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外面翻来找去,这此间的主人却毫无动静,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叶易安等人也习惯了。这人虽高卧于云床之上却没有睡觉,就那么睁着眼睛看着屋顶,一副活死人的样子。
宁无名这次连行礼都免了,径直上前一把揪住那人胸前衣襟将他扯起来怒声问道:“张道陵在哪儿?”
那人终于将眼神转向了宁无名,叶易安跨前一步,凝神戒备,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熟知那人也只是将眼神转过来而已,眼神的焦距根本不在宁无名身上,就那么空洞无神,毫无内容的睁着,口中更没有答话。
这天宫实在太诡异了,一路走来众人的情绪都已不对,更别说自上了云桥就亢奋不已的宁无名,见那人如此,他是再也忍不住了,挥手处一件毫光四射的法器已抵住那人咽喉,“说,张道陵在哪儿?”
那人依旧还是刚才那幅鬼样子,甚至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宁无名只觉一股逆火暴冲而上,心念一动,法器进逼,殷红的血顿时就从那人脖颈处汩汩流下,但就在这时法器也已再难有丝毫寸进。
血流下来流湿了衣襟,那人慢吞吞低下头去看,终于他的眼神开始有变化了。
叶易安紧紧盯住那人,裂天斩鬼刀也已驭出蓄势待发。
那人眼神变化的过程很慢,给人的感觉就好像他已经很久没用过脑子,反应不过来一样,当其最终定格时却是希冀与狂喜的结合。
只见他身子猛然一动,动起来时的速度之快叶易安也远远不如,言如意甚至看都看不清楚,但他动完保持的姿势却是拜倒在宁无名面前,以不知道多久没说过话的异常嘶哑的声音急促道:“你愿意杀我,你愿意杀我,快动手,动手!”
看着那人一脸狂喜求死的神情,宁无名满腔怒火瞬间冰消,抬腿将那人一脚踹翻在地后转身就走了出去。
叶易安等人也跟了出去,追上宁无名,“不问了,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说”
宁无名看了看还虚,冲到嘴边的话忍了又忍后给憋了回去。这时身后犹自能听到“杀我,动手”的嘶哑声
言如意一使劲儿扯着叶易安就走,“这是什么天宫,看着竟比地狱还可怕”
他们很顺利就找到了一处闲置的宫阙,此宫金碧辉煌,竟是以纯金建造,不过几人看着已是毫无感觉。
各寻房间住下后还虚很快就入了定境,也不知他是贪这里前所未有的修行环境,还是真的累了。
叶易安与言如意同居于一室之中,两人还没真正住下,宁无名已从外面进来直奔叶易安面前,“你对天宫还知道什么,张道陵,张道陵究竟在哪儿?”
“我不知道张道陵在哪儿,也不知道这天宫中究竟有些什么人”不等宁无名焦躁发火儿,叶易安已跟上一句道:“但我知道他若在此地,那有个地方一定能见到他”
“哪个地方?”
叶易安抬手往窗外一指,“离思台!”
宁无名顺着叶易安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窗外远处有一座雄踞于天宫正中位置的高台,形状既细且长,宛如一支长针刺入苍穹深处,看着就觉不同。
“那好,走吧”
“此事不在急上,宁山长且好好休息,平复心神之后我们再去不迟”叶易安的声音果决的不容拒绝。
宁无名走后,言如意来到叶易安身边,头枕着他的肩膀看着窗外的离思台,“那里就是你要灭世再造的地方?”
叶易安诧异的看了她一眼,“你还真是七窍玲珑心,什么都瞒不住你”
顿了顿后,叶易安伸出手紧紧搂住言如意的纤纤细腰,“如意,子月,或许那里就是我们的埋骨之所了”
言如意微微侧身抱住叶易安的腰,口中呢喃着声调,“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片刻后,林子月的声音响起,“不害羞,谁跟你比目、鸳鸯?既然要去,那就痛快的去,婆婆妈妈算什么好男儿”
闻言,叶易安笑笑没有说话,侧过头去将脸颊在怀中美人的头发上缓缓摩挲。一时间屋内彻底安静下来,天宫中澄澈的阳光从窗户招进来,在他们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只是这影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出彼此。
一个时辰后,宁无名准时出现在叶易安房中,虽然没有说话,但他全部的神情都在表达一个意思。
叶易安替他说了出来,“走!”
