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如意脸色平静,言语中的嘲讽倔强之意却浓烈至极。或许是她已憋的太久,而叶易安又是最合适的倾诉对象,话题一开她竟源源不绝的说了下去。
一切都要从言如意的生母萨木兰年轻时说起,那时的她正值双十年华,还没有接任木萨之位。虽然从出生的地域来看她可谓是最纯正的胡人女子,但其自幼便爱慕唐人文化,尤其对书卷歌诗乃至传言中的江南心仪神往。
于是,在接任木萨前的最后一次远游中她抛开护卫飘然南下,入榆关,过河北道,渡淮水,经万里长程后终于踏上了梦中的江南。
杏花、烟雨、葱油车、乌篷船……一切都如歌诗中的描绘,甚至比歌诗中描绘的更美,萨木兰很快就沉迷于这片曾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山清水软世界。
从苏州到杭州,从太湖到西湖,从江南东道到江南西道她一路走过不肯放过任何一处美景,因为她也深知这次之后或许就永无再见之期,身为未来的圣门木萨,她注定要属于塞外那片雄辉壮阔的土地。
这次江南之行最终停步在了江南西道辰州,使她停下来的是一个荟萃江南灵秀,观其气质风仪俨然便是江南化身的美少年。
那是一次盛大的诗会,萨木兰学着唐人女子好穿男服的风尚轻袍博袖的去看热闹,诗会中辰州青年才俊们各放异彩,而那美少年就是其中最亮的那颗星。
出身于本地豪族的美少年有个特别的名字——言无心!
就在这次诗会后两人相遇相识,此后并肩游遍了辰州所有的山水名胜,两人所到之处无不引来郎才女貌的羡叹。这一游就是一个月,一个月后,空有极高修行境界却心性单纯的萨木兰已对言无心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游完辰州所能找到的最后一处名胜古迹的那夜,萨木兰把自己交给了言无心,并将出身来历和盘托出。
她自知无法摆脱身为木萨的责任,因此不惜以前所未有的卑微姿态恳请言无心随她同赴塞外,为此她愿意给辰州言家任何她能够付出的补偿。
言无心仅仅考虑了一天就答应了,江南之行就此结束,两人双宿双栖返回了野云万里无城郭,云雪纷纷连大漠的塞外。
尽管魔门对木萨的配偶并没有限制,言无心的出现依旧让众多魔门子弟心生不满,尤其是那些早就对萨木兰心生爱慕的年轻一代。在这一过程中,以往看来稍显柔弱的萨木兰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果断与坚决,两人最终成功的走到了一起。
两年后,随着前任木萨——也即萨木兰的父亲决定前往栖霞洲后,萨木兰正式接任木萨之位。
时间波澜不惊的流逝,他们相继有了两个孩子。出于对言无心的挚爱,萨木兰遵照唐人习俗为两个孩子取了姓名,并都随了言无心的姓氏,子名无意,女名如意。
言无心对女儿言如意毫不在意,甚至就是漠视,对儿子言无意却视若珍宝期许极高。萨木兰对言无心用情极深,自然也受到了她这种态度的影响。
但上天似乎故意要跟两人开玩笑,两个孩子中独占宠爱的言无意在修行天赋、聪慧程度乃至心性容貌上都极其平庸,反倒是不被在意的言如意却占尽木萨血脉的精华,堪称惊才绝艳。
既是对父母偏心的不满,也是为了赢得更多的关注乃至关爱,小小年纪的言如意用功愈勤,这样一来就衬的言无意越发平庸乃至拙笨。
言如意的努力不仅没有赢得父母尤其是言无心的关爱,反倒使漠视她的父亲表现出明显的厌恶。
没有人知道在这一段成长过程中言如意心里承受着怎样的创伤、压抑与绝望,那时年纪幼小的她曾无数次无语问天——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以至于亲如父母都这么不喜欢我?
