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永徽五年四月末。
长安。
太原王氏京中府邸之中。
一大清早,两个婢子便提着沉甸甸的水桶,来到了井台边,一壁洗理着衣衫,一壁着些闲话:
“你可听了?”
“什么?”
“这些日子里,内院儿可是不太平呢!”
“不太平?”
“可不是?
前些时日我听内院的赵叔,这两日夜里,内院儿老夫人的寝居之外,没少儿地闹出些子怪动静出来。”
“原来如此啊……
就奇怪,今番老夫人去宫内,怎地这般久了也不回归……
却原来是躲……”
“你话仔细些!叫人听着去了,心挨板子!”
“……啊哟!可是得多谢你了,不然我又要惹了祸……
不过起来,这也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
别的自且不提,单单就那红绡丫头闹出个细作的大事儿来之后,死在老夫人手上那板子下的女子们还少了去么?
这样的事情,竟凭是半儿依据也不得,就打死便要打死的……
这都不招冤魂儿来闹,那还要到怎样地步了才来啊!”
“可不是?
起来咱们也是命苦……
崔卢赵李……哪一家不比这王家好些?
便是那太原本府里的几门,也是个个都恤下的……
偏偏生就叫咱们投到了这样的门下受这罪……
罢了!”
“可不是?
外人眼瞅着,咱们风光无限,实则呢?
不提主人气,个个样样地都不比别的府,就是单单这指不定哪一日便被安了个什么罪名打死了,也没处哭去……
唉!
句真心话,虽则家里穷了些,可到底这等盛世吃喝是不愁的……
我倒宁可回去跟着家人吃些淡茶粗饭的……
好好活着就成了。”
两婢到伤心处,各自叹了会儿气,到底也是多年承受下来的,总算也是知道如何自解,便又将话题渐渐转到另外一向上:
“不过眼下求这些也是妄想了,二十年的契,也只有王氏才会出的。
别的家里,总是没几年便要换了一批新人入的。
为了咱们娘家里的弟妹们都能识得几个字,将来多少也能有个好儿前途,便也忍了罢!
眼下这等事咱们避是避不过的,只求咱们大管事儿的新得的信儿,是那位宫里做了大管事儿的本姓家的人物身边儿的那个神仙人物真的挺管事儿,手到魂儿来,咱们夫人睡得好了,咱们也就自然安保了。”
“是啊……
听眼下管事儿的已然打听好了,入宫去回话儿了……
也不知娘娘那边儿会不会着人赏些东西出来呢?”
“啐,你可使着做白日的梦罢!
且先不提这些年里宫中赏过东西的次数十个指头数得过来……
便是赏了,哪一次又轮着咱们这些人的?
可白做梦了!”
“也是……起来那皇后娘娘可是一国之母,坐拥天下之富,也不知怎地,竟这般气呢?”
“一国之母又如何?不受爱宠,照应的陛下的钱也使不成!
现下哪个不知晓,陛下眼里最热的,目今却是那立政殿的武昭仪!”
……
同一时刻。
长安。
太极宫。
万春殿里。
一朝早起身,就听闻母亲有事求见的王皇后想了一想,终究还是没有办法便这般懒妆见母,便着人仔细梳整了妆容,这才娴步而出。
母女二人行过了大礼,柳氏才急急上前道:
“娘娘昨夜可睡得好?”
“倒也还好……不过本宫看母亲面色却不是甚好……
可是还有怪梦萦心?”
柳氏叹了口气,由着身边近侍扶起,与王皇后分了君臣之礼坐下,这才轻声道:
“也是合该命里有这劫……
自从那红绡贱婢死后,老身一心想着要替娘娘清理门户,于是出手便比常日里严苛了些,却不成想竟惹了这等冤孽上身……
前前后后,找了无数名师神巫,竟是全不见效用。
唉……素常里老身忧心娘娘,已然是睡得不甚牢稳,如今又摊上这等子事……便更难睡着了。”
王皇后心中何尝不知母亲牵挂,可总觉得这等情份,她也实在难以招架,便轻声道:
“其实母亲也不必太过担忧的。
眼下本宫处境,一切倒也还好,有忠儿在,本宫后位必然稳固的。”
“娘娘可不能看了那武媚娘!
别的且自不提,这些年来,她是如何一步步从个前朝陈侍走到这一步的,娘娘可比老身看得清楚。
之前那些关陇重臣又是如何反对她的,如今关陇重臣对她又是个什么样的暧昧态度……
娘娘也是应当放在心里的。
娘娘,便是不为自己,便是为了太子殿下,为了咱们王氏一门的安危……
娘娘也要好好儿地设了法子,替陛下清了那妖女出宫啊!”
“母亲此言差矣。”
王皇后听得此言,一时皱眉道:
“陛下虽则偏宠武媚娘,却非是那等昏昧之人。
否则单单凭前番史册诸事,便足以将我太原王氏一门治罪……
可陛下并无半儿下狠手的意心,不是么?”