他们谁都没提起要叫还虚,还虚本也不愿去,否则宁无名来此的事情绝对瞒不过他。
三人再无多话,御空穿窗而出后直奔怀思台。
其间远远的看到空中有数人驾云而行,那些人看到他们面露惊异,不知是在讶异他们怎么还在御空,还是对他们要去怀思台感到不解,不过他们也仅仅是脸上表现了一下讶异神情,并没有采取什么实际行动。
宁无名最急,也就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距离怀思台尚有百丈远近时正御空疾驰的他突然毫无征兆的被弹了回来,力道实在太大,空中连退近二百丈后才堪堪稳住身形。
“有禁制!”这是言如意。
“看距离只怕禁制还不止一道”这是林子月。
叶易安也不说话,径直驭出裂天斩鬼刀放出最大威能,边在口中诵念着除他之外别人都听不懂的云纹,边以心念驭刀直冲禁制。
心念感应中裂天斩鬼刀一顿一轻,弹开宁无名的禁制已然被破,叶易安口中不停,身形不停,加速前冲。
此后又是两顿两轻,当叶易安落下身形时,人已稳稳站在怀思台上,言如意与宁无名亦紧随其后平稳落地。
远处看来这怀思台高且细,但落上来之后才发现此台高固然是极高,但台上的面积却一点都不小,非但不小,甚至给人以空旷之感。
四面白玉为栏的高台上空空荡荡,唯在正中处立有一道高约数十丈的巨门。说是门其实只具其形,也就是只有一个门框,两边通透,也不知它是由什么材质制成,幽暗深邃中隐见点点金光闪烁。
除此巨门之外,高台上别无它物,也没有一个人。宁无名左右逡巡一番后紧盯住叶易安,鼻喷粗气道:“你说在这里能见到张道陵,他人呢?”
“我说的是他若在此地,你就能在这里看到他,山长稍安勿躁,以你现在的样子怕是看到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推开宁无名后,叶易安拉着言如意走到了白玉栏杆前向下张望。
言如意本不解其意,但等她也往下看,只一眼就忍不住的惊呼出声,双眼也在瞬间瞪的极大,满脸不可思议的震惊。
这……怎么可能?
怀思台下,一眼看去看到的并不是天宫,而是……而是……算起来不知隔着几千几万里的人间界。
不仅看的见,更让人可惊乃至可怖的是从这里看去人间界是如此的清晰,山川江河雄关都市历历在目。
言如意正在寻找襄州城时,身边传来叶易安的一声叹息,“原来如此,宁无缺所言无虚”
“什么宁无缺,是宁圣尊。你说什么所言无虚?”
“对,是宁圣尊,我口误了”叶易安手指着人间界,“你再仔细看看人间界的那些山川江河,像什么?”
言如意依言细看,很久就发现了异常,讶异声道:“你是说……符阵?”
“是聚灵阵”冷冷接话的是宁无名,“落霞洲、云翳洲,还有你们那个失落之城都有的聚灵阵。嘿,嘿嘿”
言如意不明白宁无名为何发笑,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问道:“若是真如山长所言,那为何落霞洲与云翳洲没有早些发现?他们距离人间世难倒还不够高吗?”
宁无名的回答异常简短,“云”
言如意瞬间明白了,之所以落霞洲与云翳洲一直没有发现人间世的山川江河其实是个聚灵阵,原因就在于人间世的天空中总会有云来遮挡,这边没有那边有,云既多且四处分散,这就使得落霞洲与云翳洲根本无法看到人间界的全貌。
这时,一直看着下方人间界的叶易安开口了,“山长可还记得当日我们在落霞洲怀恩堂中的疑惑?”
宁无名手扶玉栏,“当日你问我娲皇如何控驭天地阴阳气机,我也不知道答案。没想到其手段竟与落霞洲与云翳洲并无二致”
叶易安摇摇头,“还是有区别的,落霞洲与云翳洲通过聚灵阵抽取的是虔诚信众的信仰愿力,而娲皇则是借补天之机将整个人间世界改造成了聚灵阵,进而以整个人间世界的灵力气机供养出这个天宫,好气魄,好手笔!”
