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永徽五年四月二十。
午后。
万年宫中。
莲池侧。
因着李治近召诸臣议事,遂媚娘乃着行鸾于莲池,以图清净明亮。
随行者,仅幼子李弘与诸侍耳。
李弘年幼,不愿离母过久,每隔数刻便要扑入母亲怀中一次,因着此时媚娘正身有孕气,此举着实看得诸侍胆战心惊,又奈何媚娘怜子,不欲旁人移走李弘,故前后诸人皆只得时时以玩物引开李弘,以免媚娘身子有伤。
李弘倒也聪慧,三番五次见诸侍如此,又耳听闻得道母亲有事,不可擅动,便自懂事起来,乖乖走到一边儿去,趴于胡毯之上,与明和着令寻来的两个监玩耍。
媚娘在一侧看爱子欢喜,心里也是喜欢,于是含笑而侧倚于榻上。
不多时,却忽见清和急匆匆奔近前来,媚娘心知有异,便看了看明和。
明和会意,摒退诸人,乃仔细守着。
果然,清和过来行了一礼见过媚娘,便直道:
“娘娘,主上传了话儿来,是此时娘娘可不必急着回殿里。”
媚娘垂眼,半晌才悠悠道:
“可是那些前朝大臣们,又了些什么话儿么?”
“是。陛下拿了前些时日抓到皇后生母与韩王竟是暗中勾通的事与诸臣议之,更娘娘此番之事,怕是与那柳氏有关。
可诸臣却无一个肯就此罢了的。
甚至还有些不分是非的,娘娘不过是昭仪,为了娘娘而去轻制皇后之母,颇为不当这等的混话。
气得主上此刻正大发雷霆之怒呢!”
媚娘摇头,淡淡道:
“治郎如此,却是不淡然了。
此番若是治郎不先发怒,那自然有非关陇一派的官员出面来参奏皇后。
如今治郎这一番发怒,反而会教那些人觉得皇后之过,也不过是件事罢了。
毕竟在他们的心里,本宫才是最可怕的后廷女子。”
清和头道:
“可不是这么的么?
主上此刻也是自己后悔了,可也没法儿,话已出口,总是要行出些事来的。
可偏偏之前因着不欲将此事闹大,没有拿下柳氏暗害娘娘的罪证……
此刻却是闹得极为不欢呢!”
媚娘淡淡一笑道:
“治郎也是……
当真心急了。
以为有了这个孩子,若是不早些将本宫封后之事定下,便是会出大事……”
她下意识地抚着肚皮里的孩子,半晌才轻道:
“也罢,虽然是意外之果,可到底他也是来了。
为了他,为了弘儿……
这总是要争一争了。”
她垂下眼,仔细思量一番才悠悠道:
“清和,本宫记得,在那太原王氏府中,还有几个咱们可用的人,与治郎没有任何直系关系的,是也不是?”
“是。娘娘可是要借他们之手搜些罪证出来?”
“若只是借手,那实在不必寻他们,天下间想寻皇后不是的人多了是。
本宫要的,是能把些子绝然不容于大唐后廷的东西,给她送进去。”
清和眨眼,诧异道:
“娘娘是要……可如此一来,那些官员若是知道了……”
“他们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本也无意了。
因为便是皇后此事不是本宫所为,他们尚且还要设法往本宫头上洒一洒脏水呢……
那既然如此,本宫便如他们所愿,主动出一次手。
不定这一次……
他们反而会觉得,此事非本宫所为。”
媚娘淡淡一笑,招手叫一脸恍然的清和上前来,细细耳语几句。
是夜。
万年宫。
大宝殿。
内寝之中,李治看着睡得安然的媚娘,长出了口气道:
“她已然着人去办了?”
“是。”
李治听着明和这般平静无波的声音,抬眼看了看他:
“不明白是吗?
不明白为什么朕要逼媚娘到这一地步?”
明和沉默半晌才轻道:
“娘娘如今有主上护着,有代王殿下陪在身边,不是很好么?
娘娘并非真是希图那个后位带来的荣耀与一切……
娘娘希图的,不过是能够堂堂正正地一句身为主上之妻而已。”
李治垂眼,半晌才轻道:
“是啊……
朕知道,媚娘所希图的,不过就是一句朕之妻的称呼,所以她才会对后位如此执着。
她对此位执着,因为朕是皇帝,是这大唐天下的皇帝。
要身为朕之妻,那便只能为后。
所以于她而言,皇后这二字所意味的,就是李治之妻。
可是明和,你应当知道,这二字之意味,远非如此。”
李治看着他,正视道:
“你应该知道,皇后二字,不止是朕之妻,还是太子之母,天下之母……
她需要陪在朕的身边,与朕做一切应当做的事。
这是为后者的宿命,逃不掉的。”
明和沉默,良久才轻道:
“所以主上才逼着娘娘一步步走到现在这样?”
