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易安来的稍晚,被神通道人引入时宁无名与还虚早已到了,看样子两人已经有过交谈,但屋里的气氛并不好,两人间站的距离很开,宁无名神色不动,还虚脸上则是阴晴不定。
神通道人退下,叶易安打量完后走到宁无名身边,也不说去不去,开口便问:“你准备带多少人?”
“一个就够了”宁无名微不可查的笑了笑,“天宫上情况未明,人去的多了未必济事,若有不测还是白白送死,何必呢!你也没带天机盟的人吧”
“我比你多一个”
“谁?”宁无名问话出口后反应过来,“如意女!”
叶易安点点头。
宁无名怔了怔,随即哈哈一笑间居然伸手拍了拍叶易安的肩膀,“好一个比翼齐飞,死生契阔,不愧是我圣门的种”
两人的说笑惊动了思虑深深的还虚,他也没动地方,向叶易安遥遥一礼后又陷入了沉思状。
叶易安还了一礼,而后用目光一挑还虚后看向宁无名。
宁无名嘴角抿出一丝冷笑,而后叶易安心湖中响起他的声音,“还虚是在装腔作势,这老儿意图使着我们给他当探路卒子,哼,这可由不得他!且看他能挨到什么时候”
还虚不想去一点都不出乎叶易安的预料之外。他跟自己和宁无名不同,宁无名和自己都有对天宫非去不可的理由,他却不是。此前之所以对天宫还上心是有赵升的威压在,但如今张果死了都一年多,天宫还是一点动静没有,还虚只怕是放心不少。
究其心理,若是天宫不来找事,还虚实是求之不得,更不会愿意主动送上门去。只怕他心里此刻的是想法是宁无名和自己最好也不要去,免得引火烧了他的身。
但这怎么可能,“他肯定是不想去的,那你准备怎么办?”
“留他在身后,你能对天机盟放心?”
对还虚放心,开什么玩笑嘛!叶易安果断的摇摇头。
宁无名嘿嘿一笑,“你我二人心有戚戚焉。还是那句话,这事儿由不得他,若他执意不去,哼,那也就怪不得我们心狠了,总得先联手灭了他绝了后患再往天宫”
叶易安闻言一笑,还真是心有戚戚,他可不就是这么想的。
两人相视而笑间,屋内悄然弥漫起一股浓郁的杀机。
还虚从沉思中“醒”过来了,“去休,去休,纵是龙潭虎穴老道也陪二位走上一遭。只盼三清福佑,若能让我再见恩师慈颜,虽死无憾”话说完,他居然还真就红了眼圈儿。
闻听此言,宁无名哈哈大笑,今天的他一反之前始终保持着的半死不活样子,真是豪气惊人。
大笑声里,宁无名霍然转身看向叶易安,“择时不如撞时,既然大家都有了决定,那就请小友开路,天宫去也”
叶易安点点头,当先出了房,汇合了在外面等候的言如意后并肩往云翳洲上土台走去,还虚诧异的看了言如意一眼后无声的跟在后面,宁无名则在最后压阵。
云翳洲、落霞洲以及失落之城中都有土台,土台的建筑形制乃至高度如出一辙,只不过失落之城土台内供奉的是伏羲神像,落霞洲则是宁无缺,在叶易安想来这云翳洲供奉的应当是张道陵,没想到进入其中看到的却是同样鸟首人身的伏羲氏。
殷商创立的一元神教乃是将祖先神与伏羲氏的结合,供奉伏羲分所当然,如此看来倒是落霞洲自己做了改变。
叶易安看着熟悉的伏羲圣像,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此去天宫或许真能见到伏羲,娲皇?”
杂念一闪而过,叶易安也未刻意如何,动念之间身周玉光大放,开口处一串奇古云纹如清泉汩汩而出,并随即于虚空中显化成形,状如一枚枚奇古玉玦般往伏羲圣像印去。
还虚站在叶易安侧后方,脸上疑惑不定。他无比认真的听了叶易安的诵念,却对其所诵内容一无所知,等到显化出来后乍看极似云文,细察却又一个都不认识。
这究竟是什么?
