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车一溜烟的开走了,曾国超便赶紧离开了县委会。他大步列列地走出了县委会,总算没有碰上田隆生,要是碰上了他,他也会胸怀宽广地喊他声:“田书记”的,这是他心里早准备好的词儿。他走进了县委会不远的一条避街小巷,趁着巷子里无行人,便拿出手机给张友琼家打电话,欣喜地通报了这一信息。张友琼脱口说:“曾叔,谢谢你呀。你在哪儿,来我这里吃饭吧。”曾国超委婉说:“不了。我得赶回木舟去。朱书记近日要去我们木舟检查工作呢!”张友琼也不强求,还是感激地说:“好,谢谢你了,曾叔!”随即关了机。这么晚了,曾国超根本没有想要回长江中学的家,还是去车站搭公共汽车回木舟。他的小车在去年的厉行节约中由县政府组织拍卖了。这样更好,只身来去,乡政府的人也不知道他离开了桐梓湖来了县城。他坐在那颠簸的公共汽车上,思虑着是什么人老盯着自己不放呢,难道是任从平。是任从平嫌他碍了他的政治前途不成,其实他是向县委递了辞职申请的,可是县委不批,叫他曾国超又有什么办法,又不能向任从平去明说。看来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也是很难的。公共汽车是辆只坐1人的面包车、车况不好,路况更不好,坐椅和车窗都破难腌月赞着,一幅老牛拉破车的可叹境况。可司机还是打开了车上的音响,尽放着跑调的流行歌曲,那听着让人恶心呕吐的歌曲还被夹在车子前行摇动中发出的杂乱声。然而,曾国超见那些普通的乘客个个一种悠然自得的神情,没有那种烦躁不安的表露。他认识到了是自己和普通乘客之间存在的一种心态差距。一个人,无论贵践高下,只要有了正确的心态,无论干什么遇到什么逆境都会觉得是高尚的。也许明年这个时候高等级的水泥公路铺成了,也许明年这个时候那些车主发财了换上新车让那些早该进入报废时限的老牛破车退役,那大县的交通境况就大大改观了。他又想到了余凤洁,又告诫自己一定得抛开那些不愉快的揪心的烦恼。女儿曾梦的活泼可爱,婷婷玉立的象个大孩子,又呈现在了眼前,没有余凤洁可以,可不能没有女儿呀!为什么不去学校瞧瞧女儿呢,看她的小嘴是不是越长越乖了。曾国超的思绪就这样如脱僵的野马泛茫地驰聘着,总摆脱不了思虑的阴影。人就是会思维的高级动物,在人的生活中没有了思虑,一切真的那么坦然,那么踏实,那还算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吗?那也许是人活到尽头了!
其实,在常委会上肯定曾国超的住村作风的是彭训奇。这是曾国超没有想到也没有去多加考虑的事。彭训奇在县领导分工挂点中负责包外洲乡,在水利工程验收结束后,处理了水利工程脱坡案,过了双休日,他就驱车前往了外洲,又住进了乡机关的那间客房,黄少平只得连夜从县城家中赶回外洲乡,机关客房是他夜宿和回味的客栈,后洲村才是他象曾国超那样要去的基层。后洲村是外洲紧邻内垸的一个村子,分东西两岭人家,距乡机关6华里路。彭训奇对陪着他的黄少平说:“你们去忙你们的事,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我去村里走走。”黄少平知道,他说的村里,就是他作为县领导所挂点的后洲村。县领导都做出榜样了,乡干部还能呆在机关里混混儿?去来回县乡上跑班。几天的风雨过后,金灿灿的油菜花就没了,就全部是孕满菜籽的绿绿的稞枝杆了。彭训奇提着包,在小郑司机的陪同下,步行在这丰收前的平静的油菜海洋中,油菜淹没了他们大半个身子,此屏幕里的还逼真形象艺术化了。过了这片油菜地,就是一小片夹在油菜地中的水稻田。田里有零星的卷着裤腿,右手捏犁把左手扬鞭的农民在耕整田地,也有的在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插着早秧。有一厢田已插满了均匀的嫩绿的秧苗,那装点上秧苗好似小女孩穿上的崭新的花衣裳。田野被庄稼点缀得更美了。彭训奇边走边看边想,农民虽然没有双抢时的锄禾日当午,但也有锄禾在霜露了,不然已经插上了一大片了,看来是不需到晌午,这户农家的早秧就要插结束了。要是在过去的计划经济年代,干部要到生产队有几百个劳动日,彭训奇也会一晨早和农民一样下田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既然又不需要帮农民劳动,那只能入户走访倾听农民的心声,为他们的发家致富出主意想办法了。当然不能耽误农民抢种的光阴。