后来她才知道言无心其实谁都没有真正喜欢过,包括他自己。当初他与萨木兰的相遇是萨木兰的有意为之,但当身份揭破后一切都变成了他的刻意而为。
根子是在辰州言家。以赶尸知名的言家是修行界中的异类,虽世居江南却始终无法融入中原散修界,甚至每每被知情散修鄙夷耻笑;《傀儡经》的修行方式更接近于魔门,却也无法融入魔门。
道门、魔门、散修界、中原、塞外,辰州言家从开宗立基的那一刻就成了世间最尴尬的存在,天地虽大,修行界虽大却始终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他们就像瘟疫被刻意的隔离开,成为整个天地与修行界的零余者。
近两百年的传承中,孤独与压抑在言家内部越积越深,尤其对那些天赋出众,不甘平庸的子弟们而言更是足以吞噬人心的毒酒,而言无心正是辰州言家两百年来最杰出的弟子之一,幼负大志,自许甚高。
当年他之所以愿跟萨木兰远走塞外为的是言家,后来独对言无意用心极深同样是因为言家。外界长久的排斥与压抑使言家内部极度保守内敛,对血脉的看重远胜于魔门,在这个家族中唯有嫡系男丁才被真正认可为言家子弟,才有资格修习《傀儡经》
萨木兰为言无心提供了一个最好的机会——将辰州言家嫁接在魔门这颗大树上的机会,而要想实现这一目标言无意就是关键的关键。
当这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儿子集魔门木萨与言家家主之位合二为一之日,就是辰州言家重生之时。
对于言家而言普天之下已经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路,言无心所做的一切都是要使这条路更平顺的铺下去,直至目标的终点。为此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
当年辰州诗会,灿烂夺目的言无心绝没有萨木兰看上去的那么春风得意,他这个年青一代中最杰出的弟子正遭受着来自家族内部的如山压力,与萨木兰的相识相恋乃至于整整一个月的并肩同游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戏,一场为了保护他真正的挚爱所演的好戏。
最终在知道萨木兰的真实身份,当他连此生唯一的挚爱——那个青梅竹马、比女人更妩媚多情的表弟也已舍弃时,言无心的人生就已没有了退路。尤其是在收到表弟哀婉自尽的消息后,他更是被逼到了绝境,身陷切齿之恨发誓要将这场大戏演到底,他要以辰州言家苦苦渴望了两百年的辉煌为临死犹在念着他名字的表弟做奠。
原本一切进行的都很顺利,直至言如意这个意外的出现。
言如意的根本悲剧就在于她表现的越出色,被她称为父亲的言无心就会越忌恨她。十四岁那年的八月初七,对儿子天赋与资质已经绝望,又深感女儿已深深威胁到木萨之位的言无心终于再也无法忍耐,祭出了《傀儡经》中言家先辈都未敢用过的“血炼双修”
血是指血脉——言无心要让亲生女儿成为儿子的双修鼎炉,以此丧尽人伦的邪术逆天改命,重塑言无意的天赋资质,并一劳永逸的解决掉言如意对木萨传承可能带来的威胁。
至此,作为辰州言家两百年压抑之代表的言无心已经彻底疯魔。
所幸萨木兰还没疯,尽管多年来因为言无心的表演太完美使她深信言无心的情意,并在许多事情的处理上迁就他的意愿,遵从他的心意,但她毕竟还没有彻底丧失自我与理智。
譬如在魔门诸多的核心机密上,譬如在《太阴真经》上,再譬如要让女儿与亲生儿子乱伦上。在言如意已经绝望的最后关头,是她破门而入阻止了言无心的疯狂。
经此一事言如意的心彻底死了,她已经看明白言无心有多疯狂,更清楚萨木兰对言无心的制约力有多弱,于是……她消失了——没有人知道随后的几年她去了哪里。
就在消失的那一天,作为父母存在的言无心与萨木兰在言如意心中也死了。
时光飞逝,就在她的失踪已经渐渐被人淡忘时言如意又出现了。她是以绝世的姿容,以年纪衡量堪称奇迹的修行境界以及干脆果决的心性与决断力闪亮登场,甫一出现就将另一个木萨继承人言无意反衬的黯淡无光。
而更让人惊异的是她并非单枪匹马,塞外五大族中至少有三族的大祭司都直接或间接的表达了对她继任木萨的支持,其他小族的祭师更是无数。
若非萨木兰接任木萨的时间并不久,而魔门内部木萨的传承也历来是由上任木萨亲自指定,言如意惊艳亮相之时就足以对木萨之位发起最直接的冲击。
尽管如此,分裂已不可避免。木萨与大祭司们之间,大祭司们内部,当然也包括萨木兰的家庭内部,尽管她在随后的时间里表现出少有的果决大力行事,却也仅仅只能保证自己的木萨之位,而原本板上钉钉般的言无意接任之事却变得扑朔迷离,且每过一天这件事就越像镜花水月。
同为一母所生,但言无意与言如意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龙生九子,九子各异。
一夜之间形势大变,最烦恼的是萨木兰,但最愤怒恐惧的却是言无心。言如意这一争位的举动不啻于一把尖刀狠狠刺中了他心中最不能被触碰的角落。