显化的玉玦云纹按照诵念的先后顺序次第印上伏羲圣像胸前,甫一接触,显化的云纹便如雨入旱土,倏然融进圣像之内。
随着云纹融入越多,圣像手中所执拐杖开始慢慢放出光华,并逐寸向上延伸。
亲眼看到这异状之后,自始至终随在还虚身后的宁无名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但其本是随意垂放的手却猛然攥紧,看着伏羲圣像的眼中神情复杂,激动、渴盼、恐惧、自伤,甚至还有狰狞纽结混杂,不一而足。
叶易安只是专注于云纹的诵念,当他最后一句诵完,拐杖最后一点也被彻底点亮。通体都被点亮的拐杖瞬间爆发出百倍于前的璀璨光华,且这光华像是有灵性一样上下穿梭闪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当其又一次从下方暴烈的窜起时终于冲破了杖体束缚,刹那间光华大起直冲土台顶部。
封闭的土台顶部没能对光华有丝毫阻挡就虚化了,虚化的是如此彻底以至于下方的人甚至感受不到丝毫砂砾尘灰。
土台外有惊呼声响起,不过很快就消失了,想必是还虚之前早有交代。不过土台内众人谁也没心思关注这个,所有人的眼神与心神都在紧追刺破土台的冲天光华。
光华刺出便直上天际,转瞬之间不知已高去其几千几万里,纵然修行境界如还虚,用尽天眼术法的威能也跟不住了,“这……是去了天宫?”
没有人能回答他,还虚抿抿突然变得很干的嘴唇也不再说话,只是身体悄然往叶易安身后挪了挪。
此时的等待是如此让人煎熬,甚至就像凝固了一样感觉不到,也不知过了多久,光华蓦然散去,待眼睛稍稍适应明暗的巨大变化后,才发现洞开的土台上方天空中出现了奇特的异象。
分明没有风,但土台上方天空中的云却正在急速的移动聚集,并很快聚成了一道斜斜向上,以云为阶,以云为栏的宽阔云桥,更令人惊奇的是云桥之上那些堪称巧夺天工,繁复精美的纹饰竟然都是白云自然运化生成。
湛蓝的天空中一道宽阔精美的云桥直通远方,其出现之奇,恢弘之美除了神迹实在无法解释。
土台外再度响起一片喧哗之声,并且持续不散。
“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原来真的有青云梯啊!”言如意随口发出的惊叹说出了很多人的心声。
叶易安目光从云梯上收回来,身体稍稍一侧,“二位山长请”
闻言,还虚猛然后退了一步,退完才觉不妥,打了个哈哈,“叶盟主先请,先请”
宁无名向叶易安打了个眼色,叶易安也就不再谦让,当先御空而起,身体方动,掌心处蓦有温热传来,言如意正同时御空,与他携手并肩而行。
外面正在喧哗赞叹的云翳洲众神通道人们仰头上望时忽见土台中飞出两人,这一对宛若璧人的男女虽众目睽睽之下依旧执手相握,男的俊美挺拔,女的绝色胜花,衣袂轻举中相视而笑,比翼云桥。刹那间不知多少神通道人的脑海中不由自主的冒出一句话来:好一对神仙眷侣!
或许是画面实在太美,原本的喧哗声居然在两人御空时低落许多,直到还虚随后出来,变成欢呼喝彩声的喧哗才又陡然高扬起来。
还虚听着下面神通道人们的欢呼喝彩,脸皮控住不住的抽了又抽,心底更是不知骂了多少句蠢货。
宁无名含笑紧随其后,叶易安等他们都上了云桥正要前行时,脚下本是静止的云桥突然自行动了起来,其动轻柔平稳却快似流光,几乎只是数息之间云翳洲便已消失不见,那些喧哗彩声更不用提。更神奇的是这么快的极速下,不仅叶易安,就连他身边的言如意也没有任何不适。
“这么大的动静儿,令师当年前往天宫时怎么会没人知道?”