站在这里,叶易安所说已可确定是事实无疑,只是这个事实实在让人不好接受。林子月的声音里有着实实在在的激愤,“在落霞洲、云翳洲,还有天宫中人眼中人间世中百姓不过蝼蚁而已,甚至连蝼蚁都算不上,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生杀予夺,乃至挑动人间世中百姓互相厮杀,伏尸百万。到最后却又都要受人间世之供养,哈,这真是天下间最大的笑话,最大的无耻”
说的虽是事实,但听着着实刺耳,宁无名冷冷声道:“别忘了你也是修行者”
“哈,像凤歌山这样的散修在你们魔道两门眼中什么时候被当过真正的修行者了?更别说受人间世中香火供奉,抽取天地山川灵力。仔细想想,你们魔道两门还有这天宫实在像极了人间世中那些榨取民脂民膏还要残民以逞的所谓贵族……”
“噢,看来你不仅忘了你是修行者,还忘了你曾经有个法号叫虚月”
“够了,都闭嘴”叶易安一声冷喝制住了两人无意义的斗嘴。
片刻后,宁无名冷冷声道:“现在怎么办?叶易安,我不关心人间界怎么样,也不关心什么聚灵阵,我只要张道陵,张道陵”
叶易安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我答应你的是找到天宫路径,如今我不仅找到还带你来了,你还想怎样?宁山长,不管你要干什么,我劝你最好先把心静下来”
“你……”宁无名被噎的死死的,又不敢跟叶易安翻脸,郁闷之下以手拍击白玉栏杆,蓬蓬作响。
“现在怎么办?”这回说话的是言如意。
“办该办的事情”叶易安退后一步闭目凝神定思,神情无比庄重肃穆。
以今日之叶易安要想驱动术法不过是转念间事,即便御使裂天斩鬼刀也同样如此,根本无需再像以前那样作势。也正因为如此,他此刻的行为就愈发显得不同寻常,言如意屏住呼吸,宁无名则猛然扭过过来,神情间又现激动。
就在叶易安将要发动时,众人后方忽然传出一个声音,“苦等六百载春秋,你终于来了!”
刚才他们检查过,上面根本没有人,也藏不住人。现在人却突然出现他们一无所知,由此可见此人之神通……
宁无名与言如意霍然转身,看到声音的出处乃是一个中年。此人身穿极为粗陋的葛袍,面容也极为朴拙平凡,无论长相穿着乃至气质都是活脱脱人间世中乡间老农模样,与入天宫以来所见可谓迥然不同。
这时,叶易安也已转过身来,“赵升?”
葛袍中年满是皱纹的脸上微微一笑,“这个名字就是我自己也很久没听过了,倒难为你还能认出我来,不错,我就是赵升”
这个平平无奇的人居然就是赵升!那个与王长齐名,追随张道陵最久也最受倚重,同时也最为知名的两大弟子之一的赵升;仅凭一个名字就能让还虚惴惴难安的赵升;天宫的实际执掌者赵升!
此人自承身份后,不等叶易安再说什么,双眼亮的可怕的宁无名已疾步前冲,“张道陵在哪儿?快说,张道陵在哪儿?”
叶易安直至此时也不知道宁无名为什么如此执着的要见张道陵,但他知道的是这对宁无名很重要,重要到他已经丝毫不能再等,他已经快被憋疯了。
宁无名的动作又快又猛,真如饿虎扑食,但冲到三丈远近时也未见赵升有什么动作,他的身子就似被无形之物挡住般再难寸进。
赵升似是诧异的看了犹自在张牙舞爪的宁无名一眼,“家师离开已经六百年了,你为什么要找他?”
离开?
赵升见众人神色有异,忙一笑道:“你们误会了,家师并非羽化,只是走了”
只这短短时间宁无名恍若在天堂地狱中走了一遭,“走,去哪儿了?”
