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由?
这二个字似乎说动了宋玦,是啊,行事总该有理由,不然何以服人,何心服老夫人?
一时间宋玦仿佛有些踌躇起来,秀妈妈是何样人物?看准了时机,立刻趁胜追击:
“大爷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老夫人自大爷出生之后,就抱到自己院里来养,别的不说,大爷成人后如何对老夫人的,老奴亦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老夫人常说,将来这家,只怕交于大爷还有些指望,能重整往日,老夫人对大爷如此倚重,大爷又何必于这种小事上忤逆老夫人的意思?天下小姐多得是,只要将来。。。”
秀妈妈的话才说到这里,宋玦猛然爆发出的一阵大笑,让她情不自禁,啉住了声音。
宋玦笑过之后,似十分疲惫,垂下头不说,连双手也一并垂了下去,英挺眉峰被蹙意染就,一张俊颜愈发阴沉。
前面说了,秀妈妈自诩是极了解宋玦喜怒行为的,可自他成人之后,一系列的举动,总让秀妈妈有莫名难测的感觉,如今到了此时此地,这种感觉愈发明显了。
比如说科举一事,老夫人执意大爷不该由此出身,宋家子嗣,若能与她娘家当年似的,出一武将,替朝廷征站江山,立下威名,那才是正经之道。
可老爷私下不愿,竟也说动了大爷!
要知道,大爷自小就与老夫人齐心,这是宋家众人皆知的事实!
这是头一桩让秀妈妈不解的大事。
老夫人因了那科举的事,伤透了心,嘴里常念叨,孩子大了不由得自己,话说得凄怆,人亦寒柝。
苏九小姐,便是第二桩了。
难不成真让老夫人说中了?自己辛苦带大的孙儿,竟不与自己贴心?这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儿女私情秀妈妈虽一生不曾体验,可到底也听过见过不少,她看得出来,大爷不知为何对苏家九小姐动了情,这也罢了,少年怀春,少女思情,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可就为了这个,跟老夫人反目?!
没了这位小姐,还有别的小姐,天下诸多女子,难不成大爷竟要为一红颜,坏了家国大事?!
忍耐半日,秀妈妈终于耐不下去,带些小心,暗中观察着宋玦的脸色问道:“大爷,别怪老奴多嘴,自我来了这里,虽见不着大爷的人,却也风 言风语地听说了不少。大爷总流连在外,却是为了什么?”
说听这话,宋玦整个人愈发疲顿起来。
不出他所料,前夜手下从江宁织造进京的船上抄来奏折,上书果然有自己父亲,宋宰相宋帧之名。
织造署织造为五品官,因为是钦差,实际地位与一品大员之总督、巡抚却相差无几。织造往往是皇帝心腹,随时能够密奏地方各种情况,为皇上耳目。
江南地界,宋帧门生众多,偏生江宁织造府司管之人,是其朝中死敌对头,文帆的门下,近日文帆于皇上面前权柄日重,圣宠渐隆,几回宋帧曾于家中发火,时时搜寻他的短处,授意言官,上章弹劾。
这都是宋玦尚未离京前,家中亲眼得见的事实。
因此文帆亦把宋帧恨得牙痒痒的。
如今那秘密送入京中的奏折上便也有了父亲宋帧的不是,宋玦看见上书:江宁提刑按察使司,李令齐,纵家人强占民妇、霸夺良田,且私第盖着黄瓦,经查乃为宰相宋帧所建别院。。。
别的不用看下去了, 只这一条,便令宋玦侧目。
私第盖黄瓦,这可同等于忤逆造反!
且不论是不是真有此事,文帆的用心如何,只看奏折上敢这样写,便知皇帝对宋家,一定也有所不满了!
宦海中厉害,宋玦前世是体验过的,切不可小看这些奏折,一来织造署织造所书,皇帝虽不说会全信,到底信之七八分不为过的;二来若不是皇帝有所流露,底下官员也断不敢如此大胆,敢说一品宰相的不是,就算有人撑腰,若在天子宠任时,也决计没有这个可能的。
想到这里,宋玦情不自禁,再次噬心彻骨地陷入了回忆之中:
煎熬绵长的牢狱痛苦,刀剑加身的砍杀酷刑,最后落得个血淋淋身首异处的结局。。。
宋玦痛苦地甩了甩头,黝黑的双眸顿时变得阴寒冷鸷起来。
“大爷,苏九小姐。。。”秀妈妈久久等不到宋玦的回答,止不住地又问一回。
听见那四个温暖的字,宋玦瞬间仿佛从地狱里走了一遭,又回阳来世了 。
还是,算了?
和心爱之人结为秦晋之好,远离这一切世俗尘嚣,管他前世如何,今生快活便罢了!
