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徐绸珍依然没有回来,朱颜已经惯了她这般三天两头不在家中,想来她又是往徐府去了,也不在意。
夜间的后院内笼起了火,朱颜还特特看了一回那个伤者,确保他夜间不会受凉,才折进了灯火明亮的屋内。
大堆的水丸已经过了筛,袁凛微微俯身就着摇曳的一点灯火细细看手中的一枚白色药丸,很是出神。
“宣清,这样不是已经好了吗?”朱颜在他身旁隔了些距离坐下,定定看他认真的神情。
“看过那人情况了?”袁凛放下了手中水丸,圆溜溜的丸子在一只小瓷碗里转动不休。
朱颜凑近了些,“烧已经退下去了,那人看起来结实得很,想必不会有性命之忧。”
“这样的伤,对有些人来说也算不得什么。”袁凛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下去,但笑了一笑,又岔开了话,将一颗水丸递给朱颜,“这丸子入口的滋味不够好,可要添些挂衣剂?”
“挂衣剂……?”朱颜苦恼地揉了揉额头,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不耻下问,“挂衣剂是什么?”
袁凛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这般问,愣上一愣,才轻笑,“想不到你也有不知道的东西。”
朱颜扁了扁嘴,侧过头轻轻嘀咕,“这个我又没有学过,平日里卖的成药不过是些避暑、消食的,哪有这么多讲究。”
灯影下,她面颊红扑扑的,半是着恼,半是害羞。
“你说的倒也不错,普通的药丸原不必在意挂衣。”袁凛不再逗她,挪近了一些,“挂衣也就是包衣,也算是方子的一部分,朱砂、甘草、黄柏、雄黄的最多见,你应当听过梅花点舌丸?那便是朱砂衣的,其他的,还有青黛、百草霜、滑石、礞石、红曲、牡蛎、金箔、银箔……用的都不多。”
说着,袁凛忽然想起另一件事,看着听得入神的女子笑笑,“阿颜,我尚未问你,你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礞石滚痰丸这样的方子的?”
“嗯?”朱颜回过神,看着他眨了眨眼,迅速地在心中过了一遍能够编造的原因,都觉得不甚靠谱,便扯起一丝笑,反问,“我一时记不清,那你是哪里听来的?”
“记不清?这般奇特的方子,倒也能记不清。”袁凛显然是不信的,颇有几分意味地看了她,“现今的太后有些惊悸癫狂的病症,当年师尊便是进了这药丸,治了她的病症,因而在京中谋得了个立足之地。”
“……这样。”朱颜觉得被他灼灼的目光盯着很是难受,下意识往后挪了些。
窗外一阵风过,外间的花枝和竹叶乱纷纷地打落在窗棂上,溅起阵阵窣窣轻响。
袁凛抬头看了看,面色微沉,随即推过一杯清茶,“今夜只怕要费些功夫,先喝杯茶提提神罢,可别一会儿打瞌睡偷懒。”
“才不会。”朱颜瞪了他一眼,见他不再追问方才的事情,心中很是宽慰,忙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袁凛也不知从哪里翻开一个小匣子,里面厚厚一层红色粉末,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那位夫人脾虚气弱,许多药物是受不起的,我看这红曲便很好,原是入脾经的。”袁凛边说,一边用小银勺将大红色的粉末一点一点拨进青瓷的小碗中,取过一点水调了,调出嫣红的一碗,在灯影下晶莹地透着润泽的红光。
朱颜这回很赞同,只差夸他聪明,这个红曲其实搁现代就是真菌紫色红曲霉寄生在粳米上来的,用古医书中的话来说,那就叫做活血化瘀,健脾消食,就原先最流行的说法,这个东西含有真菌,能够清脂降糖,确实跟减肥扯得上关系。
红曲做起来复杂,号称需用白粳米分十五处,入曲母后仍旧并作一处,用布帛紧紧盖了发酵,待到发热时再揭开帛片,如此往复几次,到了次日,一会儿分作三堆,一会儿又分作五堆,过了不久又要合作一堆,再分作十五堆,如此分分合合,倒是大有天下之势的感觉。
好容易到了第三日上,总算可以用竹箩盛着已经发酵完成的曲米,分数次在盛了净水的大桶内蘸湿,接着便又要上演一次分分合合的剧目,过一日再蘸,之后又分分合合。如此反复数次,直到所有的米全都浮在水上,这才能够算得是制成了,这样的曲米就可以收取晒干待用,原本晶莹的白色也就成了鲜红可爱的样子。
一言以蔽之,这红曲得来也不比那阿魏膏简单。
