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
太极宫。
万春殿中。
王皇后木然着一张脸,听着母亲的愤恨之语。
她转头,看着一脸怨憎的母亲,突然觉得全身都是一阵阵地酸痛,一阵阵地疲乏——
这么些年……
她真的累了。
茫然地,她回想起这些年来的种种——
入宫前母亲对她的保证……
——且可放心罢!太子殿下知道纳你为太子妃时,可欢喜得不得了呢……
当时的母亲,是这般的罢?
那样欢喜的笑容,那样得意的笑容……
叫她一刹那间也真的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一个幸福的,美好的未来。
一个虽身居君上,必然不得不有三妻四妾,却始终以情意待己的好夫郎……
可是后来呢?
……
那一夜,她永远记得,也永远忘不了那样的痛……
她披着头纱,呆呆地坐在空荡荡的承恩殿里,呆呆地听着门外侍婢们的议论……
——太子殿下也太过份了罢?今日好歹也是咱们太子妃娘娘入正的好日子啊!
于礼于理,都应当留在承恩殿罢?
——不是殿下因为思母之甚,所以留在宫中立政殿了么?
——唉呀!哪里去立政殿了!分明是被宜秋宫那个刘氏给勾了去好罢?
——啊啊?!怎么会这样啊!好歹咱们娘娘也是正宫太子妃啊!怎么能让一个……
——你了又有什么用?!这宫里本就是如此!谁受宠,谁便是大的!你且不提别个,只提那如今的后廷之中,贵妃娘娘身居高位,可是那徐婕妤受宠如此,不还是将贵妃娘娘的妹子韦昭容给扳了个底儿倒?!
——那……那咱们娘娘……
——唉,也是咱们娘娘命苦,也怪那大长公主实在是不知道轻重……只是一心看着咱们娘娘好,又昧着咱们娘娘是氏族第一门的好出身,于是铁死了心地要……要硬推给太子殿下做了正妃……
——唉?!你是……你是太子殿下其实……
——嗯!可不是?!
倒也不是殿下不曾思虑过这些事,只是依礼太子殿下刚刚承储,论理论德,都应当是国事定后才行大礼的。
可是大长公主急着给太子殿下寻个好亲事,也不给咱们娘娘与殿下议媒议亲的机会,就这么定下来了。
你想啊,这天家李氏虽然不比咱们氏族门第光远,可到底也是天家威严,这么来着,就算是咱们娘娘再好,难免也会被那天家里的人看得下了一些……
真是委屈死了咱们娘娘了!
……
她眨了眨眼,看着母亲飞快地动着的嘴皮,完全没有想要再听清楚她什么的意思,反而思绪陷入了另外一层深远的世界里……
——你什么?!咱们太子殿下早就有了心上人?!
——可不是?!你这不是害死了咱们家娘娘么?!而且那太子殿下也是真……唉!总之居然看上了个内职女官!就是那个武媚娘!
——这怎么成?!咱们娘娘这等尊贵的人儿,怎么能与那等下贱货同侍一主?!何况太子殿下如此尊贵的人儿,自然也该知道些近清避浊的理儿罢?!
不成不成,这事儿得与咱们老夫人听!得让老夫人与咱们娘娘出个主意!
……
——什么?!那个武媚娘?!
哼!不过是个买来的国公家的女儿罢了!
这一辈子能够侍奉先帝身为才人,已然是她到了头的福分了。娘娘可不必为这等女人费心烦神……
……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罢?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感觉到不安的罢?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隐约明白,似乎当年,自己入宫的时候……
王善柔突然停了下来,目光怔怔地盯着嘴皮子还是动个不停的母亲:
“母亲……您是什么时候知道,陛下早已对那武媚娘心中生的呢?”
一句话,问得柳氏突然怔住,张着口,半晌无以回答。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千秋殿中,内寝。
萧淑妃披着长发,呆呆地看着面前烛火。
突然,她长叹口气,轻轻地问着身边的人:
“听皇后母亲今日午后又入宫见她了?”
“可不是?
这个柳氏也真是过得火了。
明明陛下最恨她入宫来搬弄些是非的,偏偏她还要来。
且不止是她,便是她那个视为宝贝心肝的女儿也是……
一有什么事,便定要去寻她这个爱撺掇是非的娘来帮着出主意……
这些年宫里大大的事,若是没了这柳氏,怕是也能清静不少呢!”
萧淑妃淡淡道:
“她是她的母亲,送了女儿入宫,就是为了争得一份耀宠,女儿如今身为中宫却不得上幸,甚至眼前地位岌岌可危,她会如此,也不奇怪。”
近侍咬了咬下唇,犹豫道:
“娘娘,可是那武媚娘……她可……”
“天意如此,本宫又能如何?”