刹那间,宋玦几乎就要下定决心了,瞳孔中仿佛燃烧起两道火苗,火苗中满满都是那一袭窗下握剪忙碌的身影。。。
可是终究,还是过不了心里那道沟坎。
何人狡诈,要夺我性命,辱我声誉?何人阴毒,要杀我毁我,却还躲于暗处,不敢明目示人?!
前世死前许下的狠愿煞心,今生真就让它随风而去?
再活一世,可不只为儿女情长!!
“此时倦了,明儿再议!”
宋玦陡然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双手在身侧猛地握紧,臂膀上的肌肉跟着倏然鼓起,让本来以为自己将要成功了的秀妈妈,嗖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再抬眼看时,见宋玦方才还炽热的眼神瞬间一凉,眸底火焰却腾地一下蹿高,剑眉倒竖,唇角抿就了刀锋一般的锋利直线,他死死盯着秀妈妈,眼底有森冷寒光闪烁,透出极度危险的光芒。
“望妈妈好生款待苏九小姐,若让她受了丝毫委屈,我听见是断然不依的!”
丢下这句话,宋玦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子。
虽说不为柔情,可最后,他还是依从了自己的心,至少,不能让心爱的女人,在自己眼皮子底子,受了委屈。
这一夜,祈男睡得很不安宁,先因不在自己房里,略睁了眼就觉得陌生,后来好容易朦胧睡去,却阖眼就是个噩梦,梦见远处有人行刑,似乎一人将要被砍去了首级,跪伏于地的身影十分熟悉,吓得她肝胆俱裂,欲细细辨去,却怎么也看不清那人是谁。
眼见刽子手高 高举起铡刀,祈男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便流了出来,只一瞬间就满脸都是,冰冷的风吹过来,剐得生疼,可怎么也比不过她心里的痛来得钻心刺骨。奇怪的是,明明看不出受刑人是谁,可不知为何,突如其来的伤心,骤然间就将她整个人淹没。
“咔!”
凭她怎么去喊叫哀求,刽子手的刀还是稳稳落了下去,祈男彻底大叫了一声:“不要!”
然后。。。
她醒了过来。
摸摸枕头,祈男觉出一手的冰凉来,原来眼泪是真的,再细细揣摩,心痛的感觉,竟也犹存。
再想静心睡去,便怎么也不能了。
祈男定定躺了一会,将心里无名翻涌蒸腾的哀怨伤痛略压下去一些,然后细细听着外床玉梭的呼吸声,倒是平稳安宁得很,想来,自己梦里那一声,终究只是留在了心底,没能叫出声来。
这样也好。
祈男悄悄数着,直到一百,方才无声地翻身坐了起来。
玉梭还在睡,胸口均匀地起伏,黑甜得很。
祈男猫似的从她脚后爬过,坐在床沿上穿起自己的睡鞋,无声无息地从帷幔里钻了出来。
窗外一轮玉盘高悬,祈男这才想起,还有几日便到端午了,自家老爷也该回来了,说是过了中秋,好歹阖家大小吃一顿团圆饭再走。
只是,自己真能再与家人团圆么?
此时夜深,打更的刚刚从墙外经过,祈男清楚听见,是打了三下,园子里的声息都偃止了,远处湖里,野鸭群夹着鸳鸯回巢睡了,近处楼下,草丛里的秋虫也止了呢喃,悄然梦去。
祈男点起一盏琉璃灯来,举于手中,向窗下看了一看,因手中明亮,便印衬得外头愈发黝黑一团,就有月光也照不透。她一向胆壮的,此时也不免有些害怕,因不在自己家里,什么也弄不清似的。
于是还是坐回窗下书案前,拈起早先没弄完的活计,祈男复又埋首纸品颜料中了。
窗外依旧安宁祥和,一般该有上夜的喧闹,此时也不闻声息。
祈男竟也没觉出奇怪来,她喜欢这平静如水的夜的气息,开了半扇窗棂,闻着鼻下阵阵桂香,手下愈发灵动起来。
似乎有什么声音响了一声,祈男探头向外张了一眼,什么也没看见,草木依旧原处静止着,一切都尚在在安睡之中,无可忧虑,无可烦恼,于是便又安心做活了。
宋玦赶走一只无心溜达地此处的野猫,生怕惊扰到楼上,便蹑足伸头,向上看了一眼,见窗下那裘清冷的身影,纹丝不动地原样坐着,心里长吁了口气,便又重新坐回了桂阴下。
身后,别院里一切皆安安静静地睡去了,只这绣楼醒着,宋玦眼望那二楼唯一打开的窗户格子,仿佛是一双泪眼,盈而不泻,冉冉咄咄。(未完待续)