“孩子……?”霍景听到这个字眼相当惊讶,一思忖,他的脸色变了,大声地问道:“什么孩子?说清楚点!”
他不知道咏恩怀孕了?程城被霍景这莫明其妙的神情弄得恼怒不已,他居然不知道!程城往他腹上砸了一拳说道:“你他妈真的不知道?她怀孕了!现在觉得后悔了?以这傻女人的脾气,肯定早在堕胎的手术台上躺过了!”
她要堕了胎,以她的体质,身边又无人照顾。这女人多半会毁掉自己。
霍景惊呆在那里,耳朵嗡的一声响,什么也听不见了。以至于程城砸在腹部上的硬拳头,大声的斥骂,他都完全没有一点感觉。脑海里只一个问题:咏恩居然瞒他!
那晚,他跟咏恩说出那些无情的话,无非是想断了她的念想,也断了自己的念想。当时,他居然犹豫了。他霍景一向自问冷酷无情,任何女人都不在他眼里,做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冷血动物居然对一个女人犹豫了,连他自己都吃惊。
当时,如果咏恩在他面前掉眼泪,或者靠过来——只要一个小小的动作,他心绝对就软掉了。可咏恩只是笑,大声的笑,笑了一会,很爽利地说:“好啊,我可以走了。——我马上就走。”
他为她不寻常的冷静感到吃惊,要求她过了一夜再走。
她也答应了。
那一夜极安静。
他没有睡着,想了一整夜,还是没有去敲她的门。毕竟这事进行了这么久,而且程城已经如约离开了中江集团,并和父亲说得清清楚楚。一切都很清楚了,箭在弦上。利益和女人,他还是把前者看得重些。
但是,如果咏恩肯向他低头——一切总有回旋的余地。
可惜在走的时候,他看着咏恩不紧不慢地提着来时的那只箱子,头也不回地下楼了。那样子好像真的是飞出笼的鸟儿,迫不及待地奔向外面的自由。他有点伤感,以为她会回头的,以为她会突然流着眼泪说,我想留下来,好不好?
只要她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他其实惧怕她的脆弱。
但他习惯了别人求他,就连爱一个女人也是不肯放低姿态。
她知道他在后面看着她,但还是不加犹豫地走了。那条海蓝色的裙子放在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归还给了他,她还跟阿平客气地道了谢。就像一个合同到期的租房客一样,不加留恋,那样的坚强让他觉得她简直极冷酷。
其实,咏恩知道自己爱上了霍景。
霍景也清楚自己爱她。
他们却对彼此都没有把握。
这些日子他们靠得足够的近,对待彼此却总不够诚恳。有足够的隔阂,让这两人难以相爱。离开前那一晚的沟通,谁也没办法把心清清楚楚地剖白出来。
彼此的时间完全错位了,在咏恩想倾吐时,霍景就说一些冷酷的话来剪断她的话题。在霍景心软的时候,咏恩已因为他的伤害已构起了坚强的保垒,在离去的时候这种坚强近似于冷血——他不爱她,她更不应该在他面前软弱了。
只有在离开时,彼此在心里狠狠地怨恨着对方。
如果当时他知道她怀孕了,那情况绝对会不一样了。他本来就是不愿意放手的。霍景听到程城亲口说,他的孩子……他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全身的血液直往脸上涌,天,他和她有孩子了!她居然敢故意不告诉他!这个女人太狠了,怀着孩子一声不吭地跑掉,然后找个地方堕胎把孩子毁掉,惩罚自己,来报复他,让他心痛,后悔。
霍景相当恼怒。
他用颤抖的手打电话把康木叫过来,他要确定两件事:咏恩在哪?孩子还在不在?她要敢堕胎,他饶不了她。
他一定要把他们找回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