“朕也不想逼,事实上,朕也曾想过,若再得三五年,甚或六七年,只待弘儿长大了,再行劝着媚娘,也未不可。
可现在,不成了……”
李治目光转柔,转首看着媚娘被自己紧紧握着的手,视线在她脸上,腹上流连不止:
“眼下的媚娘,腹中已然有了第二个皇儿。
而且据孙道长所言,此胎极有可能,再度为男……
明和,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李治转头看着若有所思的明和,轻轻道:
“这意味着……媚娘如今,已然是整个大唐后廷之中,最有资格去争这后位的女子了。
淑妃仅有素节,皇后仅得忠儿为嗣子……
可媚娘,却有了两个健康的皇子在身侧……
你觉得,她们会轻易放过媚娘么?
你以为,眼下她们因着前番媚娘出手整治韩王之事而多少有些收敛,便是她们从此不再会来招惹媚娘的证明么?”
明和不语。
李治半晌才叹道:
“明和,便是她们肯就此罢手,她们身后的家族也是不能容许的。
因为她们是氏族女,她们的一兴一衰一荣一辱,都非为她们自己而争,更多的,是为她们背后的家族所争。
所以便是她们肯罢手,她们背后的家族也是不能的。
而这些氏族大家,自然不能容忍媚娘这般一个大威胁存在。
媚娘唯一的路,便是先起而攻之。”
李治轻轻道:
“唯有如此,才可得自保。”
明和沉默,良久方轻道:
“可也不必如此,逼得娘娘行此等下计……”
“朕也从不希望她去沾这些污秽之事……”
李治温和的表情,看着明和,头一次露出了些许深意:
“可朕也知道,眼下唯一能够叫她远离这些事的办法……便是让她身边,有一个真正能够如瑞安一般信得过,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些什么事情的人守着。
明和,你也是聪慧的,应当明白朕的意思。”
明和全身一僵,很快放松下来,抬头看着李治,目光坚定:
“主上隆恩,是明和的不是了,竟全然不曾理会主上深意……
还请主上降罪。”
“降什么罪呢?
在瑞安不在的时候,你就是媚娘身边最可靠的人了,一切的一切,你都要好好替她操持着。
有些事……”
李治垂下眼皮,轻轻地:
“德安会告诉你该怎么办的。
其实媚娘身边的很多事情,你都不必太过拘束,明白么?”
明和坦然头:
“明和明白。”
李治头,赞许一笑:
“那就好。
清和的性子,实在是太过活跳了些,许多地方行事也不甚牢稳,他又不似瑞安,早年里便跟着朕,跟着媚娘一路走过来的,好歹也懂得些什么。
所以朕才不能选他。
反而是你,这几年看下来,你也是越发沉稳深重,又是极知机的。
有你在,总是能不比瑞安差些许了。”
明和也不抬头,口中只道:
“明和惶恐,以明和这等资智,离着师傅还差着好些呢!”
李治淡淡一笑,摇头道:
“你也不必过谦,你的本事,朕还是信得过的。
何况你的本性纯良,很是对媚娘的性子,跟着她,你也学些好的。”
“是。”
明和又应了一声,才轻道:
“主上,明和有一事不明,还请主上明示。”
“罢。”
“眼下里,王萧二氏之事,已然底定了。
可是前些日子明和听娘娘的意思是,这王萧二氏,还是想请主上好生保着,不欲赐其一个凄凉下场的。
不知主上的心意如何?”
“……终究也是做过夫妻的,只要她们不太过分,朕也不想为难她们。
这件事,朕早就已经定了心思了。”
长出一口气,李治起身,负手而立,悠悠道:
“朕这一生,有媚娘一人,足矣。
与其镇日将心神费在这后廷之中,倒不若尽退后廷诸女,只有媚娘与几双儿女们伴朕安稳一生……
如此一来,朕也才真正能有些好时光,去将这大唐天下,真正治理得富庶安康,百姓平定喜乐。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福,大唐之乐。
父皇在世时,每每便是做此等心愿,可终究却是难却人情。
而如今朕……
朕却实在不必再拘于此道,大可借此良机,一肃朝风也是好的!”
明和闻言,已是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轻道:
“主上……主上要尽摒后廷妃嫔,只留娘娘一人?!”
“不好吗?”
李治扬眉转头,含笑视之,眉目之间,尽是满足得意之色:
“自古以来,多少君王想做做不到的事,朕如今能够做到了,那又为何不去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