“娘娘!娘娘,便是眼下没有,将来呢?
起那史册诸事,娘娘也知,不过就是几句话而已,陛下为了一个武媚娘,竟然能够动得那么大的肝火,做下那等事……
何况以后?
娘娘正该引以为慎才是啊!”
王皇后看着母亲,半晌才轻道:
“母亲至今仍以为,那史册之事,是为了武媚娘行之么?”
柳氏张张口,却沉默。
又是好半晌,王皇后才叹道:
“看来母亲也知道,那史册之事,到底是为什么会引得陛下大动肝火了……
母亲,既然言至于此,本宫也不妨正言相告。
本宫自幼承王氏一门庭训于此,自知何当谓忠,何当谓孝。
而似这等污于史册般的不忠不孝之事,日后本宫必然不容之再度发生——
毕竟,此等大事明面儿着看似毁的是武媚娘之声,实则却是污了陛下之名。
陛下做过的事情,本宫不会替他粉饰,可陛下未曾涉及的事情……
本宫身为陛下之妻,也断然不容他人相污。
母亲也当自省才是——便是父亲在世,也断然不能容得这等事情的。”
王皇后虽则平素行事那般,可这番话得却是铮铮有声,不得不叫柳氏喏喏而应。
到了此处,王皇后这等神态,免不得让母女之间一时尴尬。
正在两下无话之时,便有一侍匆匆奔入,手持内侍省奏疏,口称是大内侍监王德的近身人儿,此番是因着有些要事,陛下不在宫中,王德不敢擅拿主意,便着他来请皇后娘娘旨意的。
闻得此事,王皇后当然无推拒之理,便着他上前来。
阅过了奏疏,却原来是些需得用印的急用文书不知该如何处理而已。
王皇后略一思忖,便轻道:
“虽则本宫身居中宫,此事本为本宫份内之事,然则此刻本宫受陛下恩旨,于自殿中清心静养,还是不宜办这些事的。
你且请了王公公的准,就是本宫教的,着他去御马房支了几匹好马来,一路上快马加鞭去万年宫请了印再回来,左不过也就是半日的路而已。”
侍喏喏而退。
一侧柳氏看着殿下无人,这才含笑头对皇后道:
“果然娘娘如今大有不同了。
这等事情,虽则便是娘娘来处置了也是当的,可到底事涉陛下旨意,还是请了陛下旨意的好。”
王皇后垂下眼来,轻声道:
“是啊……因为本宫眼下,是一步也不能再走错了。”
柳氏也黯然,好一会儿才转移话题道:
“起王公公,老身倒是有一桩事,还请娘娘恩准,能替老身向王公公求个情。”
王皇后抬眼,看着母亲道:
“母亲这话便见外了,莫本宫身受父母之恩无以为报,便是王德,论起来也是咱们自家的人……
总不出了外支的,母亲有何事,且请直言,想必王德也是乐意出手相助的。”
柳氏头,又道:
“娘娘,起来其实还是那些冤孽的事情……
老身近日里听闻,王公公原来也是受过这些苦楚的——
毕竟太极宫这般地方,前后历经两朝数君,总是有些不大干净的东西在。
要论起来,早该闹得地覆天翻,可这些年在王公公手下竟是半儿事情也没有。
因此便有许多人,这是因为王公公手里可是捏着几个了不得的人物。
其中有好些都是长于此道的。”
王皇后本来也是信这些的,闻言便立时睁眼道:
“咦?那本宫怎么没听?
会不会是母亲误会了?
毕竟太极宫乃皇家宫苑,本来就是有袁李二位大天师镇着的,如今又加上一位孙道长,便是想出什么事情也难啊!”
“这三位神仙样的人物,自然老身也是轻易请不得的——毕竟眼下娘娘也是不便太过张扬的。
不过老身的却也并非他们。
娘娘,这样的人物老身都请不得,何况是王公公?
所以老身的,却是王公公身边的一个明姓道士,人唤崇俨的是。
听闻此人道法高强,且出身也是极正派的,竟是宋时(这里的宋指的是南北朝时期的宋代,跟后来的赵宋不是一个概念哈)明僧绍之同族后人出身的大家。
想来明氏一门,世出名士,此等人物必然是有些真本事的。
只是奈何那明氏一门向来高傲绝尘,老身之前也曾数番相求竟不得而见。
如今知道王公公与那明崇俨有交,且竟能使得请得他……”
言已至此,皇后自然明白自家母亲的心思。
老实,她比自家母亲更加坚信这一:
若是没有什么强有力的支持,王德不可能镇得住这整个太极宫的“冤魂恶魄”。
所以她徐徐头,轻轻道:
“母亲若如此……
那本宫自当为母亲祈得此人来了。
也好成全本宫一番念慈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