赵升也没卖关子,就跟他整个人给人的观感一样非常平实的用手指了指怀思台上那道巨门,“走是从那里走的,至于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赵升说话时叶易安一直密切关注着他哪怕是最微小的神情变化,一点都看不出作伪的痕迹,在说不知张道陵去了哪里时眼中更是毫无掩饰的显现出无限向往之情。
宁无名顺着赵升手指的方向转身就冲了过去,当其冲到巨门三步远近时,原本看着只是个样子货的巨门突然亮了起来,通体散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柔光。
明明前面并没有什么遮挡,但宁无名就是站在门前三步处再无寸进,整个人就像傻掉了一般痴痴的看着门里的方向。
叶易安与言如意再度去看那门,除了其散发出的柔光之外毫无特殊之处,门里也是空空如也,不明白宁无名怎么会这样。
叶易安又去看了看赵升,赵升脸色平静,只是注意力也全都在宁无名身上。
没过多一会儿,宁无名愈发的异常了,先是双眼圆睁,继而全身血肉紧绷,数十息后就见他蓦然一声怪叫,整个人急剧后退。
叶易安见他步履已经完全散乱,抢上前去扶住了他,触手处就感觉他全身在抖颤个不停,眼中神色,脸上神情都似遇到了什么绝大恐怖之事,而且这恐怖之深甚至已经完全击溃了他的心神。
宁无名被扶住后连站立的力气,或者是意识都没有了,叶易安手一松他就软软的瘫坐在地上,不言不动恍若痴呆,只有眼神中的惧色依旧。
“他怎么了?”叶易安转身过来时,裂天斩鬼刀已随之狂猛而出。
赵升脸上涌起淡淡的遗憾神色,“他只是心神受冲击太大,身体是无妨的,静养些时日也就好了,你倒无需紧张”
叶易安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再看那门,柔光已经消失,复又恢复了旧貌。沉吟片刻后,他也迈步向巨门走去。
步子刚动就被言如意一把拉住,“等等”
与此同时,赵升也出声阻止,“等等”
听到阻止声叶易安不仅没有放慢脚步,反而刻意加快,带着拉住他的言如意直接到了巨门前。
巨门再度放出柔光,叶易安没有关注,只是向门内看去。
只一眼,仅仅一眼他的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
门内是无穷无尽的星河,那里光辉绚烂,光明与黑暗并存,生与灭交汇。每一个瞬间都有无数繁星以无法想象的任何方式诞生,也有无数繁星以无法想象的任何方式消亡,因此每一个瞬间那无尽无尽的星河都在发生这无穷无尽的变化。
虽然只是瞬间,但叶易安却可以清晰的看到每一次生灭过程中哪怕是最微小的细节,轰然巨爆中的从无到有,生命的孕育,繁衍,兴盛,直至最终灭亡后的归于沉寂。这一个瞬间也是千万乃至亿万年的光阴流转。
门的那一方是无穷,亦是无涯,是无限小,也是无限大,是时间上弹指一息与亿万年光阴流转的矛盾交融,是空间上无限小与无限大的相伴相生。
那是一片完全的神秘,从时间到空间,一切的一切都与叶易安自小生存乃至熟悉的这方天地完全不同,它拥有着无计其数的多样性,同时昭示着无计其数的可能性。
总而言之,门的那一方什么都不是,门的那一方又什么都是,它似乎就是叶易安梦寐以求的无垠天宇另一方该有的模样,而它以无穷无尽的形象所有展示的就是“道”
它并没有告诉你什么是道,但它却将道完全的,毫无掩饰的摊开在你的面前,让你自由探寻道的全部,道的边界。
光与暗、大与小、生与灭、无穷无尽的多样性与无穷无尽的可能性,这所有的一切交融呈现,其展现出的光辉与神秘之美简直令叶易安窒息,沉醉到只想立刻,马上投入其中。
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痴迷,除了那里他哪里也不想回,哪里也不想去。
蓦然身后一阵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眼前令人迷醉的一切消失了,世界又回归到天宫、怀思台,身侧的赵升,以及另一侧正满怀担忧看着他的言如意。
怒气与急迫同时涌起,怒气是针对赵升,他总算还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是被赵升给扯回来的,急迫则是针对言如意。他上前一步紧紧抓住言如意的手,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言如意脸上有着明显的愕然不解,似在不解于他为何如此激动到失态的地步,但头还是点了点,“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
“天空啊”
“什么样的天空,天空里有什么?”
言如意的脸不知为何微微的泛起了红晕,眼神里带着嗔怪,“天空还能有什么样子?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言如意简直要疯了,蓦然转身看向赵升,急切道:“怎么会这样?”
赵升见怪不怪,“本来就是这样啊,你的心中有道,所以你看见了道。她的心中只有你,所以她就只是看到了普通的天空”
“那我看到的究竟是真,还是只是幻象?”
“什么是真,什么是幻?真或不为幻,但幻亦是真。这个世界的一切怎么去衡量那里?”
“那……那里可是真是存在的?”叶易安的声音已带着微微的颤音。
赵升摇了摇头,“我没进去过,所以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看着很多人跨过了那道门,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而他们在跨过那道门时脸上的迷醉与你一摸一样”
“这其中包括你的师父?”
“对,我第一个亲眼目睹跨过那道门的就是我的师父,然后是我的师兄”
“那你为什么不去?又为什么要拦着我?”
赵升闻言笑眯眯的看着叶易安,“六百年来我每时每刻都想走过那道门,但你不来,我又怎么能走?我都还没走,你怎么能先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