“前往天宫的路径并不止这一条”
宁无名闻言点点头,随即笑道:“看看这云桥,天宫还真是好手段哪!”脸上虽在笑着,声音却是寒意森森。
这几句之后众人也就没了说话的兴致,心里的紧张与戒备越升越高。在这样的云桥上以这样的高速行进,时间的感知变得非常迟钝,又不知过了多久,云桥明显变慢了下来,前方的景象也开始慢慢清晰起来。
众人心中一提,抬头前往时看到的是一幕震彻心神的画面。
幽蓝的无边虚空中雄踞着一座悬空的煌煌之城,随着距离越近,这城愈发显得巍峨壮大,虽极目远眺也不见边际。
此城以白云为基,上面山川江河,绿树繁花无不具备,在山川与绿树之间可见诸多宫阙,这些宫阙形制各一,但无不美轮美奂,建造的材料或为白玉,或为翡翠,又或是火红的珊瑚,不同的材料却有着相同的名贵。
宫阙上方有七彩如锦云霞装点天际,只一眼就足以让人目眩神迷,云霞中可见五彩凤凰等神鸟盘旋其间,凤鸣声声,清音辽远。这些珍禽大多皆是前所未见,但跟那宫阙与诸多风景一样,无不是极尽优雅风姿之美。
眼前五彩斑斓,入目处或壮美或优美,概而言之就是一句,这处地方所有的一切无不精美到了极致,美到即便是最美的梦里也不敢相信天地间竟然会有这样的所在,美到即使亲眼已见,犹自目眩神迷的以为是在梦中。
太震撼了以至于众人都有些失神,良久之后,言如意悠悠一叹:“我现在终于知道巧夺天工是什么意思了,跟这里一比,人间世所谓的皇宫竟是破烂的像个猪圈了。”
闻言,叶易安淡淡的笑了笑,“什么巧夺天工,这是穷奢极欲。你看那些翡翠、珊瑚等物无不是极致上品,不过手掌大一方就足够人间世中一户中等人家十年之费,这里竟然拿来如土泥般建造宫室,而且还都是取自人间世”
“取自人间世?我们怎么不知道?你怎么知道?”
叶易安没理会还虚后面的问题,脸上的笑容愈发冷了,“不止是这些翡翠、珊瑚,眼前你们看到的一切无不是源自人间世,无一例外。”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快到了,戒备吧”宁无名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亢奋紧张混合的烦躁。
还虚自始至终一句话没说,叶易安感觉握着的言如意手掌有些发冷,遂用力握了握,换来的是言如意嫣然一笑,笑着的时候悠悠吐出一口长气。
叶易安知道她是在紧张,包括刚才的说话也并非真有心赞叹这天宫之美,而是借说话来纾解紧张。
脚下云桥停住,他们到了。
真正踏上天宫的刹那,全神戒备的众人首先感觉到的是渺小,尤其是当他们站在眼前这道高大华美的足以让人间世皇宫羞死的天门之下的时候,这种蚂蚁般的渺小感就越发显得强烈了。
但让他们的戒备无用武之地以及倍感惊诧的是,天门前居然没人,没有严阵以待的敌人,没有想象中足以毁天灭世的打击,根本就没有人,一个都没有。唯一有的就是与叶易安当先踏上天宫同时响起的了了磬音与玉板清音。
反差太大了,还虚长吁一口后声音轻松了不少,“现在怎么办?”
“他们这是视我等如无物,欺人太甚,还能怎么办,闯进去找张道陵说话”宁无名从踏上云桥就开始亢奋,现在表现的愈发明显了。
还虚身子一抖,看向叶易安,“天下有争亦有和嘛,叶盟主,你看……”
话没说完,天门另一侧空中有一朵云彩飘然而来,上面站着一个穿着魏晋样式宽袍博袖深衣的玉面中年,眉宇间带着浓浓的慵懒与不耐烦,“来了!自己进去找地方安置,但凡是空着的宫室都可以,去吧去吧”
这人倏然驾云而来,到了之后连云都没下,极其敷衍的说完这番话后转身就走了,来的快,走的更快,那样子似乎是怕被黏住了一样。
一个意外接一个意外让叶易安等人是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呀!