朱颜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趴在了桌上,下巴搁在手上,瞬也不瞬地看着袁凛处理那些药丸。
“倦了?”袁凛转了转眸子,含笑看着面前那张漫上睡意的俏脸,伸过干净的那只手抚了抚她的额头,柔声劝慰,“若是倦了,便睡一会儿,这些我来处理就够了。”
“这样不好……”朱颜抬眼看他,费力地眨了眨眼,还想说什么,却又想不起来应该说些什么,眼皮很是沉重,轻轻嘀咕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还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袁凛轻轻站起身,取出帕子拭净手,向着一旁取来斗篷给她披上,接着缓步挑起帘子去了廊中。
十五过了不久,月儿缺了不过一个角,皎洁的月光在这样干冷的夜晚望来十分明亮,在这粲然的白光下,还站着一袭偏偏的白衣,自然就更夺人眼了。
“……怎么给她的茶水下药?”来人是永无,压低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怒意。
“安神的罢了,她本就累了,否则也没那么容易睡过去。”袁凛向着院中走了几步,停在庭中那株银杏树下,倚栏背对月光立着,这个地方离屋子远一些,却又能恰好看到那里的情况。
永无亦走了过来,几乎没有一丝声响,“为何收治那人?”
袁凛撷起落在栏上的一枚杏叶,抬了抬眉,“不是你们向氏的人么?为何不救?”
“什么叫作‘我们向氏’?”永无很是不满地摇了头,“我跟他们没关系。”
“‘流水无情,落花有意’,你想与他们没关系,他们却是费尽了心思要与你有关系……”袁凛轻轻一笑,“那幅画,亦是向氏遣人去盗了交到窦平远手上的?”
永无点头,轻轻叩着栏杆,“想是如此。”
“那你又要如何?再过几月,等将这里的事务都处理完,我便要带着阿颜回京去,她父亲虽已过世,亲手所书的婚书却还在,这位朱夫人么,并非阿颜生身之母,实在不该管这许多。”袁凛将杏叶拂去,起身打算离开,忽然又低低一笑,“那夜在廊外的也是你罢?三番五次前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想起那夜在廊外所见,永无不禁攥了攥拳,“……故意的?”
“然而她也并未推开我,原是彼此情愿的。”袁凛勾起一丝笑,走了几步,将要进入廊中,忽地回过头,“那人真不是你遣来的?”
“不是,我与那些满心里报复的人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永无挑了挑眉梢,“早说过你们不该救这人,定是他们使了什么法子来绊住阿颜的眼,好让他们去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袁凛叩了叩一侧手臂,无所谓地笑着摇头,“想来是那位喝醋的窦夫人知道了什么隐情,多半是要杀她灭口的,但阿颜又怎会在意那些,却将自己人伤成那般样子来一个苦肉计,真是金丸打雀,得不偿失。”
永无默然,他诚然是向氏的一员,还是最正宗的那一脉,当年向妃一事株连治罪时,他的父母恰好在岭南任上,消息传到,急忙弃官隐匿起来,这才逃过一劫,之后向氏一些逃离出来的旁系寻来,也都在岭南安居下来,本来可以好好过隐居生活,不想那些人杀心太重,总要报了昔年之仇才满意,如今虽然旧朝已亡,但亡国的君主却还在,因此他们的目标便是刺杀那抚顺王——实在无聊得紧。
永无向来是不愿与他们多交际的,他那已经过世的父亲也是这个意思,不仅给他单名一个无字,还要再补充一个字乃是永无,何等的决绝。父母过世后,他便离开了岭南,过起那游侠浪子的日子,也算逍遥自在,直到在这江南小镇偶遇了窦绥,才羁留了几月。
窦绥并没有向他透露过很多,永无只是隐隐觉得,窦绥似乎也有些目的,不知他究竟怎么与自己那些糊涂的家人扯上了关系……但方才袁凛说的那些,他觉得有些草率了,他打听过,窦绥逃脱搜捕不易,为了掩盖身份,娶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农妇,而且此女父母双亡,一无其他亲人,这样的人便说是暴毙身亡,也是很容易瞒过的,根本不必这样的苦肉计。
可除此之外,他们还能有什么目标呢?
永无在廊外又站了一会儿,垂眸望着里面一点灯影,叹口气,猜想袁凛今夜就打算这般孤男寡女地过去了,真是有些牙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