萧淑妃目光惨然,淡然,亦萧然:
“本宫已至此,所能求者,唯素节可安好,唯那两个丫头也能好好地……便是足了。
其他的,本宫还能想什么呢?”
“可娘娘,若是那武媚娘此胎果如那些太医们所又是男胎,咱们雍王殿下可就……”
“无论如何,陛下眼下还是看重着素节的,他的名号,他的封地,一直都没有动。
若是本宫再行些不必要之事,只会让这孩子最后的一父恩,也会因此消灭殆尽……
你也告诉下面的人,这些日子,务必不要做些什么手段出来……
明白么?
句大白儿的话,眼下陛下把武媚娘再怀男胎的事情公布天下,无非就是想借着此番之事,试探一下本宫与王氏,看看到底会是哪一家的出的手……
如此一来,连带着那个丫头的前事,也便一并清算了。”
近侍立时噤言,不语。
萧淑妃也不再多语,只是怔怔地盯着烛火好一会儿,才突然起身道:
“熄灯罢……本宫累了,真的累了……”
灯,渐渐灭了,最后一光辉将她长长的榴红色衣摆映成了一片血红,艳丽而刺目。
……
唐永徽五年四月中。
万年宫。
大宝殿。
午后。
李治忽闻内殿急报,道昭仪武氏忽急纳请其入内,道有要事相商。
李治依言,急急而入,乃见武媚娘面色苍白,捂心皱眉。
当时便惊得李治龙颜大变,又因有前番芙蓉羹事,便急喝左右,速召太医入内!
不时太医乃入,诊之,断得竟再中其毒,且此毒与前番芙蓉羹之毒相同,手法也一致——
此番却是落在了茶水之中。
李治闻言当真是震怒非常,立时着令大理寺即刻入万年宫,务必彻查清楚此事到底为何人所指!
一时间,万年宫上下人心暗动!
是夜。
万年宫。
大宝殿。
后寝。
当媚娘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脸淡然地微笑着,握着自己手的李治。
眨眨眼,仍然睡意朦胧的她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徐徐道:
“你这般,是不是也太过了些?
毕竟之前一记已然叫慕容嫣盯死了韩王了。
何必再如此?”
“韩王眼下是没有什么动静了,可还有王萧二氏。”
李治轻声道:
“若是不借此良机,也敲打她们一番,只怕早晚你还是要出事。”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那治郎何意?
是要先动箫,还是先移王?”
“萧氏如此,已是日薄西山之态,想必也不能成了什么大事。
早晚而已,何况她萧氏一门向来人丁不兴,便是掀些风浪出来,也一时大不了。
不过是萧氏自己厉害,在宫中这些年经营得宜,所以才能危胁于你。
然经前番之事一折腾,就是这些在朝中为数不多的人也折腾得没几人了,所以实在不必担忧。
可是王氏不同。
王氏一门兴旺,于朝中势力亦是强盛,若不及时动手,怕有危于你的事,他们还是会照为之的。
为了孩子,为了你,还是早兴此念的好。”
媚娘垂眼:
“那么,治郎要动的是谁?”
“要动王氏,则先移柳门。
柳氏一门这些年来仗着皇后于正宫之位,素行之恶实在是多不胜举。
便是那皇后之母,这些年里没得停地入宫中来煽动事非,也实在是不能再忍。
自然后廷之中先从她动手。
至于柳门之中的另外一人……”
李治沉吟一番才轻道:
“也许不必我动手,只要皇后之母被谪离斥出宫门一番,那么自然他便也知道该如何进退了。”
媚娘抬眼,轻轻道:
“治郎要贬柳奭?”
“他占着这个位子也占得久了,所行之事,也没得见几件抬得上台面的。
虽无甚大过,可到底也不成大功……
这样的人,朝中上下实在尽皆都是,不必留他这一个。”
媚娘沉默,良久方道:
“若此番柳奭非皇后之舅……
那治郎还会贬他么?”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若他不是,我自然也愿意留他的。
了,他无大功,可也无大过。
但是正因为他是皇后之舅,有些事,便不能容得了。
否则只会教朝中上下,都以为朕有心助势外戚。”
“……还请治郎好好儿记得今日之言……日后也要记得,一定不要助势外戚才好。”
媚娘看着李治,深远的目光,清凉如水。
李治心中一动,却轻道:“你……想通了?”
“躲不掉的,那便只能如此了。”
媚娘淡淡道:
“若一朝媚娘身为皇后,那么弘儿便逃不离这天下重担。那么……
若果如此,还是早些为弘儿打算的好。
这样的事番连三,暗害加谋……
不能让孩子长大之后,不知道如何保护好自己。”
李治不语,半晌才轻叹一声,紧紧地抱住了她:
“这一世……苦了你,也苦了弘儿,嫣儿……还有咱们这个孩儿……
我向你保证,媚娘,来世,我必不再将你与孩子们,带入这等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