愣了片刻后,叶易安打定主意先进去看了再说。他与言如意携手穿过天门,还虚、宁无名神情复杂的紧随其后。
过了天门便是如梦似幻的美景,就连地上的道路都是以玉石铺成,当奢华到达这种令人发指的程度时反倒说不出什么了。
除此之外最直接的感觉就是这里的天地原生气机简直浓郁的让他们不习惯,无论是原生灵力还是太阴气机莫不如此,且本是质性相斥的双方阴阳和会,根本无需刻意区分。
比之白玉大道,珊瑚宫阙,这才是最顶级的奢华呀。人间界修行者往往需要一个大周天时间才能导引到的天地原生灵力在这里不过就是多呼吸几次的事情,而且根本不用做什么凝神定思、导引搬运之类的功课,前所未见的醇和中正气机自然进入人体循环,骨血精肉乃至丹穴无一遗漏。
至此,就连还虚也忍不住哀叹,“云翳洲与天宫的差距竟然大到了这个地步,修行者人人皆慕天宫,不为虚妄,不为虚妄啊”
哀叹完,见叶易安他们已经走了,忙急急跟上。
走了近半个时辰除了见到两次天上有人驾云飘过外,路上愣是一个人都没碰到,长时间的戒备是很耗费心神的,就在叶易安也开始隐隐的心烦气躁时前方有曼妙舞乐之声渺远而至。
叶易安精神一震,循声而往。乐声越发清晰,其技艺精微美妙处纵然人间界中国手也难望其项背。
歌声的出处是一座掩映在花林中的翡翠幽居,其精美处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居处并无守卫,也没有应门的童子,门就那么随意的半开着。
叶易安提了戒备走进去,乐舞声愈发清晰,绕过照壁终于又看到了人,很多人。
照壁后如人间界的建筑形制一样是个宽大的庭院,正对照壁的庭院对侧玉阶上设着一张真正的云床,上面一人斜依,面呈玉色,容貌高古。
玉阶下面宽阔的庭院中,有一队舞女正合着曼妙的音乐婆娑而舞。舞女们舞裙华彩无匹,容貌美艳绝伦,身段矫健婀娜,在毫无瑕疵的音乐伴随下舞动时,当真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如飞天神女,美不胜收。
这样的场景当真让人赏心悦目,但奇怪的是叶易安等人冒然闯入后却没有任何人搭理他们,无论是云床上容貌高古的主人还是趺坐于两廊的乐师,以及那些婆娑而舞的舞女都对他们视而不见,就好像他们是不存在的一样。
“你看,看他们的眼睛”
其实不用言如意提醒,叶易安也已经注意到异常。此时庭院中除了云床上那人眼睛微闭看不清楚外,其他人的双眼莫不是空空荡荡,毫无神采。
他们手上或者脚下身上的动作都精准无比,他们的音乐或舞蹈毫无瑕疵,一切看来都是如此完美,但这实实在在美轮美奂的画面里却缺乏着最重要的生机与活力,他们就像是最精美的玩偶在做着最精美的动作。
看清楚这一点后,美轮美奂的场景突然就变得异常诡异。叶易安身后的宁无名上前一步向云床方向作礼后朗声道:“尊主人请了,冒昧搅扰,还望勿罪。敢问张道陵居于何地?”
没有回应,乐师们依旧在演奏,舞女们依旧在舞蹈,一切就好像宁无名这一问根本就不存在一样,良久之后,才见云床上那人眼也没睁的摆了摆手。这摆手的动作舒缓优雅,叶易安等人从来没见过有人能把仅仅一个摆手的动作都做得如此美到极致,但问题是在这个动作里你看不出任何情绪,被人打扰的不耐烦,焦躁,什么都没有。
叶易安阻止了想要进一步行动的宁无名,几人绕过照壁退了出来。彻底退出前看到的依旧是进来时的场景。
“不急,再看看。不知还虚山长有何见解?”
还虚摇摇头,“确实古怪的很,再看看,看清楚再说”
几人继续前行,此后又到过两处居所,这两处同样开着门,但没有乐师、舞女,清静的厉害。走进去之后,看到的场景非常相似,两处居所的主人皆面呈玉色,只不过一人在不停的画画,一人则是在不停的写字。
叶易安虽不太懂画,但细观其画幅的布局、设色都找不到一点瑕疵,唯一缺乏的就是生气。写字的那位也是同样情况。他们似乎只是为画而画,为写而写。又或者好像只是因为要有件事做而去做,根本不在意做的究竟是什么。
其间叶易安曾仔细观察过,确定这两人没什么问题,但他们就是对外人的闯入乃至问话毫无反应,或者说他们似乎是对外部世界的一切都丧失了任何关注的兴趣。
走出第三家居所,还虚紧皱起眉头,“不对啊,怎么这些人都跟行尸走肉一般”
顿了顿后,他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变,“我们……会不会也变成这个样子?”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只是言如意的手无声间紧紧握住了叶易安,而叶易安也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掩饰不住的恐惧。
“先别想那长远的,不管了,下一个我一定要好好问个清楚”宁无名恶狠狠的看着叶易安,“这回你可莫要再拦我”
叶易安点点头,脸上神情同样沉重,“问”
又一处宫殿中,沉寂的没有任何动静。几人一度以为此处无人居住,直到在宫殿中最偏僻的一间小屋中看到一人云床高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