进村的路是从村西头曲延而去的。进了村,路就在农家的家门口,也就是农家门口的活动场地就当路走,场地的前边是菜园子。围着蓠芭的菜园子里,有茁壮的莴笋、洋葱,还有一小块的豌豆和割了又发的韭菜等。近些年来,大县的夏收作物就是以油菜籽为主,大田里很难见到麦子豌豆。油菜籽已经成了大县农村的一大经济支柱,收了油菜籽就可征缴60%以上的三提五统,那叫做夏征。麦子和豌豆只有零星的,是农民用作自食或制成腌酱用的,很少作商品出售的。早稻面也减少到只有几万亩了,稻谷贱不值钱,早稻更贱更不值钱,不如喂了畜牲,连投入都收不回。农民会算帐,难得劳神种早晚稻,不如种一季中稻划算。进村口是栋旧平房,相邻的还是旧平房,檐下的走廊上还放着撮箕,小凳什么的,可家门紧闭。两扇紧闭的门上是大红的纸门神在看着家,家家户都有门神看家。那不是看家,是农民美好愿望的一种精神寄托。他们的家也不需要什么神来看守,吃的在肚里,穿的在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担心人偷的。当然,富裕起来的户子是要担心的。大概走了第五六栋,才是一栋富裕起来的楼房。那雪白的壁面,那泛亮的油漆门窗都是新鲜的,在金灿的阳光下,格外耀眼。正好彭训奇走到这家门前,从大门前水塘边端着一小盆衣服,带着袖套,穿着天蓝色上衣的中年妇女走过来。彭训奇略带微笑地招呼说:“大嫂,你好。”中年妇女用惊异的目光打量他,嗫嚅着嘴,确没有发出嗓音来。正在彭训奇纳闷时,路过一名提着竹篮,衣着褪色陈旧的妇女侧过脸,目光纯良地说:“你和她说什么,她是哑巴。”她说着这话时并没有停下,只是放慢了赶路的脚步,又说:“你要找谁?”彭训奇打量着她,不想回答她是找谁,而是说:“你是后洲村的。我是在你们村挂点的。”那妇女又望了一眼一旁的小郑,微笑了说:“哦,是乡里的干部,是找书记的。我怎么从没见你来过。”她的话说得很直率,没有想到遮遮掩掩的。彭训奇却心头一震,内疚地说:“我是县里的,去年来过这里。我是来看你们的春耕生产怎么样?”中年妇女没有再多地答理他,加快了过路的脚步。彭训奇一下悲哀起来,群众对干部并不象见了亲人解放军那么激动,这是我彭训奇脱离群众的报应啊!他望了下窗前凉衣的哑巴,便起步跟在那中年妇女身后。
村落里的环境是清新而又安静的,很少有家门开着,开着家门的屋也不见人的声息,空落落的。一个县领导独自下村,不如有基层干部陪着荣耀。再大的干部只身进村也是陌生的过客。彭训奇记得去年是黄少平陪他在村支书家来过两次,了解过一些负担和村财务等情况。他还记起村支书住在两岭人家接口处的一栋白墙的平房里。太阳已经超过树头,所有的农宅都象是银白的,要在县城已经是快下班吃午饭的时候了。太阳发躁了,燥出了彭训奇额头的汗浸,燥热得彭训奇的身体象火山爆发,他解开休闲装的衣扣,胸口顿觉凉爽爽的。他们来到了接口处,都是摸样的平房,门都锁着,却认不准那栋是书记的房子了。小郑跟在后头说:“这个村子怎么就见不到人呢。”彭训奇说:“你以为是县城,到处都是人的。”中年妇女忽地从屋与屋间的窄巷里出来,微笑着说:“我一看就知道你们是来找书记的。我和他家紧挨着。”你是县里干部怎么只来了人,你们到家里来坐坐吧。”彭训奇跨进她家的门坎,觉得阴凉又整洁,就说:“我们是从乡里走来的”。她还是那样直率地说:“你们怎么不让乡里干部领来呀!还不坐小车,谁知你们是县里的干部,还怕是歹人呢。”她见他们不答话,就又说:“你们坐着,我去喊书记。”热心肠的农家妇女去了,好一会,彭训奇才听到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有老汉声音说:“还没做早饭,我都肚皮贴肚皮了。”原来是这家的户主回来了,中年妇女说:“书记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又转向老汉说:“是县里的干部要找他呀。”老汉显出不情愿地神情说:“我一看就知道。看到你跟来的。”
他们打止说话回到家里。彭训奇看他裤腿卷得高高的,脚丫里还有泥巴,就猜着了几分,打破他那审视的目光,和软地说:“秧插完了。”老汉叫王墩厚,儿媳都外出打工了,田都由他帮着种,还照料着一个孙子、一个孙女。王墩厚收敛了审视的目光,抛开了顾虑说:“是听说有县里干部在包我们村。上次开群众会时他们说了的。我们种田人的要求不高,能混饱肚子就行。”彭训奇听着他朴素的满足,便说:“我去年就来过。”王墩厚说:“你去年是乡里的黄书记带来的,进了王书记家里。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彭训奇觉得话说近了,就说:“你坐啦。”王墩厚又审视地瞟了他一眼,心想这是你的家还是我家,还要我坐。他接着有意减少年岁地说:“大伯,你今年有没有50岁?其实看上去两鬓已全白,头发象田里的砍割后的麻桩子花白的硬撑着,至少是50岁了。王墩厚顶真地说:”你蛮有眼力的,快50了。”小郑在一旁欲开口,彭训奇抬头拦住了,他知道他要介绍他是彭书记。那中年妇女递来茶插话说:“你哪50,整整48,前天才过的。”彭训奇笑说:“您有福气啊,还不到50都儿孙满堂了。”王墩厚倔着说:“在农村还有比我早有孙子的,40就做了爷爷的。”他接着问:“你们干部包点给我们做些什么啦?我只见到收粮收款的时候,乡里的干部就下来跑几摆。”彭训奇反问道:“您说我们包点应该做些什么呢?”王墩厚睁大眼说:“我们一个泥腿子,说不上来。”中年妇女说:“他懂什么呀,认不得几个字的。要做什么,电视里不是老在说么,要农民减负,要帮农民致富么闹。现在都在把好端端的田拱成渔池,太可惜了。我们也没有人手,也没有本钱,也不知道拱了渔池是好还是不好。去年的籽花象卖狗屎,还比不上红麻的收入。我们也弄不明白是为什么。”彭训奇全神贯注地听着,心想,县委县政府老在提倡以水富民,原来根本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