言无心用过很多手段来对付他的亲生女儿,流泪恳求、觅机刺杀,但任他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言如意却是岿然不动。
就在这时,不忍内部分裂并不堪魔门内部压力的萨木兰也开始有了动摇的迹象。
绝望、狂躁点燃了言无心心中的疯魔,这个时候他想到了在魔门内被奉为无上经典,并与木萨不可分离的《太阴真经》。
最终他携经出逃了,给萨木兰的交代是一纸留书。
言无心是一个伟大的伶人,他把与萨木兰之间的戏演到了最后,留书的内容其实简单到只有三句话:第一,他始终深爱着萨木兰;第二,即便言如意最终能够继任木萨也永远别想得到这本《太阴真经》,作为父亲,他只会把它交给儿子言无意;第三,言无意继任木萨之日就是他携书归来之时,否则此次留书就是永远的诀别。
言无心的携经出逃不仅震动了整个天下修行界,更引发一系列变化。表现在萨木兰身上就是之前的动摇消失了,她再次显现出当初带回言无心时的决绝。
纵然她已经因为言无心携经出逃之事被逼交卸木萨权力并被软禁,却仍不肯屈服。并不惜以魔门内部长期的分裂为代价执意指定言无意继位木萨,并在完全知情的情况下默许,甚至支持了言无意对言如意屡次的刺杀行动。
这是一段黑暗压抑到令人窒息的过往,尤其是面对当事人的亲口讲述,即便经历曲折的叶易安心性足够冷硬,也多次生出不忍卒听之感。
往事重提总是会有太多的不堪,看着面无表情但眼角处却分明挂着两滴冷泪的言如意,叶易安第一次对她由衷的生出怜惜之感。
他以前从没想过“可怜”这个词会用在言如意身上。
心底长叹一口气后叶易安走到言无心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抹去了她眼角的那两滴冷泪,而后缓缓将之拥入怀中。
无关情爱,只是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同病相怜之意的安慰。
言如意的头靠在叶易安的肩上,在叶易安看不到的另一面任自己从记事起就开始蓄积的眼泪肆意流淌,她没有发出哪怕是最细微的哽咽之声,但泪水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初始时流出的眼泪冰冷冰冷,直到良久之后才开始慢慢变得温热,与此同时言如意感觉心湖中那块已经凝结了近四十年的寒冰在开裂融化,纵然因为泪水太多以至于有些鼻塞,但此时却是她自记事以来呼吸最为畅快的时刻。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恍若顿悟般忽然对一直深深恨着的萨木兰有了几分理解。
直到言无心确切的死讯传回——这消息本就是由她带回去的,萨木兰依然坚信言无心至死都深爱着她!至于言如意费劲千辛万苦搜集起的揭露证据她既不看更不信,她同样坚信这是女儿对她做出的最恶毒报复。
许久之后叶易安才松开言如意,并一言未发的陪她在如茵的草地上走了许久,直到心情彻底平复。
当气氛到了合适开口说话时,叶易安没再提萨木兰,而是问了一个言如意之前语焉不详的问题,“十四岁那年你离家出走后去了哪里?”
“无处可去,所幸我很快就遇到了师父”
“安禄山?”
言如意摇摇头,叶易安似乎对此并不意外,顿了片刻后又道:“是在洛阳城外介福观中最后出现的那个人?”
当日还是魔门木萨的言如意曾与骆锦绣密会于介福观,结果却遭到早已成为魔门俘虏的大批神通道人伏击,是役言骆两人的随身护卫尽数战死,两人自己也一度处于濒死的边缘。
但最终那个坚不可摧的道门上古法阵却被一个人轻易破去,多达百余人的神通道人更无一幸免。那夜这是言如意唯一出现的援兵,却如惊鸿来去连面都没露。
言如意猛然停住脚步,侧身看向叶易安的眼神锋锐毕露,但很快她就收回了目光人也继续向前漫步,“你实在是太……聪明了!”
这是默认,也是拒绝,因为她丝毫没有要说明那人身份的意思。
叶易安笑了笑,换过另一个话题,“前几天被什么事耽搁了?”
“安禄山动身离开长安了,登基大典也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他很快就会在洛阳登基称帝”
这个消息的确让人心生意外。大唐虽然在建国之初就立有三都,但实际上除了周武革命的武则天之外,所有皇帝都是常住西京,长安对于大唐的象征意义不言而喻。
作为一个篡逆者,安胡儿攻破这座当世最伟大的黄金之城后即便不在此开国,也该多停留些时日才正常,这样做可不仅仅只是为了享受荣光,更是出于现实的政治军事斗争需要。
他怎么会走得这么急?沉吟了一会儿后,叶易安“哧”的一声哂笑,“已是嘴边上的肉迟一些又何妨,非要把吃相显得如此难看。安胡儿太心急了,他这一急其攻破长安所能产生的震慑效果至少也要减上一成”
“安禄山能成就今日局面就绝不会像你想的这么笨,他是不急不行”
“噢?”
言如意嘴角翘起一道弯弯的弧线,双眼也亮晶晶的,“因为他的眼睛瞎了”
“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